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二:什麼是特別?我收起剃須刀走出衛生間。持鋼筆的右手繼續寫著。
吉他曲消失。在幕後,遊絲一般的管樂。樂器仿佛被裹在了絲綢之中。朦朧而柔和。
聲音一,遲疑著,思索著,帶有呢喃的意味:特別……就是可能性並沒有被限定。
聲音二:可能性限定。
他說這句話時,沒有用疑問句,而是陳述式口氣。
聲音一:因為季風的緣故,鳥群隻能棲息在島上,不能回到陸地……
因為死亡的陰影,人們無法永遠到處漫遊,見識各地的君王,投宿在荒郊的磨房……
拿鋼筆的手停住了。
遊絲般的曲子若有若無地演奏著。牆上的影子低下了頭。
第一個男子的咳嗽聲。
光線變弱。
昏暗。
腳步聲悄悄響起。有人在吹口哨。
七
我用口哨吹著門德爾鬆《婚禮進行曲》踏進校門。在學校超市買了一包冰糖金橘和一盒袋泡紅茶,裝在塑料袋裏提著。午後的陽光漸次變得勢不可擋,鋪天蓋地地壓下來。猶如明亮滾燙的玻璃碎渣。我的背後開始滲出汗水。風勢在此時波瀾不驚。我仰天看雲。雲儼然被曬幹的白襯衣,釘在蔚藍的天壁上,一動不動。
經過田徑場的時候,透過鐵絲網,可以看見一群人在踢足球。一隊穿多德蒙德球衣,一隊穿AC米蘭球衣。前者似乎大占上風,後者則應付為難。幾個女生在跑道上說笑著慢慢繞圈。我把裝金橘和紅茶的塑料袋掛在鐵絲網上,將襯衣脫下來掛好,然後開始繞圈跑步。僅僅是慢跑而已。也許是很久不跑的緣故,第一圈跑下來,呼吸並不順暢,小腿也略感發漲。我自外側跑過那群女孩旁邊時,外圈的那個用相當誇張的架勢讓了一下,然後幾個女孩便將頭湊在一起唧唧咕咕的笑開了什麼。其間著AC米蘭球衣的一方將球大腳開出界外,滾落在我腳前。我將球踢還了走過來預備撿球的那位。雙方幾位隊員舉手向我致意。
跑罷五圈,我用正常速度走了一圈,調勻呼吸。小腿有些發麻。背挺直的時候,會感到星星點點的做痛。等我從鐵絲網上取下襯衣和塑料袋時,灰色的T恤已被汗水浸成了黑色。許是跑得急了,胸口隱隱有些做痛。呼吸倒仿佛忽然之間寬廣了許多。
腿還有些疲憊。我慢慢走回公寓。公寓門口正在黑板上寫失物認領的阿姨看到我,點頭致意。我回以微笑。繞過草坪時,我忽而想到一個問題,於是折回身去。
“您知道去年住1108宿舍的都是哪幾個嗎?”我問。
“1108?”她問。
“就是我住的宿舍。那間宿舍的水龍頭和抽屜老壞,您帶人來修過幾次的。”
“記得記得。”她說。“是靠樓梯的第一間?”
“是啊。我住進來之前,住那宿舍裏的人,他們都什麼樣子呢?”
