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THEEND(3 / 3)

十一

“還是找不到呢,似乎。”

我疲憊地坐在了外間的椅子上,看著女孩如蜘蛛般攀附著高高的CD架,又不免不大好意思。女孩掃視完了最後一排CD架,搖了搖頭,伸手將腦後的頭發攏起來,從口袋裏取出一根發帶開始紮辮子。“沒有啊。”她說。“真的沒有。”

“那算了。”我說。“真是好麻煩你了。”

“沒事啦。反正一個人也很悶的。”女孩說。

“一點多了吧。”我說。

“是。”女孩看了一眼掛鍾。接近兩點。

“得回去了。”我說。“也許其它地方有。”

“你怎麼來的?”

“坐輕軌。睡著了。坐過站了。一直坐到終點站來了。”

她吃吃地笑。

“那你乘長途汽車出去旅遊不是老會錯過景點?”

長途汽車?

我吸了一口氣。點頭。“應該是的。”

“過去年代的東西嘛,總是有好多是找不到的。”她說,頓了一頓。”出版商覺得沒人會買,盜版商也有樣學樣。難免的呀。”

“謝謝啦。”我說。”再想辦法吧。”

“不過,”她說,”那個年代像是很有意思。我也想去加州了。”

我走向門,她為我拉開玻璃門。

“以後常來。”她說。

“好。”我點頭。彼此微笑。我跨步出去,她將門緩慢地關上。陽光斜斜地從樹葉間艱難落下。我仰起頭,眯著眼睛。居然一時有點弄不清方向。我站在了A曾經佇立的地方。我想。一時竟然感到有一重影子在我的身後。澄澈的陽光。春日的午後。我回過頭來,她在玻璃門內對我擺了擺手。老板猶在酣睡不止。

其實她也罷我也罷都知道我不大可能會來了。終點站一旦取消,來這個店的交通方式便繁瑣不堪。而我在這裏並未獲得所希求的東西。從哪個角度而言,都已沒有必要再來。我已來過了這盡頭的地點,經過了短暫的逗留,便無須再度到來。

十二

在步行走向輕軌站的途中,我回憶著那個女孩的表述和自身的記憶。菠蘿味兒。楠木般的色澤。死老鼠。角落。戰爭。加州。語言。樂隊。窗框。小腿。夏季。勃拉姆斯。婚禮。盡頭。世界的盡頭。

語言的負荷,辭藻的堆壘是構成意象的方式。生活本身呈現出了如許多的細節,最後猶如冥王的天平,因為一縷羽毛而傾斜。天空中巨山一般的白雲橫峙形若古代的魚麗陣行。藍色的背景舒展而柔軟。我持續的抬著瞭望這一切,聽任時間與空間在我耳邊流逝。我自身的怯懦和偏執。我想。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盡頭。Theend。

有些頭暈。是那類讓人覺得想嘔吐的暈。時間的進程和事件的陳列仿佛失去了延展性。不斷的呈現與堆壘成為了這個下午延長的原因。我站住了。手按住前額。閉上眼睛。頭暈。

我想到了H輕軟的手指將網球沿著橋側過道的斜坡滾下去的動作。彼時正是陽光明媚的秋季。H與我坐在橋側過道的頂端,她將網球沿斜坡滾了下去。

“記得了沒有?一開始網球的初速度為零。它的向下力來自於其自身的萬有引力。它會越滾越快,一直到盡頭為止。你做受力分析時要考慮到重力、摩擦力,重力作用的角度及其自身的加速度變化,摩擦係數也要考慮在內……你知道了麼?還搖頭?你物理真那麼差呀?……”

扔在角落裏的死老鼠。我想。盡頭。

十三

忽然之間的閃念?之二

我在清晨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天花板上仿歐式風格的掛燈。花了好一會兒,我才想到我住在M家。我坐起身來。我的背包扔在了寫字台下。從窗戶望出去,外麵的一切多少帶有異己的味道。我是那種習慣於每日醒來看到一成不變風景的人。如今的情景,多少使我尷尬。我坐著,花了好一會兒才揮散困意。

窗外,夏季的氣氛隨陽光一起提升。這遠郊的小鎮,有著爽朗與安靜。鳥兒在窗台上鳴囀不已。天空藍得透明。明亮得近於酷烈的陽光預示著又一個炎熱的上午來臨。我穿好鞋子,起身站立。依然有些不知所措。隨即,我聽到客廳的電話鈴響。

我走出客房,尋找客廳中電話的位置。在空曠的客廳之中聽來,電話鈴顯得突兀而尖銳。我在茶幾上發現電話,拿起話筒。是父親。

“住得還好嗎?”

