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輕軌車門的關閉帶起“嘶嘶”的富含高科技的聲音。車廂內空調營造著令人愜意的低溫。窗外的春日暖陽於是顯得像另一個世界的風景。乘客們從我身旁走過,沿著車廂的座位一一坐下,將脊背靠上車廂壁。我抬起頭,看到坐在我對麵的似乎依稀有些眼熟。再細加辨認,便注意到此人的T恤胸口上標有2002年韓日世界杯的字樣。原來是早晨與我坐一班車的仁兄。隻是當時與他形影相隨的西城男孩和米老鼠卻不見蹤影。他是如何來到這站的我無從得知。他的同伴去哪裏了更無從考究。莫非這兩個人在這個終點站迷失了?用來編恐怖小說倒很合適。我想。
傳說中波斯的帝王清真寺具有如此的魔力,一旦來者並非伊斯蘭教徒,則會被沙漠風暴淹沒。除非沐浴熏香——也許還要朗聲閱讀《一千零一夜》,我想——跪拜祈禱才能逃出厄運。自古以來帝王陵寢與宮殿無不有如此鬼神難測的傳說。從亞曆山大到秦始皇帝,無一例外。對於他們講,陵寢是他們的世界盡頭。球已滾到了斜道的底部,無法再行前進。重量已經失去。重和輕的印象就此重疊。不外如此。
我掏出手機,想給H發短信。左思右想卻想不出該說什麼。唱片並未買到。一切了無進展。發生的故事有何意義則並非我所能歸納。到了最後,我打下了這句話:
“我會在東非草原上等你,所以你來到這裏,一定能找到我。”
2002世界杯男子直勾勾地望我。我將眼光轉向他處。列車駛出了輕軌站。陽光落在軌道兩側的圍欄上。鱗次櫛比的樓宇連綿不絕。每一棟房屋每一扇窗口都有一個家庭主婦在掃地擦桌子洗菜燒飯過著簡單的夫妻生活。夏天即將到來。夏天之後,那個小腿蜷曲的海倫就將融入這片廣廈樓宇,成為某扇窗中永恒的主婦造像。我想。一時聯係不來。和這樣一個形象,差距未免過於遠了。
。我想。到最後還是一無所獲。猶如撒落在牆根的菠蘿。到處都是她的氣味,到處都是她的記憶。但是遍尋不獲。為了避免壓抑,我想了一會兒H的笑。H模擬的鳥鳴。幾種細節開始在意識裏打架。糾結得猶如一團麻絮。”聽我說。“先知對迷宮中的探寶者說。“順著我拋下的線團走才能走出迷宮。”然而那個線團本身已亂成一團。迷宮的出口在哪裏?我無從得知。
二
歡迎回到這個世界。你自語。歡迎回到這個情節。歡迎你麵對著那矮小的司機,繼續這黯淡無光的夢境。那窗外急驟的風雨,揮劃著你蒼茫的前路。司機的話語猶然在耳。
“沒有到站不能停車。你想在哪裏下車?你的目的地是哪裏?”將時間就此凝固,然後揮一揮手。被延長的時間被塞入夢境,於是另一個時間的構架得到了延長。你回過頭來,望見他狡黠的目光。A的右手按在那鼓鼓囊囊的褲兜之中。你凝望著他。記憶得到了連接。曾經使你深感恐怖的可能性正在揮散。你將口中的薄荷口香糖“啪”的一聲吐在了腳下的地板上。那失去活力的濡濕軟弱的東西猶如一條蛇一般癱倒,迅速附著在地。你安靜地朝前伸出腳去。腳步盡可能沉穩。你走過他的身側,回到自己的座位之旁。不向左看,亦不向右看。窗外的雨一成不變地墜落著,紛繁細密。你看見了第八排靠左的座位和第十四排靠右的座位上沒有人。窗玻璃上一片殷紅在緩慢地淋漓而下。你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背靠上座墊。你閉上眼睛。
也許是為了成全這揮之不去的夢魘般的氣氛。你的恐懼並未被加深。到達極限的心跳速度如今在漸次平穩。離開這危險的倒數節奏是你出於怯懦的一次笨拙行動。你必須忘記它。忘記這恐懼催生而出的激情。你的手穩穩地拿起了《在路上》。你的手指輕柔地將書頁翻開。不要太快。不要太快。書頁必須有條不紊地被翻動,那種輕盈的姿態,就像你取悅初戀的情人。當這種閱讀的表麵現象成為流程,便不存在恐懼的地位。你的呼吸節奏平和得幾乎不受注意。曆曆在目的字句,對之把握並加以理解。於是另一個體係的語言世界得以建築。那是你的意識。你的夢境。不被輕易左右。回到最初的原點。不存在虛擬的敵人。不存在殺戮的陰影。低下頭來,於是你隻能看到字句之行。
側麵的陰影加濃。厚實的腳步踏至。不問即知,A來到了你的身側。當這些事件能夠得到預測之時,未來的叵測便不再具有恫嚇性。不說話。你想。不需要說話。那道形狀猙獰的傷痕再度出現在你麵前時,你得以使用平靜的目光凝望,然後沿著伸直的手臂,向上尋找那部黑色的須髯。
“什麼事?”你問道。
回答並未如期而至。那目光的冷漠程度出於你的意料。你的目光積極與他進行著正麵衝突。拋開假想的危險,你並無可以失去的東西。在長途客車輕微幾不可感覺的顫栗中,你聽到他開口說話:
“你想在哪裏下車?”
