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要什麼呢?”
我看到A低下頭來,他碩大的頭顱逼近女孩。他似是在女孩的耳邊說了句什麼。那仿佛是默片中國王與樞密大臣討論一場戰爭的場景,而我則未曾與聞。女孩抬起頭來,朝我所立之處忘了一眼。我的心倏然縮緊。涔涔的汗水在額頭悄然出現,流向眉際。女孩對我招了招手。
“出來一下呀!”
我站到A的對麵時,他以與觀察老板頭部一般無二的眼光饒有興致地朝我掃來。他比我高出半個頭。站得近了,我可以很清晰地看清楚他的雙眉帶有誇張意味的聳了一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右側褲兜。他的右手始終未曾伸出來。褲兜鼓得有棱有角,貼附在肌肉發達的大腿上。
女孩說:
“他說的話我聽不大懂——我英文會話不好。你不是很懂英文歌的嗎?你翻譯一下呀。”
我恨不能扭過頭去,奪門而出,卻又不能。A橫在櫃台與CD架之間狹窄的過道上。玻璃門外走過一個身著長風衣儼然上班族姿態的女郎。風衣和暮春時節極不合拍。她走過之後,門外淡淡的陽光繼續與樹蔭互相推三阻四。猶如一幅風景影片。A的聲音在我目視春光的過程中開始閃動,許是錯覺,竟然也如春光般朦朧飄忽,忽遠忽近。我看到他的白牙在我麵前忽隱忽現。他說話的間隙,左手又擦了一下鼻翼。
“I want……what you call it so that&apossit”
語畢,他合上了嘴,繼續俯視著我。由於緊張,我開始不斷眨眼睛。我看向女孩,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雙膝跪在椅子上,手扶著椅背,見我看她,便用天真無邪的神色朝我瞪大眼睛。我抬右手拂去眉際的汗。擦完汗的右手懸在半空,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我讓右手輕輕地慢慢地擦了一下鼻翼,作為結束動作的溫和過渡。我緩慢地斟酌著我的詞句:
“What do you want?I did thought about something else,which made I miss it。”
A的眼光忽閃了一下。那是帶有狡黠意味的一閃。他微微噘起嘴唇,眼睛眯了起來。他低頭看著我,並不繼續他噯昧的陳述。我往好處想,是由於我英文的不標準和顛三倒四的語法錯誤,導致了誤會。沉默猶如海綿一般填塞了空間,吸取了語言賴以生存的水分,餘下的惟有幹涸與尷尬。氣氛似乎漸次凝重。我再度看向女孩,她正無聊般翻來覆去地觀看自己的手指甲。櫃台上,老板依然不依不饒地睡個不止。我的意識中忽然有光一閃。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犀角項鏈?”女孩錯愕地看我。A的眉頭悄然蹙起,顯然這個詞並未在他理解的範圍之內。不知為何,觀看他的這個表情,我的緊張情緒卻得以緩解。我得以字正腔圓地使用英文重複“項鏈”這個詞:
“Necklace?”
詞彙的餘音止歇,我相信其已進入A的耳廊。這一秒無邊漫長,仿佛觀看一格格膠片演示一朵花綻放的曆程。我注意到A的嘴角開始咧動。他的眼角醞釀著笑意。叢髯抖動著。他鋼鐵般生硬的姿容此時線條舒緩。他笑了。
“You must be joking。”他說。
“對嘛,你開什麼玩笑,問人家要不要買項鏈?”女孩說。
A開始聳動右肩,那深插在寬大褲兜中的右手,那持續沉默的右手,此刻被他緩慢地抽出。閃念之間,我竟想起了電影中納粹軍官向一跪倒在雪地上的猶太人拔槍的動作。我低下頭來,在他伸出的右手掌中,我看到了一個玻璃製的唱片盒。他的左手揭開盒蓋,我看到盒中除了一張白紙外空無一物。A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夾起那張白紙,朝我伸來,在距我眼前20公分處停住。別無選擇。我抬起手來,接住了它,展開。正麵一無所有。我將白紙翻了過來,望見一段英文字:
“EAGLES。
BEACHBOYS。
BEATLES。
BOSTON。”
漂亮的英文書法。我低頭凝視。女孩將頭側過來看著,發絲擦到了我的鼻子,略微有些發癢。我讓執紙片的右手離身體略遠。女孩的腦袋眼鏡蛇般如影隨形,口中對那幾個樂隊名念念有詞。”樂隊嘛。原來你要這個呀。早點把這個掏出來不就免了很多麻煩嗎?”