“還好。”我說。“昨天下午到的,M和她舅舅請我吃了頓好的。然後到家,看了兩部電影,太困了就睡了。”

“那麼自己好好的吧。有事打我電話。那裏風景不錯,多走走多看看。”

“好,我知道了。”

電話掛斷。我放下話筒,環視周圍。別處的客廳。我想。我擰開水龍頭,細細地刷牙,而後洗臉。漱洗已畢,我將背包從客房裏拿了出來。M的房間門依然關著。我看了一會兒,從背包裏掏出一本西蒙的小說讀。一個人的時候,讀西蒙的小說,感覺似乎大可消磨時間。

M的房間裏傳來鬧鍾的聲音。猶如狂吠的狗一般。而後“啪”的一聲,戛然而止。我聽到一陣類似於嘟囔的聲音。好一會兒,房間裏傳來較為明晰的聲音:

“弟弟?”

“在。”

“幫我倒一杯水。”

“水?”“我渴了。給我倒杯水吧。”

我四顧,在冰箱之頂發現玻璃杯,取了一個,倒了半杯水。我走到M門前,猶豫了一會兒,敲門。

“姐姐?”

“進來吧……”

我轉動門鎖,門開了。我謹慎地換上拖鞋,走了進去。M套著一件長得直達膝蓋的T恤,裹在毛巾毯中,披散的長發幾乎將臉遮蓋住,正半睡半醒的伏在床上。電視遙控器扔在枕頭邊。我走近,將玻璃杯放在桌上。

“姐姐,水。”

“好的呀,謝謝你弟弟……”她慵懶無力地伸手,眼睛睜不開一般。我伸手將水杯遞過,她的手在空中張了幾下,好容易握住。

“謝謝弟弟。”她又說了一遍,支起半個身子,嘴唇湊到杯邊,然後仰頭。咕嘟咕嘟。我抬起頭看窗台。鳥兒在窗台上跳來跳去。陽光明媚。

“好天氣。”我說。“好天氣嗎?”她說,將杯子放下。“謝謝你啦弟弟。我好困呀。”

“沒事。”我說。“要點吃的嗎?”

“冰箱裏有麵包,我不知道還有沒有牛奶了,沒有牛奶就喝水吧……”她語不成聲地咕噥著。”我困死了困死了……等等啊,等我起來準備早飯給你吃……”

“先睡吧。”我說。

“困……”她說。

“早上我是不是特出醜?”她側過頭來問我。我正低頭在報紙堆中尋找當天的體育報紙。

“沒有啊。”我說。

“我記得好像有……我這個人特喜歡賴床,我媽說我賴起床來死皮賴臉,跟豬似的。”M不開心似的噘一噘嘴。“哎呀真丟人,讓你看到我那麼出醜的樣子。”

“真的沒有。”我說。“確實沒出什麼事兒。”

2000年夏季的陽光安靜地灑落在小鎮的街上。天空湛藍。陽光如明亮的雨線般散落地麵。沿街的音像製品店在不斷地更換著播放曲目。人們在車站等長途車。除此而外,街上人很少。我為M撐著陽傘,兩個人並肩而行。

“這裏還算挺靜的,哈?”M說。

“很好。”我說。“空氣新鮮,人又少,又有風景,住著應該是不錯的。真羨慕你。”

“羨慕就算了。我還不是要去市區讀書?將來還不是得在城市工作?就是這麼回事。”M說。“說,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呀?覺得姐姐是個鄉下丫頭。”

“沒有。”我說,“怎麼可能會這麼想?”

“沒有就好啦……看,到鎮口了。再往前走吧。”

我和她走出小鎮口,走過鎮口的小橋。橋下的河岸,有穿著白襯衣戴著草編帽的釣魚者,一動不動猶如石雕一般,釣線插進水麵,漣漪不起。我和M在橋頭看了一會兒。M拉了拉我襯衣袖子。

“往前走吧。”她說。“帶你去看風景。”

出了小鎮,兩側叢莽樹木之間的大道上,開始有塵土飛揚。卡車和大客車不斷掠過我們身旁。濃重的樹陰,一旦風起便發出潮水一般的聲音。遠處的田野。有戴著草編帽的人們擔著水行進在田埂上。轉動的水車。房屋。起伏的山勢。蒼茫的影子。說是風景,誠然談不上。或者說,並非我所能理解我所熱愛的風景。

步行良久,一個車站出現在麵前。車站空無一人。我和她坐在了車站的木製長椅上。籲了口氣。頂棚有一些罅隙。陽光星星點點的散落下來。大道的緩坡之下,綠樹成林。再往後,便是廣袤的田野和群山。芒草在風中習習而動。

“累了嗎?”她問。

“還好。”

“想帶你去看桃樹。”

“桃樹?”

“出產桃子的地方。你知道吧?”

