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過來的時候,輕軌的車廂已經惟有我一人。能看到站台的自動扶梯上,最後的幾個乘客正在往下走。空蕩蕩的漫長車廂,左右觀望之下,感覺猶如天黑之後的高中校園走廊。那個女孩曾經坐過的地方自然了無蹤影。地上還散落著那三個男子看剩的報紙。我站起身來,感到腳有點痛。我走到依然開著的門口,跨出車廂。車門在我背後無聲無息關閉。我舉目四望,站台已空空蕩蕩。陽光從高高的天窗灑落下來。遠遠望去,猶如幾道明亮得有別於其它材質的柱子。我走到陽光照落的地點,讓雙足在陽光中輕輕踏了幾下。我抬起頭來,炫目的陽光使我的眼睛一陣酸痛。橫列的玻璃窗外,大片大片的綠樹如潮水般搖擺不定。
我靠著柱子站了一會兒,望了一會兒陽光。後腦的疼痛逐漸彌散,正常的思維能力得以恢複。輕軌站的氣氛猶如蔡明亮的電影。固定懸峙的鏡頭與不動聲色的主角。列車轟隆轟隆的聲音在軌道上跳躍著遠去,於是此地惟我一人。我抬頭望向白色的顯然由高科技材料製成的巨大正方形掛鍾:正午12:15。
此處是終點站。輕軌的盡頭。我想。與H所言的買唱片站點顯然並非一處。在車廂上睡著了而坐過了站,這類事倒是在英國人的小說裏看到過。在該小說中,男主角的處理方式是:既然坐車過了頭,就原班再坐回去。如此而已。富有哲理,簡單易行。我沿著樓梯下到輕軌第二層。輕軌站的第二層,惟有賣票處坐著一個麵色冰冷的女子,此外空無一人。隔著玻璃,她倒似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對不起。”
“去哪站?”
“不是,不買票。我想問一下,反向的車是幾分鍾開一列?”
“現在幾點?”
“12:20吧。”
“再過一小時十分鍾。”
“怎麼會?其他站不是都七分鍾到十分鍾嗎?”
”這一站馬上要取消了。中午和晚上施工。中午不發車。”
“取消?”
“就是以後沒有這個站了。前一站就是終點站。”
我道過謝,重新由自動扶梯帶上三樓站台,坐在了軌道旁的長椅上。天窗中的陽光偏移到了軌道上。我想象著披沐著陽光的列車呼嘯而過的場景。距此發生還有一小時十分鍾。若在長椅上睡一覺補足未竟的睡眠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是莫名其妙的沒有睡意。我呆呆地看了會兒陽光。恍惚之間,想到了過去古代傳說中被投入枯井中的皇帝。南方的君王被囚禁在北方蠻族的井中,每日觀看日中時分瀉落的陽光。看陽光看得眼睛酸痛,就閉一會兒眼。如此閉了三次眼,看一眼掛鍾,時間隻過去五分鍾。
還有一小時零五分鍾。
我握著車票刷卡出站。賣票處的女子依然神色冷漠,顯然我個人的存在對她來說並無多大意義。作為這個職業而言,每日迎來送往的人已太多。在即將被取消的站台做售票員的感覺如何,我一時難以猜度。我跨出站台,一步踏入了五月的陽光之中。
終點站外的街道顯然比鬧市區的要安靜許多。我下天橋,在交通島上觀看兩邊的街景。路上很靜,間或有三三兩兩的少年騎著單車在街頭巷尾隱現,或是一輛高掛運輸公司旗號的卡車奔馳而過。我穿過馬路,沿著一邊的道路前進。理發店。小型連鎖超市。飲食店。快餐櫃台。許是終點站的緣故,這裏的店鋪無一不帶有盡頭的意味,猶如無人回顧的火柴盒一般自行其是地排列著。高大的樹木成排的立在路邊,猶如列隊的禦林軍。我在人行道上按著一格格的水泥板節奏分明地步行,一片片濃鬱的樹影帶來夏日山陰道的愜意感覺。
雖則並非繁華鬧市區,然而路的兩側依然不依不饒密密麻麻的排列著商業鋪位。5月的陽光之下,人跡的稀少使這些鋪位多少顯得孤寂而呆板。蜜餞店。麵館。又一個理發店。我的目光流離失所地沿著道路向前延展。路拐了一個彎。掛飾店。飲食店。又一個理發店——何苦有那麼多理發店呢?——飲食店。音像製品店。
音像製品店?
