正文 第一章愛情(1 / 3)

她的同學在午後時分發短信給我,說:她今年夏天結婚。

簡約得像是手機定製每日三條的社會新聞短信。

接到手機短信的時候,我正在等服務生端上午飯。細究的話,當時已過了吃飯的時間,不過在長假之中,並沒有滿滿的課業等待著我去從事,閑功夫綽綽有餘,此種情勢之下,自然也不必要迫不及待地尋食果腹。上午課罷,回宿舍消消停停看了當天的體育報紙,用筆記下直播場次,喝了一杯紅茶,做了一份路邊漂亮女生遞來的調查問卷。問卷的題目開頭如下:“您認為大學生是否應該允許手機進入課堂”,“您認為當代大學生是否與父母存在裂痕”。諸多此類。逐一答完之後,我拿著沒看完的體育報紙和答卷,穿過宿舍樓過道,繞過草坪,走出宿舍區,出校門,在校門旁的小飯店中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份炒飯和湯。許是過了營業高峰期,店裏除我外沒有旁的客人。氣色不佳的老板和同樣有欠精神的老板娘圍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上吃著午飯。廚室裏是一個打工模樣的女孩子在為我整治午餐。春天淡然的陽光平均地落在我麵前的桌子和報紙上,恰到好處地將報紙頁麵上搔首弄姿的安娜?庫爾尼科娃切成明暗兩部分。冷眼一看,畫麵似乎有著後現代派故弄玄虛的味道。在等待炒飯和湯的時候,手機鈴聲麻木不仁地響起。短信到來。僅從鈴聲而言,當然判斷不出消息是好是壞。我拿起手機,進入界麵,觀看短信息。簡約的話語映入眼簾。結束。

回憶到此為止。Cut off。

如果作為電影情節則顯得頗為平庸。顯然缺乏感召力。觀眾大失所望,將爆米花扔向屏幕。口哨聲響成一片。出席首映的導演大汗淋漓,頭發散亂,也許還會手按心口做虛脫無力狀,需要保安攙扶從側門出場。若把這些後續加上,估計會比正劇更有趣味。我假想著自己注視手機的姿態。若我是觀眾,我也不會很滿意。

我以手支頤,把短信又逐字看了一遍。她,今年夏天,結婚。陳述句。句子成分缺一不可,沒有多餘成分,毫無花哨技巧。準確而踏實的表達。惟其準確,才使得這一句式有蓋棺論定的味道。在電影和小說中,一旦出現這句台詞,大多意味著某段故事的某段高潮。作為第一文本的生活於是顯得趣味盎然。我一時拿不準這個消息會對我產生怎樣的影響。結婚這個概念像是有什麼東西就此被堂而皇之地釘在了十字架上。大家一起帶著事不關己的微笑鼓掌,互相敬香檳,天下太平。若想象力豐富一點,還可以想到有競爭失敗者痛哭流涕的情景。我想到達斯丁?霍夫曼在老電影《畢業生》扮演了一個很成功的劫婚者,拉著一個女孩子從教堂逃走了。不過那些故事都還停留在電影裏。現實的問題是,我不知道我該對她結婚這一事實持何看法。想下事不關己的結論未必能夠。畢竟,她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孩子。

打工的女孩為我端上了炒飯和湯。炒飯有那麼股子過氣味道,人造油尷尬淡薄的口感。湯裏依稀遊動著幾星紫菜與豆腐,與炒飯一樣也是虛晃一槍,粗製濫造。我一邊看報紙一邊把這堆東西往胃裏硬塞了一半,餘下的實在無可支持。我將餘下的飯、湯以及抹手與口的紙巾一起放入托盤中,然後招手。女孩悄無聲息地走到桌前,拿起托盤,對我報以牙膏廣告般標準燦爛的微笑。我將報紙放在一邊,然後把手機拿起來,身體靠在椅背上,眼睛繼續注視著屏幕。她今年夏天結婚。另一個人的口信。不知為何,確實給我一種遠國使臣奉書而來的感覺。使臣奉上了詔書以及皇帝禦賜的葡萄酒,事不關己地背誦皇帝的旨意,做著職業性的恭順姿態,於是顯得可有可無。大致如此。