“下車?”
你聽見風的聲音恍惚掠過。這風速似乎已持續許久,而下車意味著風速變緩,顫栗消失,腳踏實地。離開這個險象環生的情境,離開這前途未卜的群體,離開這個變幻莫測的時代。這句問話可以作為一個開始,可以作為一個終結。你啞口無言,沒有回答的餘地。回答。必須持續語言。必須繼續對視這冷漠的目光,針鋒相對。否則一切無可繼續。回答。你想。於是口隨心動:
“我在我預定的地點下車。結束旅行。就這樣。”
虛張聲勢。地道的虛張聲勢。你並不知道你將去向哪裏,哪裏是結束,哪裏是開始。你隻知道你必須如此說,以證明你的強硬和固執。那虛幻的危險,不確定的危險,在不知何處是歸的地方等待著你。於是你無須恐懼。你隻需要靜靜地等待著。最壞的結局和最壞的可能性,你已經過了考慮。現在已無所謂什麼忌憚什麼恐懼。睜開你的雙眼,與他對視。惟一的方式。
A的左手輕輕抬起。他的食指溫柔而緩慢地擦過上唇的髭須,他的嘴唇角輕輕地動了一下。是微笑?抑或不是。這個細節事關緊要,幾乎決定著一切的走向。你聽見他的牙齒發出摩擦的聲音。
“你預定的地點。你開始,你結束……你真以為開始過嗎?”
幾乎在同時,他的右手伸入了褲兜。那緊繃的褲子,棱角分明的手型。空氣驟然變緊。你的咽喉發幹,沙子一般呼呼做響。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你,嘴扭曲成一線執拗的造型。髭須顫栗。鼻孔張大。他的兩眼閃亮著,某種熾熱的感覺在義無返顧地升騰。他的眉宇糾結在一起。北歐神話中具有奇異生命力的吞噬之樹一般。你的身體開始輕微地顫栗。仿佛細膩的薄膜在肌膚上不斷奔跑延伸。這語言的隱喻,對話的陷阱,最後終於瀕臨死路。你閉上了眼睛。那即將到來的是什麼?
強烈的衝擊力忽然洶湧而至。橫向的巨大力量拉扯著你的身體。如一顆塵埃般被碰撞顛簸的個體弱小而無能。你睜開眼睛。風速緩慢了。運動的外景懸停不動。停了。停車了。你發現車子的周圍一片荒漠。在右側車旁,一個火柴盒造型的建築。A的頭轉向司機。你聽到司機的聲音說:
“旅店。”
三
旅店簡陋不堪。確切而言,隻是一個西式酒吧的樣子。從外麵可以一眼看穿長窗直抵那排吧台,以及吧台上的飲酒之徒。廁所。桌子。馬甲。酒瓶。你隔著車窗了解了這一切,看到酒徒們在喝酒,廁所中不斷有低著頭的人渾渾噩噩的出現。咕噥聲。假想的咕噥聲使車廂中的氣氛消失了拘謹。車門打開。那些蜷縮在前排座位之中的旅行者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魚貫下車。A呆呆地站著,注視著一個個下車的人。人群的出現使危險的幾率減小。確實如此。你望著窗外。雨已經停了。塵灰依然揚起不散。天空一片紫色的陰影。攙雜著浪跡的灰黃色。你不再恐懼了,是嗎?作為證據,你擎起了背包。“我下車。”你說。
你與A擦身而過。這個瞬間簡捷明快,並無你想象中應有的緊張。他已在你的身後。你穿過走廊,手扶車門,沿著台階而下。如口香糖粘稠的混合味道開始淡薄。灰塵與原野的味道奔來。你的鼻端率先接觸了新鮮空氣。門廊的陰影之外,是明媚的陽光。你踏步下車。腳踏到了柔韌的大地。那帶有寬廣韌性的土地。你不由深自歎噓。陰影遠遠地留在了你背後。你邁步,朝向野地走去。
並非所有的人們都囿居於那殘破的旅店。星星落落的人們散布在門廊、欄杆與屋簷下。他們坐在橫欄上,啜飲著杯中物。這來自於閱讀的揣測也許並不準確。你想。你步出車門,朝向那旅店前進。這是一條簡捷的直線。你的步點輕盈而準確。陽光自斜的角度緩慢轉折。你的臉頰逐漸被陽光撫遍。溫暖的毛茸茸的觸覺。春日的生發。蓬勃的欲望。那被陰影壓製的一切如銳角般切破薄膜蔓延生長。你離開那輛長途車,跨入了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