二
我推開店門,便看到迎門的櫃台上,一個穿灰藍色襯衣的男人正枕著兩隻交叉的胳膊睡著,猶如埋頭於土中的鴕鳥。一個穿淡黃色T恤加藍色牛仔短褲的女孩兒頭戴耳機背向我,雙腿分開的伏在椅子靠背上,未束的頭發散在肩上。她身旁是兩排CD架。帶有活色生香封麵的CD排列得整整齊齊,幾無被挪動的痕跡。想必若非是收拾得勤快,便是銷售狀況不盡如人意。店裏的空氣帶有一片楠木般的暗黃色澤。我敲了敲玻璃門。聲音沉鈍得奇怪。然而那兩個並未有所反應。睡覺的依然酣睡不止,聽音樂的依然自得其樂。敲玻璃門的聲音猶如灑入黃土的清水,一眨眼間便滲透消失,了無影蹤,了無回應。我咳嗽了一聲。
“對不起。”我說。
依然沒有回應。那個男人猶如雕塑一般巍然不動,睡得死氣沉沉。女孩伏在椅背上,肩頭間或晃動一下。仿佛這兩人所處的世界與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我的聲音無法使玻璃那一側的空氣有哪怕些須的顫抖。我將玻璃門推上,小心翼翼地將腳尖落在地板上——有輕輕的足音。關於聲音的想法顯然過慮。我吸了一口氣。奇怪得很,店裏居然蕩漾著一股菠蘿味。
我走到那個女孩身後,手從她肩頭伸過,在她麵前輕輕招了一招。囿居於聲音之中的女孩回過頭來,眼光朝我臉上一轉,隨即垂下眼簾,飛快地朝那個男子的方向瞥了一眼。纖細的雙手飛快地將耳機從頭上摘下,按下腰間的CD機開關停止播放,將CD從中取出,裝入一旁的封套,快手快腳地放在CD架的角落裏。跳起身來,雙手輕拍了一下牛仔短褲。動作輕盈流暢,好像在拍喜劇片。
“對不起,疏忽了。以為這個時候沒有客人呢。天氣挺熱吧?”
“一般吧。”我說。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用食指撓一撓耳朵。眼睛猶如受驚的信天翁一般眨了幾下。她又看了一眼那個熟睡的中年男子。雙手在胸前互相握緊。
“想買什麼呢?這裏可是什麼樣的唱片都一應俱全的,不會讓您失望。”她說。
“。”我說。“老歌了。。”
“什麼國家的?”她問。“英文歌麼?新歌還是老歌?”
“美國的吧……英文歌。老歌。”
“老歌……老歌在裏麵的架子上。您跟我進來看一下吧……小心,從那裏繞進來吧。這裏窄得很。”
三
這個唱片店分為兩間房。女孩帶我所走進的那一間看得出原來是隔壁的鋪麵,牆麵被貫通後才成為唱片店的一部分。與外間的區別是既無朝街的門窗,裝潢也相形失色。CD架擺得明顯稀疏。菠蘿味兒卻濃鬱了許多。
“哎,麻煩您個事兒。”女孩帶我繞過一排CD架時悄悄的說。
“什麼?”
“別和老板說,”女孩手指一下外麵那依然酣睡不已的男子——據此說來,這位睡得昏天黑地的人物是此地的店主——“我上班聽碟的事。好不好?”
“老板規定不準聽碟?”
“是呀。老板巴不得我一直呆愣愣的坐著。如果讓他知道我上班時間聽碟,會立刻把我開除的。可是CD就是為了讓人聽才生產出來的嘛。既然他都沒有辦法賣出去,音樂就沒有人聽。做音樂的人就無法向更多人表達他們的所思所想了。那不是很糟糕?”