我夏天滿二十一。她比我大一歲二十二。對於我而言,結婚這一個詞的概念與我的生活相去太遠。畢竟我周圍的朋友大多都還忙於讀書或者其他想必有益於己之事,談及婚嫁的似乎鮮有聽聞。其實仔細想來,二十二歲的夏天,大學畢業的女郎,結婚本來也無可厚非,順理成章。比之於世間流傳的小說或者傳奇中,洛麗塔、海倫與斯佳麗這樣豆蔻年華便急不可耐地通過或合法或不合法方式與異性通同一氣的例子,她合理得多。如此一想,似乎就是我自己思維有局限性的問題了。

無論如何,事實必須加以確認。我想。她要結婚了。我接到了她的消息。這是事實。事實從來無可爭辯也無可對抗。我按手機按鈕退出信息界麵,卷起報紙,走出門外。

說是5月,街上還沒有很濃鬱的季節感。天空明澈得仿佛用水清洗過的北歐玻璃,雲流散峙在天空之中,儼然明信片中北冰洋上星羅棋布的白色冰山。陽光很明亮,但是暖意菲薄,似乎徒然是明亮炫目而已。昨夜的雨跡依然在大街的邊角留有殘影。幾個女孩站在路邊分發化妝品新品牌特價廣告。公車站那裏,幾個男子聚在一堆說笑不止。一個老婦人提著手提包在一旁站得筆挺。兩個女生坐在長椅上發手機短信。各人有自己忙碌的事。我試想若把這樣的天氣也歸為電影中一環,那麼作為聽聞他人婚訊的午後,陽光未免過於強烈,天氣未免過於涼爽,惟獨鏡頭前出現的人數密度倒是合乎悲劇標準。

走在街上的時候,我開始想起她和她的過去。我一一曆數了跟她見麵的次數,並在記憶之中推出她曆次出現的著裝和樣子。然而感覺總是無法徹底,有什麼在阻隔著記憶的深入。往昔恰似蒙上了一層雲翳。似乎這些回憶的工作都是在一團幽暗的顯影液裏企圖勾勒出模糊的相片線條。說到底,能回憶起來的東西委實已經不多。

1998年認識,2000年夏天見最後一麵。差不多四年的時光未曾再度謀麵。在1998到2000年間見麵八次。她大我一歲。完畢。

好像是在做報告。

我假想著這份關於自己的回憶記錄,無論如何都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幹澀無味。了無感情。聽起來好像奧匈帝國統治期啤酒館裏經常蹲著的那種秘密警察做的每日報道。而且如果我交給上司這樣的報告,上司免不了要隔著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鏡盯視我半晌,然後用鋼筆敲著桌子說:某某先生,請把這份報告重做一遍,做詳細一點!要有感情!帝國供奉給您工資不是讓您每天幹喝啤酒不做事的!

一個中年人用與北極熊四腳站立在一塊巴掌大的浮冰上類似的姿勢駕著自行車自我身旁掠過,駛出十幾米後,後座幾本搖搖欲墜的書在一次震顫之後落在了地上。我彎腰撿起。中年人在旁人的提醒之下已經從前方圈回車來,一邊伸手一邊向我微笑。我將書遞給了他,回笑了幾下,然後目送他離開。中年人穿的T恤背上用精致的楷書標明著某個冰凍魚餌品牌。名字並不動人。若說給魚聽,魚想必也沒有興趣。我將意識返回到自己的羅列上,並且滿意於自己記憶的精確。將這些東西一股腦的記下來。意義在於,全世界除了我,恐怕未必有人會將之一一銘記了。

不是嗎?

