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一下墨涅拉俄斯。
其人列名於古希臘史詩之中,是否真實存在則值得商榷。其父阿特柔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其兄阿加門農是邁錫尼的大國王,希臘四個大國王中最顯赫者,所以也是希臘諸聯邦之王。在史詩中被提及時,一般都毫不含糊的加以“王中王”、“統帥者”、“統帥著遼闊疆域的”、“強有力的”之類冠冕堂皇的前綴。依靠他至高無上的權力——至少在希臘半島——墨涅拉俄斯得以娶到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我猜想這個“世界”的範圍大致等於希臘與小亞細亞——海倫。並且成為斯巴達國王。
雖然兄長權力廣大,父親威名遠播,然而在過去流傳的詩歌中,墨涅拉俄斯卻既愚蠢又怯懦,品貌尋常,性情暴躁。於是極其俗套的故事發生。小亞細亞的特洛伊國王普裏阿摩斯之子,俊美風流的帕裏斯,誘拐了海倫。墨涅拉俄斯的哭訴使他的兄長感到希臘的顏麵受到極大的挑釁。於是希臘人——史詩中稱為阿凱人——十萬部隊渡海殺奔特洛伊城。希臘各國眾神後裔都參與了這次空前的大戰。墨涅拉俄斯卑怯的委身於這群豪邁英勇匪夷所思的英雄之旁,顯然相形見絀。
戰爭持續十年之久。特洛伊與希臘人勢均力敵。眾神也呼風喚雨爭風吃醋。時間越長,戰爭就越欲罷不能。在幾乎所有英雄死亡殆盡之後,奧德修斯用木馬計攻破了特洛伊城。希臘聯軍對特洛伊進行了屠戮和洗劫。事實上,十年相持幾乎耗空了特洛伊的一切。這場戰爭最終勝利者並未得到任何足以與付出相平衡的利益。雖然在尊嚴上能夠獲得相當微薄的滿足一一如果他們將私奔的海倫斬首的話。
在這次大戰中,無數英雄死去。殘留的英雄中,阿加門農在回國後被妻子殺死。狄俄墨得斯、菲洛克忒忒斯等人的王位被剝奪被迫浪跡天涯。英雄中惟一圓滿的是奧德修斯。他流浪了整整十年才回到故鄉。這也就是著名史詩《奧德賽》所講述的故事。
我們的主角,平庸的,溫和的,戰爭的最初緣起者,墨涅拉俄斯,在特洛伊城中找到了他私奔的妻子。他並未殺死海倫。他見到海倫之後立刻忘卻了要殺死這個蕩婦的誓言,也忘卻了為了他能夠洗雪恥辱,十年間戰死於特洛伊城外的英雄與士兵。墨涅拉俄斯帶海倫一起回到了阿米克萊。平平安安。無風無浪。他們快樂地統治著他們的王國,為後來與雅典並稱的強大城邦斯巴達奠定了基礎。
如果有人問起特洛伊戰爭的故事,我想,這就是結局。英雄們挾十萬之師渡海而來,在城外消耗十年時光。而他們所希望看到的無非是使希臘背上恥辱的那個女人被當眾斬首。海倫活了下來,以及她平庸的丈夫。他們什麼都未失去。而英雄們死了。宏偉的特洛伊城陷落了。宏偉莊嚴的青銅史詩之下,是墨涅拉俄斯和海倫這兩個可愛傻瓜的幸福生活。
二
“大門”是一家唱片店,位於將於2004年夏天結婚的她——為了敘事方便,她需要一個名字。那麼,我姑且稱之為M——所在學校側對麵的街上。自然,H帶我去到那裏時,並不知道這層關係。“就在這裏了。你以前來過麼?”她一麵讓單車緩慢地滑到路邊,一邊側頭問我。
“沒有。”我說。
晴朗的秋季午後令人愜意。雲猶如厚實的白布一般紋絲不動地掛在天壁,棱角分明,仿佛經過剪裁。淡淡的陽光自得其樂地灑落下來。朦朧的一層光暈。我和H將車子停在樹陰中,沿著人行道走向唱片店。頭頂的樹上,秋鳥的鳴囀聲聲不息。H伸手將軟軟的發絲挽到耳後,抬頭望望,然後模仿著鳥兒叫了幾聲。鳥兒亦隨聲唱和。一時間明亮的鳴囀響成一片。
“挺可愛的吧。我每次到這裏它們都叫的。”H說。“你真沒來過這裏?”