“如果人人都抱這樣念頭的話,音樂製作者固然有多些人欣賞得到,但他們自己的生計大概會有問題吧?”
不知為何,和這個女孩在一起,我的話比較多。人活潑開朗是一方麵。周圍靜得離譜,恐怕也是一個因素。
女孩在角落裏的一個CD架前停下腳步,抬起頭一一朝陳列的CD一張張掃視過去。”讓自己的音樂有更多的聽眾,或者是多賺錢:做音樂的人會如何選擇?”
我停下腳步,就此問題想了一會兒。
“各有所好。”我說。“有的人也許寧願多幾個人聽自己的音樂,少賺一點錢。有的人隻望音樂版稅高了即可。各人對這類問題考慮得不同,選擇也就多了。”
“兩者都多多益善是最好不過的。”女孩說。我點頭。確實言之有理。
“你說你要的是什麼唱片?”她問。
“。”
“加州……加州……是不是這一張?”她伸手從架子上取下一張CD,遞給了我。
《老鷹樂隊二十年典藏?加州旅館》ALIFORNIAHOTEL。
“不是。”我說。“是,不是《加州旅館》。BEACHBOYS樂隊演唱的。”
“對不起。”她說。“隻看到‘加州’兩個字,以為就是呢……是不是和這個年代挺相近的?”
“不很相近。”我說。“一個60年代一個70年代……”
“那也很相近了。”女孩似無所謂地說。“老歌唄。反正是老歌就是了。都是我沒出生的時候就很有名的東西。”
“為什麼會有一股菠蘿味道?”我問。
“引老鼠。”她說。
“老鼠?”
“前天有個口吃的家夥一邊吃菠蘿一邊在這裏翻老歌的唱片。他翻得實在太不像話了,老板衝他罵了幾句,我也跟著說了幾聲。那個家夥當時不聲不響,又看了會兒唱片就悶聲走人了。沒想到他走了之後,房間裏都是菠蘿味道。他準定把菠蘿扔在哪個角落裏了,那種沒法打掃的死角。老板的鼻子跟狗一樣靈,可是他聞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菠蘿在哪裏。那個家夥說不定是把菠蘿撕成一片一片均勻扔在每個角落呢……蟑螂或者老鼠是最喜歡甜東西的了。反正是要到周末才能把架子都拉開來打掃。怎麼,聞不慣?”
“還好。”我說。
“東西扔在角落裏可是非常難辦的。小時候和鄰居關係不好,我媽媽就常常拿一隻死老鼠偷偷塞到人家房子角落裏。死老鼠發臭了鄰居一家子都不得安生。我也放過。我小時候特別機靈,塞的死老鼠讓鄰居找都找不到。所以鄰居都防得嚴嚴的,看到我走近他們家就跑出來,揪住我的頭發,一通大罵。我媽媽就出來和她們吵架,還拉我,我好像拔河的繩子一樣被墜在了中間,真是的……是不是這張?”我從她手中接過CD,掃了一眼。CALIFORNIADREAM“不是。”我說。
她將碟重新放上架子,泄氣般歎噓了一聲。“關於加州真就有那麼多歌?居然挑了兩張都不是……”
“我也不曉得。”我說。“歌頌地域嘛。我國各地不也都有歌頌家鄉的民歌?”
“那歌——那老歌,是什麼時候的?”她問。“老到什麼程度?”
“60年代吧。60年代,美國。”
“那時候什麼樣?唱什麼樣的歌?”
“那個時候……年輕人都開著車聽著歌橫穿美國大陸。吸毒喝酒吟唱詩歌寫小說的什麼都有吧……每個人都可以瘋瘋癲癲自由自在的。痛罵總統。痛罵政治。痛罵戰爭。學生遊行。勾引女孩。什麼都不相信。肆無忌憚的一代人。唱的歌也都快快活活,什麼都敢唱,什麼都敢說。”
“橫穿美國?那不是旅遊得特別愜意?”