“你都熟?”我問。
“挺熟的。”女孩轉身進到裏間,甩下這句話。
“你喜歡?”
“我不喜歡。”她的聲音自橫七豎八如灌木般淩亂的CD架叢林中傳來。“我男朋友喜歡。”
“So her boy friend ikes it。”我轉頭對A說。出於緩和氣氛的考慮。為達目的,我還笑了一笑。像上中學時遲交作業時對一臉嚴肅的教師笑似的。
“l know。”A說。他頓了一頓,繼而用極生硬的中文道。“我能聽,不會說。”
五
女孩將幾張CD攤在了椅子上。BOSTON。EAGLES精選集。BEATLES的《1》。A彎下腰來,手指猶如舞步般在幾張唱片盒上輕輕跳躍點動。我站在一旁,轉頭看一眼老板。他依然埋頭睡著,連姿勢都未有變動。說是一具蠟像怕也有人相信。我繞到女孩身邊,朝她打了個手勢:
“我進去找一下我要的東西。”
“請便。”她說。“別弄得亂糟糟的就好。還有,別朝角落裏扔菠蘿。”
我在數排CD架後尋找著。不,確切而言,我是在窺伺著A。積灰的CD架觸感粗礪而真實。這如岩石般帶有逼近壓抑感的物事樹立在我身旁,我的意念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安全感,雖則這些無生命的架子並無保護的功能。不,確切而言,我需要隱匿在“確實”的叢林之中,需要這些可以觸摸到可以感覺到的實實在在的形體聳立於我的周圍,使那個更趨向於夢境的人物顯得遙遠一些。我穿行在CD架間狹窄的通道。菠蘿味兒時刻不止地盤桓在我的鼻黏膜上。那甜香得幾乎帶有膠著黏塞意味的味道,須臾不停猶如黑沉沉的浪潮,越來越密。腐爛死去的味道。我想。隔著CD架,A的手指輕盈靈巧地翻點著那些唱片盒。隔了一會兒,他抬起手來,手中擎起三張CD。女孩點頭,從他手中接過,從櫃台上老板腦袋之側拿起袖珍計算器,開始算價格。
時間的流程似乎漫長而緩慢,但是實際上想必並不滯澀。我觀看著A的手取出現鈔遞給了女孩,女孩則微笑著收賬。猶如軸承般摩擦的時間曆程。時間如粗糙的砂石一般摩擦著我的肌膚。我眼望著A接過零錢,將CD如鑲嵌般塞進寬大的褲兜,伸手擦了擦鼻翼,而後朝女孩揮手道別一一在推玻璃門的時刻,他甚至沒有忘了朝我的方向揮了揮手。我口幹舌燥地觀望著這一幕發生。他站在玻璃門外,背著手辨認了一下方向,隨即朝橫裏走去。陽光填補了他腳踏的痕跡。眨了一下眼睛,便隻看見陽光安靜地灑在空蕩蕩的門前。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六
“你像是對那個外國人有點怕?還是真的喜歡聞菠蘿味兒?”女孩問。
“後者吧。”我說。“不過還好你熟悉那些老的樂隊,否則真有點麻煩呢。”
“我男朋友喜歡的。”她說。“耳濡目染了不少。他喜歡老的東西。收集了一大堆。”
“可以想象。”我隨聲附和。當然是謊話。
“最瘋狂的時候,還在桌子上牆壁上到處書寫樂隊名字。”
“在牆壁上?”
“是。餐廳角落的桌子上,教室門背後,宿舍衛生間的牆壁上,諸如此類。”
我把目光轉到了她臉上。她抬頭望架子,兀自沉思般尋覓著。
“你男朋友多高?”