“沒有。”我說。
“大門”所在的那條街是城市交通主幹道的附屬品。類似於毛細血管。平時來往的人多,汽車極少。一條街有一半是裝修小巧玲瓏不失品位的小吃店,專供辦公室階層中午三三兩兩消消停停地吃午飯。“大門”左邊是一家貌似木結構建築的畫廊,右邊是一家木扉開關的東洋風格的飾品店。“大門”自己的門麵則是落地玻璃窗,一切盡可一目了然。左側是一扇並不寬的玻璃門。H就是推開了這扇門,將我領了進去。“如何?不錯吧?”她問。“不錯。”我說。
迎著正門的牆上,品克?佛羅伊德和大衛?鮑維的海報赫然在目。大衛?鮑維的眼神炯炯,森寒逼人,讓人覺得像是家中失竊了大額現金隨即接電話通知後趕到警察局盯視盜竊嫌疑人的中年男子。兩張海報中間,有一個白色底麵的圓形掛鍾。牆角放著一把原色木吉他。一眼望去,應當是尼龍弦的。牆前有一桌四椅。桌頗寬,上麵散落著音樂雜誌、唱片盒以及一個長寬約為五十公分乘以三十公分的拚圖。殘碎的圖案已完成十之八九,依稀是褐色色調,非洲落日時節,一頭缺角少腿的羚羊在依河的丘巒邊佇立著,遠處的樹上隱約盤踞著一隻少了尾巴的獵豹。拚圖的上方,一隻手正拈著一塊拚圖碎片,緩慢地遊移在拚圖上空。一雙眼睛正以完全超脫物外的神情盯視著圖案中的非洲。大約他正在希圖為羚羊補上角或者腿,抑或在為獵豹查漏補缺。
H走上前去,用手輕拍了一下桌子。於是碎片被放下。眼睛抬了起來。凝神於拚圖的男子以不無茫然的神情先望了H一眼,然後釋懷的一笑。隨即朝我轉來的目光便顯得甚為和藹。
“又是你啊。”他說。“今天想買什麼?”店主朝播放器裏放了一張拉赫馬尼諾夫的唱片。舒緩優雅的古典樂悠然波動著。空氣的質感仿佛沉靜許多。時間變舊。H的步態顯得多少放鬆與寫意起來。她踩著步點在唱片架前來往散布目光。我則多少有些無聊的坐著。畢竟我對於別辟蹊徑的音樂樣式所知不多,強充內行亦無必要。我打量著桌子上。阿姆斯特朗。戴維斯。威廉斯。萊納德?科恩。諸如此類。都是我不甚了了之人。唱片盒旁,有那個男子——店主——與某歌星的合影。背景似乎是上海體育場。無聊之餘,我拿起雜誌慢慢翻看。店主多少有些過意不去的樣子:
“不喜歡這類音樂嗎?或者喜歡古典樂?古典樂是放在右邊那排的,有興趣的話倒不妨看看。大致左邊那排是搖滾和爵士,還有些先鋒樂,右邊是古典樂。意大利麥克白樂隊那樣類型的是在右邊下麵……”我道過謝,站起身在右邊唱片架邊手插口袋中隨意看看。好唱片果然不少。德彪西的《牧神午後》此類不常見曲目也赫然在目。以原文書寫姓名的勳伯格、斯特拉文斯基,馬勒之輩也堂堂正正,無可指摘地列名架上。可惜並沒有我十足喜歡的曲子。為示禮貌,我特意掃了兩遍。H將看中的兩張唱片攤在桌上時,我才回過頭來。
“萊納德?科恩。鮑勃?迪倫。”H說。店主點頭,朝兩張唱片掃了一眼。“四十元吧。”
H點頭,付過錢。店主將鮑勃?迪倫那張拿起來,問:“這張買來是自己聽,還是送人?
“自己聽。怎麼?”
店主點頭,拆開封套,將CD取出。按播放器的”彈出”鍵。拉赫馬尼諾夫戛然而止。迪倫被放入。按下曲目。播放。“這張盤舊了。可能有點問題。先放一下試試。聽下音質。不然你拿來換又要費一番周章。”
“麻煩啦。”
“沒事啊。反正現在也空閑著。聽一下都放心一些。坐下好了。不很忙吧?”