“也不都是愜意。很多人死了。後來就有了劫匪、吸毒致死者和戰爭。戰爭完了,一代人就老了。結束了。就這樣。”
“好像扔在角落裏的死老鼠?”
我就她這個問題思考良久,然後點頭。“差不多。”我說。
“那個時候有牛仔嗎?那種騎著馬戴著帽子挎著左輪手槍的人?”她問。
“沒有……那要早很多年。”
“那麼那個時候有拿著槍跟人決鬥的事嗎?”
“那個時候……”我感到應付為難,遂搬出海明威的小說情節。“有個故事說,有兩個人帶著槍到芝加哥旁的一個小鎮上去殺一個拳擊手。他們在酒店裏等了一下午,沒有等到,於是走了。酒店老板去給那個拳擊手通風報信,說有人要殺他。那個拳擊手卻說他不想離開這個鎮,情願在這裏等死。就這樣。”
“有意思……殺手都長什麼樣?”
“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小說裏說,那兩個人都留著胡子……”
我的聲音消失在唇邊。表述的欲望由於猝然的所見而消失殆盡。我的目光穿過橫七豎八擺放的CD架,落在了店門前。我望見了門前的那個人。一個看相貌即知的異國男子正推開玻璃門。他穿著一身複古風格的牛仔上裝,一雙牛仔風格的靴子,右手插在褲兜中,褲兜鼓鼓囊囊。濃密的鬈發下,一雙發亮的眼睛醒目之極。那雙眼睛下麵,一部南美叢林般黑油油的胡須。叢林的中間,是一口明亮的白牙。
四
A。這個夢中的編號,又一次浮現在我記憶中。隔著數排CD架,實實在在的形象,推開玻璃門,踏入店中。我幾乎可以聽到那皮靴落地的“踅踅”聲。這質感切實而模糊。猶如倒影中的人忽然朝水波伸出手指,觸破那一個臨界點幻化為此刻的風景。我注視著他站在了沉睡的老板麵前。他低下頭來,似乎饒有興趣地端詳著老板的睡姿。我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滑向透明的玻璃門外。午後的陽光似乎弱了幾分。我退後幾步,隱身在CD架後,確保他即使回頭也不會看到我。女孩推我:
“怎麼了?”
我將女孩拉到我身後,用手勢示意她停止掙紮,不要出聲。A低頭望了一會兒老板,而後抬起眼來,一一掃視架上的CD。間或還伸左手抽出一張來,在眼前端詳一會兒,又輕手輕腳地放回原處。一會兒,他抬起眼來,朝我所站的方向望一眼。即使知道他能看見的僅是一個模糊的人影,我依然感到手心沁出了冷汗。我注視著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始終插在褲兜中,紋絲不動。那褲兜鼓鼓囊囊,惹眼得極為突兀。
還好他看我的方向隻是微微瞥一眼。目光回轉,他又開始低頭研究老板的睡姿。我絲毫看不出老板的睡姿有何值得研究之處,然而A卻盯住老板看個不停。我感到喉嚨發幹。舌根處依稀有一絲苦味。在口腔中呼吸來去的空氣撫摸過粗礪的舌頭表麵。這種不確定的流動使我幾乎對時間失去了敏感……
A輕輕伸出左手,伸向老板的頭——我幾乎要驚叫了——然而他不過是從老板沉睡的腦袋之側拿起了一張唱片,看了兩眼,又放下了。
女孩從我身旁繞開時,我幾乎未曾發覺。直到她繞過兩排CD架時,我才發現她的意圖是走向A。我伸出手想喊她,卻不敢吐出聲音。女孩徑直走到了A的旁邊,對A微笑。A還以點頭與微笑。他高大的身軀,在女孩身旁屹立著,高出了一個頭。那帶有暴力意味的繁茂黑髯,那健壯的雙臂,暗示般插在褲兜中的右手,那猶如山猿一般健碩的肌體。我越是看他,夢境中那不確定的恐懼感越是強烈。從夢境中呼之欲出的場景一一重現於眼前。我聽到自己的心在跳動。猶如孤懸的鬆果,被風迅疾吹動。我聽到女孩問話,輕盈簡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