“多高?……比你高一點。185公分的樣子吧。”她說。
條件不符。我想。
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激情。
七
“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來買這麼老的一張唱片呢?”女孩泄氣地說。“休息一下吧。我都累了。”
“一個朋友。”我說。
“女朋友?”
“不是。”我細想了一下之後回答。毋須將事情搞得過於複雜。何況本來也不是。
“女孩兒麼?”
“那是的。”我說。
“我男朋友如果買唱片給女孩兒做禮物肯定是想討好她們。當然我也不怎麼生氣的。你是想讓那女孩做你女朋友所以才買唱片給她?”
“那倒不是。”我說。
“說一下呀。我不喜歡說話老是半截的人呢!”
“……以前是我的,怎麼說呢,朋友。”
“繼續繼續呀。”
“後來她去了外地就很久不聯係了。大概四年了。”
“然後呢?她要回來了呀?”
“她要結婚了。”
“哼哼,是你的前女友是不是?”
“什麼?為什麼忽然這麼問?不是的啊。”
“聽你剛才說話的腔調,挺難過的樣兒。哎呀,真可憐呀。”
“……”
“嘿,嘿,不過你還很有意思。人家結婚了你還特意買唱片去送給她?”
“……”
“嘿,嘿,你準備去她婚禮上見她嗎?”
“……”
“嘿,嘿,你會像達斯丁?霍夫曼一樣去搶新娘嗎?”
“……”
“嘿,嘿,我覺得你像勃拉姆斯呀!”
“勃拉姆斯?”我問。
八
1840年,經過多年的追求,三十歲的羅伯特?舒曼與二十一歲的克拉拉?維克結婚。雖然遭到多方阻撓,但他們彼此認定這是理想的婚姻。羅伯特?舒曼——當時已是歐洲知名的作曲家——繼續從事創作,而有優秀鋼琴彈奏才華的克拉拉則巡回歐洲,演奏舒曼的作品。
1843年到1852年間,舒曼的身體狀況處於惡化中。1853年,他結識了時年二十一歲的勃拉姆斯,並撰文預言其必將成為一位傑出樂者。
1854年,舒曼受到幻覺的折磨,處於發瘋的邊緣。他試圖跳萊茵河自殺,幸被漁船救起。之後,他在波恩附近的埃德尼赫瘋人院裏度過兩年。1856年7月29日,在克拉拉來探望他時,他死在了妻子的懷抱中。
舒曼在瘋人院的兩年內,勃拉姆斯搬到了舒曼家中,克拉拉外出巡回演出時,他負責照料舒曼的七個孩子。他和克拉拉的通信連綿不斷,數量極大。但是比勃拉姆斯年長十四歲的克拉拉始終未曾考慮再婚。此後四十多年,克拉拉巡回歐洲的演出始終得到勃拉姆斯的鼎力支持。勃拉姆斯本人則一生未娶。
1896年,克拉拉病危時,勃拉姆斯出於極度的憂鬱和哀痛,創作了主題為《悲愴》的四首歌曲。克拉拉於當年病逝。幾個月後,勃拉姆斯在觀看完自己《第四交響曲》的公開演出後,也隨之去世。
九
.“覺得相似吧?”女孩問。
“相似?”
“是啊。一種執拗的情緒。對感情的……偏執?可以用這個詞嗎?”
