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已接近了尾聲。陽光如希什金油畫中落在厚厚的暗紅色大花朵刺繡地毯上的光照一般,帶有爛漫得近乎於迷離的味道。是夏季的光景。我想。伸手將一枚冰糖金橘納入口中。抬手的時候,能夠感覺到肩背上的陽光之熱。蒸騰的光暈附著彌漫在軀體之上。雖然看不到,但能覺得大約出汗了。我退了一步,退到陽光劃下的明暗交界線的暗影一側。站在旁邊掛著隨身聽的女孩子正以相當大的音量——聲音大得自耳塞中溢出直撲到我耳中——聽搖滾樂。是誰的拿不清楚。隻能聽到帶著手工作坊般棱角分明的刻鑿痕跡。
上午的輕軌站人並不多。已過了上班高峰期,又未到中午。在我這一側候車台的坐椅上,整整齊齊坐著三個人,均手持報紙。其中兩份是同樣的某體育報紙。另一份則是候車時可隨意取閱的嶄新蔟亮的日報。三人都是尋常衣著,二十來歲年紀,容貌猶如複印紙一般平和普通,一轉身便可被忘得一幹二淨那類。三人一色穿牛仔褲與淡色襯衣,袖子未扣紐扣,襯衣胸扣也敞開著。胸口亮出的T恤字樣圖案雖各所不一——自左至右:米老鼠;2002年世界杯;西城男孩——但說到底,樣式和感覺大同小異。我站在軌道旁,吃著在校門口買的冰糖金橘。隨身聽女孩在我左側。隔著軌道,對麵的候車台上則有兩位中年女子在彼此拉著袖子說長道短,想必在談論衣服的質料之類。一個四十來歲的歐洲人儼然雕塑一般凝立著,鬈曲的金發之下,一雙眼睛如綠色玻璃一般直直地瞪著軌道。高高的鼻子披沐著陽光,氣勢非凡。輕軌站窗外,濃綠的樹陰如潮水一般在輕風裏搖曳不休。
環視已畢,我低下頭來看手表。時間是10:35。時針與分針之間保持著妙不可言的角度。我開始想我此行的目的。
二
和H打電話是在前一天晚上。我趴在床上把M要結婚的事實告訴了她。H在那頭默不做聲。我講罷,她才用極沉靜的聲音道:
“嗯,那怎麼樣呢?”
“沒怎麼樣。”我說。“隻是忽然想聽那首歌了。想找到那張唱片。雖則我在上海讀了一年書,但是出去買唱片的日子不多,大半時間倒是在宿舍裏看書睡覺來著。你知道有哪些地方貨色齊全的,可以告訴我一下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那沉默的架勢就好像根本沒有在通話一般。沒有呼吸聲。沒有任何細微的聲響。被漂白粉漂染過的衣服一般空白的沉默。我以手支額,等待回音。許久,H的聲音毫無先兆地說道:
“你記一下。這個地址。”
我拿起筆,記下她飛快吐出的一個地址。記罷,我問:
“如何去那裏?從我學校出發?”
“……你坐明珠線輕軌就是。你學校就在輕軌站旁是吧?”她說出一個站名。“在那裏下車就是。很方便。”
“好。”我揮筆記下。“謝謝你了。”
“不用。”她說,而後是輕輕的一笑。我能想象她笑的樣子:不自禁的,下意識的,禮貌性的一笑。用手指輕輕觸一下眼鏡框。
“還戴著眼鏡麼?”我問。並非特別想知道,隻是覺得對話必須有一個延續,否則勢必戛然而止。
“啊?”
“眼鏡?還戴麼?或者戴隱形眼鏡?”
“沒必要吧。偶爾戴偶爾不戴。我隻是些微有點近視而已。看心情好壞罷了。”
“心情好時戴眼鏡?”
“心情壞時會戴吧。那時就是告訴別人:心情很壞,所以形象也老成陰鬱一些。心情好時不戴。”
“這個時候戴麼?”
“現在?戴著呢。”
“那還是到此為止吧。等你不戴的時候再說話好了。”H低低的笑了一聲。“摘掉了。”少傾,她說。“現在可放心了?”“好像一下子變晴朗了。”我說。她又輕輕笑了笑。“那麼,買到那張唱片再告訴我聲吧。”“好。”我說。
三
輕軌挾風進站而來。一列列玻璃窗橫過我的眼前,我自身的形象被不斷映在每一扇窗上,風馳電掣。車平穩的停下。米老鼠,世界杯與西城男孩幾乎齊刷刷地站起,爭先恐後地鑽進輕軌列車。我亦效之仿之,隨而趨之。戴耳機的女孩則是最後一個上車的,顯得頗為從容不迫。她走進列車站定之後,列車的門刷的一聲關閉。
列車之中並沒有幾個人。除卻懷抱報紙兜售的中年人外,其餘都零零落落分坐在車廂兩側座位上。我靠車廂左側坐下。米老鼠、世界杯與西城男孩則親密之極地擁在一起坐著,三張報紙煞是整齊。戴耳機的女孩則走到了另一節車廂角落的座位上。車子開始啟動。我眼望窗外。被茶色玻璃過濾的陽光望去泛著古典的優雅味道。一如宗教畫中的光照一般。那個歐洲人依然站在彼側站台之上,鼻子高聳。列車開始加速。鼻子迅速遠去。我抬起頭,看從車窗中灑落的陽光。
輕軌車廂裏永遠有著異己的味道。幹爽。清潔。靜謐。宛如星球大戰之類電影中太空艙內部,具有高科技人性化的鮮明特征。連空氣都多少沉重了些。人工合成的高科技材質布滿了身體周圍。許是心理作用,閉上眼睛就能聞到橡膠味兒,廣袤無邊的橡膠鋪滿大地。每一處都是如此平滑順溜。滑不留手。順滑得一如廣告中BMW汽車滑入車庫一般瀟灑自如。我閉上眼睛時所匍匐的大地便是這樣由大批青春常駐的人行走的白色大地。
我想。那一張唱片。我要尋找的便是那樣的一張唱片。那個年代。於是我意識中忽而響起邁爾斯?戴維斯的爵士樂旋律。仿佛流水,知其方向而不知其所至。走向飄忽不定。渾厚而空寂的小號聲。爵士鋼琴。戴維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下演奏。那地方色調幽深暗淡空氣如浸漬了咖啡的紙。那地方人人歪歪斜斜零落散坐於地板之上。氤氳的是杜鬆子酒的味道。木製的地板堅硬。窗外想必也在下雨。美國辛辛那提年輕人們嚼著口香糖坐在長途汽車後座上打牌時常見的雨。便是這般感覺。
辛辛那提年輕人。
長途汽車。
那個年代。
何以會想起這個?