自然,這些東西也未必有什麼意義。尤其在一個女孩即將踏入教堂舉行婚禮的時刻——門德爾鬆堂皇的《婚禮進行曲》映襯著一對新人,眾人自得其樂地報以掌聲——我再重複這些似乎毫無意義。久而久之,我也會將之忘記。一旦我忘記了,這些話語便不存在於世上。再也無須反複盤算。也不失簡潔。

我想到那之前幾天在衛生間刮須的事來。手摸下巴感覺胡子也不長,無須刻意鄭重刮之。隻不過對鏡子一照發覺陰翳過重,一時心血來潮,覺得幹淨一點也非壞事。我畢竟不同於《十八歲出門遠行》的男主角,缺乏珍視胡須的趣味。因之開始對著牆上的鏡子,開始刮須。人的臉型各所不一,線條平緩坡度頗有不同,所以我免不了將頭四處擺動,讓剃須刀盡可能平緩溫和地撫遍我臉上各處。在剃須刀君臨我下巴某處時,我仰起的頭上那雙正百無聊賴的眼睛看到了牆壁上一些細碎的字跡。我放下剃須刀認真的盯著那裏。字跡大約有二米多高。我伸出右手還夠不到。我站在下麵,隻能依稀看到字跡分為數行。我好奇心起,將剃須刀放回,搬了張椅子在牆角,站上去細細查看。“EAGLES。

BEACHBOYS。

BEATLES。

BOSTON”

漂亮的英文書法。我根據某些蛛絲馬跡得出自己的結論:書寫下這些字的仁兄想必是個樂隊音樂迷。此人竟至於熱愛樂隊到需要將他們的名稱——刻畫在牆壁上供某人刮胡須時才會機緣巧合去看到——須知並非每個人都會抬起頭朝那個方向窺望,即使望了也未必是像我這樣視力不錯可以看到有依稀字跡並有興趣仔細探究者——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各種不同的激情。

我跨下椅子,將手貼著牆向上伸。手離字的高度還約有二十公分。我將椅子放回原處,然後在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洗手,一邊洗手一邊抬頭望著那些字跡。

忽然之間的閃念片段

光影昏暗。因為是室內的緣故。燈光朦朧不明。不過聊勝於無。

應當有吉他聲。帶有金屬般頓挫之聲的撥弦技巧。速度極慢。

我的輪廓在水池邊對著鏡子刮須。

依稀可以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站在我身後的椅子上,麵對著牆。

昏暗緩慢地轉明。

吉他曲被無限延長。為了保持某種單調而並不明亮的節奏。

應當有對白。例如,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咳嗽。

男子的聲音,猶豫的,帶有遲疑的神氣:他站在那裏。

猶豫了片刻之後,繼續說:在寫字。

男子麵對著牆。我們可以看到他的背。他的右手捏著鋼筆。水龍頭沒有關緊。水一滴一滴零落。

水滴的坼裂之聲。相對於吉他聲顯得甚為柔和。

聲音一:他在寫什麼?

聲音二:寫樂隊名字。

兩個人的聲音都遲疑著。朦朦朧朧。一如水蒸氣中的人體影子。輪廓被暈化。存在被模糊。

他右手中的鋼筆在瓷磚牆上劃動。並無感情色彩。每寫一個字母便頓一下。

(再次的)男子的咳嗽聲。

但顯然並非來自寫字者——他的動作緩慢平靜,沒有起伏。聲音二: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吉他的聲音慢慢拉開。每一次撥弦的間斷期變長。等待回答的沉默顯得漫長。對答與敘述的意義開始消失。漫遊的人們在四處張望。男子咳嗽。這次僅僅閃了一聲,便跌入寂靜。

我撫摸著下巴,對著鏡子端詳。

聲音一,低低的:也許並沒有什麼意義。也許他隻是覺得這樣的事很特別。

聲音二:特別?

聲音一,咳嗽了一聲之後:他認為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