“什麼樣子?也就是平平常常的樣子了。學生都差不多樣子吧。”
“有沒有特別高的。比如說,”我舉手在頭頂以上二十公分處比了比,“這麼高的。”
“喔唷!”阿姨的眼睛從眼鏡上方望著我手比的高度,滿臉驚訝。“這麼高!那不是兩米多!沒有沒有。他們四個倒差不多的,都不高。大概比你矮這麼一點吧。”
她伸手比了比。高度約178公分。而後似乎覺得不那麼精確,又將手掌降下約5公分。
“謝謝。”
我繞過草坪,走進樓道。雖則外麵陽光開始熱烈起來,樓道裏還是涼絲絲的。濃重的陰影投落在地板上。幽暗的走廊盡頭,一束陽光從窗口瀉落,截然的明暗對比使這條走廊漾出了老式住宅雍容典雅的味道。有人在拿吉他反複彈奏分解和弦。清澈單調的回旋音。我走到宿舍門口,取鑰匙,開門。鎖發出“克鋃”的聲音。簡單的開門聲,在走廊裏聽來顯得莫名之響。我將紅茶泡上,往嘴裏塞了一枚金橘,邊咀嚼邊拿了毛巾去衛生間洗臉。我將汗濕的臉用蘸冷水的毛巾仔細抹過。皮膚一陣陣的刺痛,然後是清爽的冷冽。許是冷水的刺激,我的眼睛一陣發疼,居然眼淚汪汪。我直起身子抬起頭用毛巾擦眼角。目光不經意的又掃到了那些字跡。BEATLES。BEACHBOYS。BOSTON。我仰望著那些高度,想象著173公分的人們是如何將那些字寫上去的。拉伯雷所說的龐大固埃用過的一切都是“如此巨大,包括那碩長的筆”。然而那也隻是小說而已。如此發了一會兒呆,始終未得其解。人們確實各有所好。誰都無法左右彼此。
八
我拉開抽屜,尋找BEATLES的唱片。抽屜裏亂七八糟的唱片亂成一團。我隻好將它們全數搬上桌子,然後一一檢視,非所求者放回抽屜。
BEATLES的《1》唱片被我抽出來的時候,紅色外殼已經多少被磨皺。我將CD從封殼裏取出時帶出了一張紙片。我一向習慣丟三落四,並未急著去取那張紙。我將唱片插入播放機,點了《昨天》。我低著頭,靜等到保羅麥卡特尼們緩慢古老的旋律開始悄然蕩漾。於是我驟然感到放鬆許多。我低下頭,拾起那張紙片。我看到那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中文歌詞。一眼可辨,那是我自己的筆跡。
“《嘿,裘德》《黃色潛水艇》《昨天》《想象》《救助!》……”
在這幾首密密麻麻英文歌詞下麵,一筆一劃——看得出當時我很認真——的注明:BEATLES。披頭士——甲殼蟲樂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悠長的一聲。我坐了下來,把拈著紙片的雙手放在膝上。紙片誠然古老。瀏覽這些歌名之時,我想起了過去。這些單薄的字句承載著記憶,朝向我的意識深處準確而迅疾地一擊。恰似北歐神話裏神射手烏爾的箭擊中了那隻蘋果。蘋果的表皮被這銳光般的一擊刺穿撕裂,於是我得以倏然回溯,看到其中的往昔。
我翻過紙片。紙片的反麵僅僅有一首歌:CALIFORNIAGIRL“《加州女郎》——BEACHBOYS海灘男孩。”未注明歌詞。
九
忽然之間的閃念片段(續)9月的陽光。跳躍的歌曲,《加州女郎》。音調的進行帶著舊唱片的噝噝聲。樂曲被完整的演奏,以便提供充裕的時間,完成敘述。
天空的景象。白雲流動。明亮的色彩。白雲以下,是沿街排列甚為整齊的綠樹。樹陰整整齊齊的映在地麵。陽光從樹影的間隙漏下絲絲的光照。
《加州女郎》帶有滑稽意味的口琴聲漸次弱了下來。退居為遊走在幕間的樂曲。
場景始終明亮。街對麵的藍色電話亭裏,一個女孩子在對著電話訴說。街的斜對麵,一家唱片店,落地玻璃長窗。老板正在埋頭做拚圖。近處,戴著鴨舌帽的我坐在樹陰下的自行車座上,側頭凝望街對麵的學校。
輕弱的鋼琴聲。若有若無。仿佛敘述的前導。樂曲的覆蓋下,開始能夠聽到一個人的呼吸聲。聲音一:他在做什麼?聲音二:他在等她。敘述的聲音是安靜的。事不關己的。溫柔平和的。聲音二:五年之後的夏天,他被告知,她要結婚了。聲音一:是嗎?