我和H坐在了椅子上。椅子訂購得極有品位。坐上去相當舒服,而且手足各得其所,周到妥當,並非那類造型奇異得虛有其表的椅子。鮑勃?迪倫的曲子一似自然而然的淺溪之水般從音箱中流出。幽幽細碎的藍色。口琴與吉他交錯掩映之聲。店主坐在對麵,抬起左手,出神地端詳著自己的手指。那神情儼然坐在陽光包圍的樹陰之下聽流水的少年。我的心緒漸次平和了下來。門外的大道上,陽光散落,玻璃熠熠生輝。
“對了。”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您這裏有BEACHBOYS的CALIFORNIAGIRL《加州女郎》嗎?”店主抬了下頭,似乎頗為訝異。“好像沒有……”他說。“BEACHBOYS一一怎麼翻譯來著?海灘男孩?老樂隊了吧。倒是有合集收錄他們DANCEDANCEDANCE和《救救我朗達》這幾首。但是你所說的《加州女郎》似乎就沒有了……我試著幫你找一下吧。要得很急嗎?”
H茫然地看著我。我有些不自然。“無所謂的。隻是忽然想到問一下罷了。沒必要刻意去找什麼。”
“若你有空,倒不妨下周來看看,這期間我可以幫你找找。或者你留一個聯係方式。我找到了可以通知你,誤不了事。如何?”
“不必不必了。”我說。“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也不是很有興趣。問問罷了。”
“是麼……”店主說道。“那麼有空過來看看好了。我替你問一下總是可以的。”說此話時,臉上不無惋惜之情。
“覺得這個人怎麼樣?”出門的時候,H問我。陽光安安靜靜猶如格子尺劃定一般瀉落在路上。我仰起頭,眯起眼睛。
“讓人覺得挺舒服的。為人很好。”我說。我伸手將身後的玻璃門關上。透明的門後,那雙手正在重新開始勾勒非洲的圖景。
“你還是在找《加州女郎》那張唱片麼?”H說到。“其實這個城市未必有,但是上海那樣的大城市肯定是會有的了……不如……”
“不用啦。”我說。“沒必要特意去買什麼。隻是想聽一下而已。又不是生活必需品。”
“以前聽過嗎?”
“聽過一點。不過快記不得了。”
H微微一笑,嘴角輕盈地勾起。
“你好像老是這麼隨隨便便,記錯東西呢……有些事兒是不該忘的呀。”
“是。”
三
有些東西我從來不曾記錯。例如M最後一次見到我時的樣子。稍加回憶,便可以想起夏季的味道。天空藍得透出厚布般的質感。白雲如剪裁分明的織物張開四肢緊附在天壁之上,陽光如明亮的切刀勾勒出雲線的輪廓。陽光直直地落在大街上,以至於道旁綠樹投下的影子,都短得帶有斬截的味道。光如同跳動的斑點一般遊走於肌膚之上。蟬鳴的聲音明亮刺耳。穿著T恤的少年騎單車而過。柏油馬路上,幾乎可以反光。一排排的店門搖曳著反光。出出入入。一個季節告別另一個季節。碳酸飲料的甜味兒。輕微的汗味。樹葉的帶有質樸意味的清香。她推開一扇玻璃門,穿藍色涼鞋的腳踏到了人行道上。她的腳踝纖細,藍色的絲扣環繞其上。白色的足以灼傷視網膜的七分褲。鵝黃色的T恤。她的長發散落在肩上,右手伸在額前,遮擋陽光。她秀美的雙臂已曬到了令人愜意的淡褐色。帶有天然笑容的嘴角微微翹起,大約十五度左右。鼻翼帶有一道皺起的細紋。她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蓋在臉頰上,肌膚如奶油般豐潤而潔白。一隻腳跨出門來,左手將玻璃門帶上。她出現的那一刻,我感到世界猶如倒翻的攝像機前的景物一般猝然翻轉。口中發幹。她放下了右手。她的眼睛抬起來,如初生嬰兒一般單純的表情,在掃視著周圍。我看著她,在她的目光尚未落在我身上的一瞬之前,這一刹那可以被刻入時光,成為我反複品味的片段之一。她從未有那時般美麗。她的雙手自然地垂落在身體兩側,在明亮的陽光之下,她的視線自左而右地悄然推移。她的雙眸,她的嘴角,那洋溢著靈動韻味的神情。鏡子般的岩石。沙灘與海浪。一個國王在禦苑偷窺一隻嫵媚的雌鹿。一個偷入寺院的僧侶在觀望著水晶棺中寧靜的貞女。那個身影灼熱地刻在了我的視野之中,以至於多年以後,依然明晰可見。“是你呀。”她停住腳步,我微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