思緒是被一陣忙亂聲所打斷。我抬起頭來,望見米老鼠正俯下身體,手握欄杆,滿臉痛苦不堪的神情。另兩個夥伴將報紙踩在腳下,伸手扶住他。米老鼠的身體痙攣般不斷顫抖,臉已扭曲成另一副形狀,喉頭不斷有“咯咯”的聲音響起。世界杯雙手摟抱著他,西城男孩則伸臂用近乎於勒的動作攏住他的脖子。“別吐啊!”世界杯喊道。“到下一站了再說。別吐啊!”
世界杯的喊話使坐在周圍的人齊齊地朝後退了幾步。米老鼠雙目緊閉,痛苦不堪地壓抑著,仿佛在強行吞咽什麼。西城男孩勒著他的脖子,手足無措般東張西望。輕軌列車飛馳如風。到下一站沒?到下一站沒?追問此時顯得倉皇而狼狽。我能夠理解米老鼠此時的感覺。因對平衡和移動格外敏感——也許還有疲勞過度——而導致暈車,失去方向性,眩暈不止,隻想一吐為快。而在兩位夥伴的勸阻和牽製之下,自己也隻能強行抑製。然而這種痛苦不同於跑長跑時感受到的痛苦。跑長跑的時候,由於目標在望,隻需要告知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到達,則痛苦與疲憊是可以忍受的,有目的可期。而這種眩暈之下的痛苦,不了解自己的終點何時到達,於是格外令人難以忍受。一個穿灰色套裝提著扁平公文包的男子走到離三人兩米遠處,伸出手指著米老鼠,問:
“他要吐是不是?”
“是是。”西城男孩說。“他熬夜了,估計挺累的。所以才暈車。”
“連輕軌都暈車……”周圍幾個人小聲咕噥著,似乎在確定事實的可信度。公文包男子高高的站著,繼續說:
“可不能吐呀!否則這車廂就沒法坐了。你們也是,讓一個暈車的人來坐輕軌。這像怎麼回事?”
“是是,這不是不知道他會暈嗎?下一站我們一準下車。您放心。”
我觀看著米老鼠痛苦的神情。想必他對這些對白已充耳不聞。列車進行的每一秒他都繼續承載著這種顫抖的痛苦,而這種意誌隨時可能崩潰。一個看不到終點的漂泊過程。他的同行者無助地挾製著他,扶持著他,不斷地抬頭觀望前方。時間似乎特別慢。我回過頭來,看一眼那個女孩。她頭靠在車廂壁上,出神地聽著自己的音樂。似乎對任何事都並無十足參與的興趣。窗外的背景變幻。光線變暗。列車進入站台。
我幾乎可以聽見那兩個人“呼”的噓氣之聲。列車停穩,車門打開。世界杯和西城男孩半摟半抱地將米老鼠扶了起來。車門口準備踏入的乘客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一邊向左右道對不起一邊踏出車門,讓他緩慢地放鬆。乘客們踏入車廂,一邊回頭看他們。音箱裏傳出提示語言。車門滑上。我注視著他們三個的背影。米老鼠持續匍匐著。顫抖依舊。列車啟動,他們於是不斷遠去。我低下頭來,看到他們座位下散亂揉皺的報紙,黯然無神的趴在地上。我側過頭,又望了一眼那個女孩。她已閉上了眼睛。似乎沉沉睡去。
四
那年秋天的周末,我和H沿著河岸騎單車而行。確切說來,是我一個人在騎車,而H隻是坐在單車後座上,事不關己一般左右觀看著風景。我們的右側是河流。輪船不斷在其中來往遊弋。我們的左側不斷劃過五金用品店、KFC、高中學校、賓館、製衣廠、圖書館,諸如此類。樹陰不斷撫摸著我們的身體。單車在明亮的秋季午後陽光之下緩慢地行進,不斷地出沒於光與陰影之間。有人在人行道上跑步。有人在河岸邊上坐著。偶爾有橋梁邁過我的頭頂。那碩大而龐雜的陰影。H側坐在車後座上,悠閑地蕩著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