對話流的斷絕。地上的樹影開始搖動。潮水一般沙啦啦的聲音。綠色的光和影籠罩住我沉默的地點。
鋼琴聲開始明晰起來。《野玫瑰》的旋律。主旋律反複地流動,使人可以想象彈奏者的手指在鍵上跳躍般的彈動。
第二個聲音咳嗽。
聲音一:他常常這樣等待她?
聲音二:常常如此……但是,他會在她出現之前離去。那是1999年。他十六歲的時候。
聲音一:這樣的等待……
聲音二:這樣的等待一直持續了兩年。最後一次是2000年的夏天。他在這裏等她。在大雨裏等了四個小時……
聲音一:她知道他這樣等待過她嗎?
聲音二:他的許多朋友都知道。但是他對於她是否知道,則並不確定……
鋼琴聲隱去。
《加州女郎》的樂曲依然流動。樂曲進行得無憂無慮。給人企圖將風景中抑鬱的成分剝離的感覺。陽光再次出現在視野內。樂曲之外,主題陳辭的沉默在不斷延伸。給人的感覺是對話持續地流動,或者忽然斷絕。並無先兆。聲音一:他還要繼續等下去嗎?聲音二:是的……
聲音一:他們相遇過嗎?
聲音二:他十七歲那年,2000年的夏天,他最後一次見到她。聲音一:這音樂……聲音二:這音樂是她所喜歡的曲子……《加州女郎》。上一次流行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
聲音一:是嗎……
聲音二,忽而由沉靜敘述轉而帶有抒情意味的:他曾經為她筆錄過許多樂曲的歌詞。在他們還相識的年代,並沒有完備的歌詞與查詢係統……
聲音一:似無興趣:哦。
聲音二:而他用鋼筆為她所想要的歌詞——進行了認真細致的抄錄,很多過去的樂曲,很多那個時代流行的風尚……除了,這一首歌。
在兩個男子對話的期間,陽光保持著穩定。合歡樹的葉子緩慢地落下。風簌簌地搖撼著潮水般的樹陰。這一切風景的流動與對話的節奏截然分開,使得對話似乎遊離於此刻時間之外。明媚的綠。秋的風情。
對麵學校的上空飄來午休的鈴聲。戴鴨舌帽的我直起了身體。目光所及之處,校門被打開。腳步聲紛至遝來。沉靜的節奏被躍動的生命力取代。聲音逐漸變得模糊,然後漸漸轉入無聲。《加州女郎》的樂曲逐漸響了起來。對話占據了主體。第一個男子的聲音顯示出他已失去了繼續的興趣,維持提問的不過是慣性使然。第二個男子依然帶著慵懶與沉靜的神色。聲音一:是她要出來了嗎?聲音二:是的……聲音一:他等到她了?聲音二:是的……
聲音一:他不是習慣於在她出現之前就悄然離去的嗎?
聲音二:這是惟一的一次例外……惟一的一次……這時是1999年9月。他十六歲的秋天。聲音一:然後呢?聲音二:沒有然後了……
十
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又弱了幾分。第一感覺便是頭痛得很。好像大腦內層有人在樂此不疲地用碎瓷刮鑿一般。我坐直了好一會兒,才逐漸讓意識清醒。播放器依然在不依不饒地鳴放著《昨天》。遠去時代不朽的聲音借助科技的力量得以保存,並且永葆青春。我想。仔細回思,是在聽《昨天》時不知不覺枕著胳膊睡著了。頭和胳膊兩敗俱傷的泛疼。我睜著眼睛望了一會兒窗外。男男女女互相輕聲細語著走過林蔭道。太陽似乎已下定決心義無返顧地走向西落的弧形軌道。我伸展一下隱隱做痛的四肢。猶猶豫豫地打了個哈欠。至此,我才完全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