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在路上(2 / 3)

“看,新開的一個CD店。”她喊道,伸手指著馬路對麵。

“好像是。”我說。

“下次再來吧。”H說。“今天沒帶夠錢。”

“呀,圖書館前有人放風箏。”她又喊道。

“天氣好,自然有人出來放風箏吧。”我說。

“真好。”她說,“可惜我們沒有帶風箏出來。下次這樣天氣的時候,你得提醒我帶著風箏。”

“放風箏並不很好玩。而且帶著麻煩。”

“那是因為你不會放。”H審判似的說,“哪次不是瞎跑一氣,風箏卻起不來。不知道你物理是怎麼學的。”“看一眼右邊的天。”我說。“看什麼?雲嗎?”她問。“太陽下去了。”“是嗎?好像是。挺漂亮的。”“還要往前走嗎?天色晚了,怕回去就晚了。”“沒事的,再往前走一會兒。”

“究竟我們去哪裏呢?”我沉不住氣了。

“我也不知道。走吧走吧,騎著向前走。走到哪裏算哪裏。”

“想一個目標吧。”我說,“否則沒法繼續走了。”

“什麼目標啊,這裏我都沒來過,地名我都不知道,我怎麼想呢?”“你怎麼把車停了?”“騎得累了,休息一下好嗎?”

我們已進入市郊。周圍的主要建築變為鄉村式的圍牆和小樓。河對岸聳立著無數帶有大型工業化色彩的猶如巨人般的機械。我將車停在路邊,H跳下車,背著手走到河岸邊,扶著堤壩。

“黃昏時候的雲很漂亮。”她歎服似的說,“而且在這裏看和在學校看就是不一樣。”

“確實漂亮。”我看了一刻後,說。

“你以前來過這裏?”她問。

“沒有。”我說。“沒沿著河騎這麼遠過。”

“我也沒有。看樣子這裏是郊區啦。很少看到這樣的風景。再向前走的話,會是哪裏?”

“不知道。也許到鄉下也說不定。”

“那很好啊,休息一會兒,繼續向前走吧。”

“喂。”我說。

“怎麼?”

“天都晚了。我們如果現在往回走,天黑之前差不多可以到。”

“沒事啊。再往前走一段兒看看吧。”

“可是會回不去的。”

“不會啊。”H無所謂似的擺擺頭,摸了一下頭發。“沿著河岸去,沿著河岸回來。不可能回不來。”

“可是會很晚的。”我說。

“晚就晚唄。”

“萬一遇到劫道的呢?”

“你和他打唄。反正你也夠高,嚇唬一兩個壞人大概還可以。”

“和你說正經的呢。晚上走夜路總不是太好。”

“你老是顧慮那麼多。沒那麼多事兒的。你自己嚇唬自己而已。”

“回去吧,好嗎?”

“不想回去,要不你自己回去,我往那裏走。”

“別這樣啦。”

“就這樣。你別管啦。你要是願意就陪我繼續走,要不就自己回去吧。”

H獨自沿著河岸開始走,我推著單車跟了上去。她一邊走,一邊無聊般拍打著堤壩。

“怎麼了?不是要回去嗎?”

“總得跟著你呀。你走丟了怎麼辦?”

“我不怕。”她說。用力地拍了拍堤壩,出了會兒神,繼而拍掉手上的灰塵。

“不開心嗎?”我小心地問道,“很不開心的樣子?”

她站住了,環視了一下周圍,眼神空茫茫的,仿佛忽然之間,發覺自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是哪兒啊?”她問。“走到哪裏了?”

“郊區吧。”我說。她看了一會兒河水,然後雙手撐著堤壩,爬了上去。她坐在堤壩上,雙腳輕輕地蕩著。我看了一眼河水。西下的夕陽將河水映成嫣紅之色。夕陽的虛影分崩離析地搖動著。我將手放在她肩上。

“不開心嗎?”我問。“還是繼續往前走?”

她的肩膀忽而開始顫抖起來。她低下了頭。我伸出手放在她肩上。她回過頭來,將額靠在我的肩上。我輕輕的抱著她。她的發絲散在我的臉上。洗發水的香味。我抬起頭來,看到天空一片虛空的湛藍之色,晚霞漸次消隱。夕陽西下。柔媚的色澤正被廣大的陰影緩慢取代。斜陽草樹之間,依稀有蜻蜒的影蹤。“回去吧。”她說。“好。”

我們回去的時候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馬路的那側,除了院落和小樓,便是大片大片的花圃與草叢。灰色的麻雀神色不安般在水泥地與花圃之間來往跳躍。長途卡車轟鳴著從我們左側飛奔而過。

“有蝴蝶!”H說,指著花圃之間。

“到處都有的。”我說。“麻雀,蝴蝶,還有狗。”

我把頭靠在車廂壁上。現代材料給予我的頭部以堅定的觸感。既非樹幹般的班駁,亦非磚石般的粗礪。我的頭所依靠的是光滑而穩定的現代材質。如此感觸奇妙而疏冷。並非足以喚起什麼想象力的感覺。如果在雅典衛城牆角之下頭靠磚瓦眼望地中海,想必容易產生詩情畫意的聯想。但此刻,我隻是條件反射般想到了閱讀過的關於那個年代的故事。辛辛那提的年輕人。長途汽車。