“知道。這裏是本市主要的產桃區。”

“可惜你是夏天來。如果是春天,唉,那可太漂亮了。漫山遍野都是桃花兒啊。萬紫千紅的。而且是那麼像海潮一樣的一大片。可好看了。”

“聽你說的,我也想看一看。”

“可惜,你隻能看桃子了。”

“無所謂吧。”

“喜歡這裏嗎?”

“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我媽媽以前就和我說,不能老是在這種地方生活,要去大城市。然後,我就一直想著這裏不好了……”

“其實這裏很好啊。”“你是想安慰我。我知道啦。你都不說真話。”“……可是我真的覺得這裏很好啊。”“那要是讓你住呢?住一輩子呢?

長途車在我們麵前停下,車門打開。司機側頭對我們示以詢問的眼色。我們朝他揮手,示意我們不搭車。司機點頭,啟動了長途車。塵埃揚起。M失神一般望了一會兒遠去的汽車,默然無語。

“弟弟,我跟你說過我的爸爸沒有?”

“沒有。”

“我爸爸和我媽媽離婚的。”

“這個,”我說,“我似乎聽我爸提起過。好像你父母都是我爸的同學,所以彼此認識。”

“是啊。可是你知道為什麼我媽讓我一個人住嗎?”

“不知道。”我說。

“我爸爸跟我媽媽以前很好。後來我爸爸在外麵有了個女的。那個女的對我很好,所以我也不是很討厭她。可是我媽媽很難過,跟我爸爸吵啊,鬧啊,打啊,後來離婚了。”

“哦。”

“他們離婚那天呀,我記得,我八歲。我媽媽一個人坐在房間裏,低著頭。屋子裏沒開燈,天又黑了。我很怕。她一直不出聲。一直不出聲。我躲在自己屋子裏,不敢睡覺。後來,後來大概是晚上,媽就忽然跳起來,拚命地砸東西,不出聲地砸,我害怕得不敢去攔她。她把結婚照啊合影啊杯子啊碗啊能砸碎的都砸碎了。砸完了,她就開始哭。哭了一會兒,我睡著了。再醒過來,家裏還是亂著。媽媽就對我說,以後她不住在這裏了,住到我舅舅家老房子去。這麼大的房子就讓我一個人住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哦”了一聲。“走吧。”她說,“歇夠啦!”

我們沿著道路前進。我偷眼看她,她似乎心情不錯,開始哼歌。陽光照亮了她肩上的發絲,形成奇特的條紋。我默然無語地陪著她行走。相形之下,我倒顯得心事重重,她卻輕鬆自如。

“到啦。”她說。轉過一個彎角,路到達盡頭。眼前呈現出一大片低矮廣袤的森林。夾雜其中的是在摘桃子的人們。桃林委實廣大無邊,處於山勢環抱的一個彎角之中。長途車道繞過桃林,從山側蜿蜒而過。我和她站在緩坡的上端,安靜地看著桃林。風聲過去,桃林一片繁茂的巨響。夏季的聲勢。

“好看。”我說。

“可惜沒有桃花了。”她將雙手抱在胸前,說。“如果有桃花,就非常漂亮。”

“桃花呢?”我說。

“都落了。”她漫不經心般地說。“落到土裏,埋了,然後化了。然後就什麼都不留下啦。那是它們的盡頭。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和她往回走時,已是午後。我們收起陽傘,緩步而行。我注視著她的臉。她的神色溫婉而美麗。

“看什麼呢?”她問。

“姐姐很漂亮。”我說。她報以微笑。

我們在她樓下的飯館吃了午飯,而後上樓。她開門。我們走入客廳。她走進她的房間,雙手按著窗台,看了一會兒窗外。

“心裏有些空落落的。”她說。“沒事吧?”“沒事。”

她抬起腿來,踏上窗台。在我還未來得及說話的時候,她已坐在了窗台之上,雙腿蜷曲。她抱著自己的腿,沉思般瞭望著窗外。風吹起她的長發。她靜靜的坐著。華麗的陽光勾勒出她的身姿。窗外那初經開發的城鎮,成為了她的背景。她的側臉,沉靜而美麗。帶有永恒的意味。猶如雕塑一般。

我站在房門口注視著她。她的容顏從未有此刻一般的美麗。良久之後,我退出了房門,盡可能不出聲地將房門拉上,讓她獨自留在那裏。

我走入了輕軌站。售票窗口有幾個人在排著隊。我將三元硬幣塞入了自動售票機。售票機發出穩定的“吱吱”聲。我從售票機下出票處取出車票,過了刷卡機。我踏上自動扶梯登上輕軌站台。天窗的陽光再度呈現在我眼前。人群擾攘地等待著下一班次的列車。我抬起頭,走入了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