“沒有吧。”我說。“想象力不免太豐富了。”
“還有一種。”
“還有一種?”“就是怯懦。”關於她的這句話,我想了一會兒,沒有回答。“你剛才問他什麼?項鏈?什麼項鏈?”“犀角項鏈。”“那是什麼?”“犀牛角製的項鏈。”
女孩回過頭來看我,那眼神好像我鼻端破土而出長起了犀牛的角。作為附加動作,左手難以索解地揉了揉太陽穴。
“你這個人開的玩笑都很奇怪。”她說。
“……”
“難道你上一輩子是犀牛嗎?”女孩吃吃地笑著。“要時時記著自己的角啊。”
“……”
“唉,你應該對別人說:‘我會在東非草原上等你,所以你來到這裏,一定能找到我。’然後,你就讓她死死記著這話,就像你死死記著她一樣。”
“我可沒有死死記著她。”
“真受不了你。像電影裏一樣,明明記著她,還說不是。”
十
忽然之間的閃念?之一
是的。那是她。那個陽光和煦的中午,她孤身一人坐在窗台之上,雙腿蜷曲。那修長的雙腿靜沐在陽光之下,漾有華麗的暈輪。大江健三郎關於女郎腿部曖昧的描寫:自瀆型的緊張小腿。並非如此。必須牢記聖人的訓示:非禮勿視,非禮勿思。自由思想不應該容許狹隘的控製。靈魂擁有重量,所以才能飛翔。飛翔與飄逸畢竟是兩回事。拉伯雷與穆爾的區別。一個樂觀的醫生,一個神遊的詩人。我必須被告知謹慎行事,不再反複琢磨那些色欲的場景。是的請回到剛才的思緒。她的小腿。她側過的臉旁,那瀉落的長發。美杜莎。如果那目光足以使人致死,我也願意再去目睹。鋪上海藻,鋪上細沙,將她的嘴唇輕柔地落在海灘之上,作為對雅典大海的殉祭。是出於對她的愛慕。穆爾未曾料到的盛況。愷撒未及籌劃的景象。這不朽的城鎮。無限的影子叢生而起。誰能告訴我,有多少馮夢龍和李漁在這城鎮的地下講述偷情的笑話?這廣袤的森林覆蓋了生命的進程。這世界的歌行體傳說最終沒有得到延伸。她孤獨地坐在窗台上,作為對這幅城鎮圖景的插圖。以窗為框以人為本。她是在作為這風景的主角,還是在襯托這時刻變遷的世界?這奇妙的隱喻,倫勃朗未曾解決的難題。是用人們來追逐光,還是用光來描述人?傳說的英雄無須通過母親的子宮呈現世上,而隻需孕育於光芒之中。阿喀琉斯是個例外。這被迫必死的人。這個右腳被捏的殺人狂。被母親預言了命運的人是世上最為悲哀的木偶。是的是的是的那天中午我看見她時的愛情就是被預言的被注定的也是被詛咒的。我在她學校門前的等待一貫顯得如此笨拙。報刊亭。唱片街。花圃間的魚尾葵。那一條街的人也許都認識了我。猜悉了我守候的秘密。好像那在午夜陽台下以月起誓的威尼斯人。他最後被欺騙而服毒身故。啊,再回到那陽光下的窗台。我在那個夏天得以與她近在咫尺。如果那些目睹我等候的人們得知我即使與她近在咫尺亦不敢對她輕啟雙唇吐露心聲,他們定會將我視做怯懦之徒。然則確實如此。啊我離她如此之近。近到觸手可近。她雙臂輕輕抬起,雙手輕攏長發。我可以看到她明媚的雙目柔嫩的雙頰鮮潤的嘴唇修長的脖子微翹的鼻子甚而至於耳輪上披沐金色的柔嫩絨毛。這美麗的貞女。這嬌媚的公主。我的怯懦和寡斷扼殺了我們相愛的機會,我的優柔與多思拖延了時間的進程。這個危機四伏的時刻。語言的叢林中不斷冒出新的危險。即使自由的年代亦不能給予我們足夠的安全。傳說中海倫與帕裏斯相愛逃離,而最後依然成為墨涅拉俄斯的禁臠。狄俄墨得斯或者伊多墨紐斯,應當有一個俊朗的王子乘夜色抱起窗台上小腿蜷曲的海倫私奔。如此可以避免十年的拖遝戰爭以及最後的庸碌結局。英雄的逝去隻得到無意義的空幻。輕與重。生活最終的取向。世界必然有其盡頭。以輝煌的自由開始,以庸碌及瑣碎結束。海倫那蜷曲的小腿和夏日的陽光是記憶的序曲,而這廣袤的城市和怯懦不安的生活成為最終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