我在意識之中悄然為之添上細節。長途汽車上的辛辛那提年輕人。金斯堡詩集。啤酒與杜鬆子酒金黃如夕陽般的色彩。凱魯亞克。美國公路上久久不落漫天飄舞的塵埃。撲克牌。半導體收音機與職業籃球比賽。這樣一個故事顯然細節充分,而且具有真實性。至於是否存在,則並不需要細細探究——

已非那個時代了。

辛辛那提的年輕人坐在長途汽車左側第六排座位。他將鼻子貼在玻璃窗上,嗅到煙草的味道。窗外飛速奔馳的平原與山脈在夕陽之下陰影俯衝直向大地。飛鳥在稀疏的叢林間飛過。辛辛那提年輕人的背包放在了右邊的坐椅上。鼓鼓囊囊的裝著口香糖、金斯堡的詩集、納賽爾傳、T恤以及唱片。車廂的地板上散落著橘子皮和檸檬皮。司機用半導體錄音機的最大音量播放著鮑勃?迪倫口哨與口琴交相輝映的曲子,且聽得搖頭晃腦。司機身後所坐的大胡子將檸檬用力一捏,投入酒中,然後將皮扔在了坐椅旁的垃圾箱裏。幾個穿著支持古巴革命T恤的少年睡著似的倚在右側靠窗坐椅上一動不動。後排幾個戴爵士帽子的在打撲克牌。車廂的空氣裏,彌漫著果酒味、檸檬味、威士忌味、運動鞋的餿臭味、T恤的汗味。辛辛那提年輕人將鴨舌帽前簷下壓,然後將背部落實在椅子的靠背之上。

將想象延長,自然,你需要一段過去。使之豐滿你的往昔,使你不至於成為一個虛幻的造物,牽線的木偶。假想你生活在一個富庶的農莊。假想你的父親曾經讓你穿上新的皮鞋在城鎮的大道上散步。假想你羞怯的觀看著商店櫥窗中展示的商品。假想你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個城鎮中人而刻意穿得傻裏傻氣。假想你曾經在聽課的時候將下巴壓在課桌上,用鉛筆做老師的素描。假想某個黃昏你在那個燈光昏暗的臥室中感覺到自身不停躁動的情緒。假想那一天你與父親大吵一架,背著行囊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家門。假想你在那個夜晚走在大道之上,看到了螢火蟲的明亮。假想你在席卷全國的背包流浪的浪潮之中,走上了一輛長途客車。於是,你不止是一個形象,你成為了一個實體的存在。有過去,有現在,正準備在不斷顛簸的行程之中經曆未來。

是的。此時你安然坐在了長途汽車椅子靠背之上。你應當嚼著口香糖,含糊不清地哼著不成調的樂曲,無所事事地觀望著平原與時光在窗外飛速的奔馳。口香糖是這個消費時代的縮影,猶如時代一般,被嚼過之後隻餘下殘渣,被吐在某個灰暗的角落裏。樂曲是這個時代抗爭與消遣的重要方式。站在汽車頂上身著破舊的衣裳進行冠冕堂皇的煽動與激情洋溢的演講已成為了古老的形式。消極的娛樂與散漫的遊蕩無意之間重現在了這個紊亂的時代。你也許在閱讀古典著作時會發現15世紀的意大利那些遊蕩在磨房與露天的浪客與你相似乃爾。巧合的其實僅僅到此為止。曆史本來猶如一個硬幣的兩麵,非此即彼。

帶著這樣心思的你頹然地注視著窗外。那飛揚而過的塵埃喧嘩著不斷遠去。你穿著流行於這宏大時代的藍色牛仔褲。那已被磨得發白,猶如淩晨天色一般的牛仔褲,緊繃著你的雙腿。你的灰色襯衫洋溢著花生和啤酒味道。你新打的左耳洞此時忽而出現了一陣癢。汽車的顛動令你心緒不寧。這個時候你發覺自己忽然厭惡了持續的閱讀。已有二十二個小時未曾吃東西的你感到胃部奇特的蠕動。一陣劇烈的顫抖,猶如雨後山巒一般模糊的朦朧,而後又倏然平靜,猶如幻覺。你厭惡般地把在路上扔到了一邊。你抬起頭,於是你看到一雙發亮的眼睛在看著你。那雙眼睛下麵的一部南美叢林般黑油油的胡須。卡斯特羅正在其中使敵人的軍隊風聲鶴唳。叢林的中間,是一口明亮的白牙。

“你好。”他說。你注意到他的右手插在右側的褲兜裏。那褲兜鼓鼓囊囊。“你可以叫我A。”“A”你說。“是的。A。我想我可以叫你好小夥。你認為呢?親愛的好小夥?”

“可以。”你說。你讓目光遠離A的褲兜。你聽見自己的心髒好像懸掛的鬆果。風吹得急,鬆果搖晃的速度變快。

“好小夥。告訴我你坐在第幾排。”

“第六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