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看到你後麵兩排的那個人了嗎?那個戴著灰帽子,穿著藍襯衫,套著綠馬甲,活像隻青蛙的家夥,不。別那麼急回頭。他在嚼熱狗呢。他會看見你的。別急著回頭。把你的這本書碰到地上,然後彎下腰去撿。別急。別那麼急。不是一本新書。在這見鬼的車子上用過的東西,我勸你下車之後全都燒掉,否則你一輩子都要聞著這味兒……彎下腰。別看我。別抬眼看我。也別看我的靴子。雖然這是雙好靴子,我要用蛋清加油去擦它……去瞟那個人。那個人。後麵兩排的那個人。好了。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
“告訴我他在第幾排。”
“他在……”你的目光又一次溜過了A的褲兜。A的左手撐在了你的椅子靠背後,距離你的後腦很近。
“告訴我,好小夥,他在第幾排?”
“他在……”你說,“第八排。”你的胃開始抖動起來。好像跳老式舞步的腳尖。酸。酸泛了上來。
“好極了。好極了。你記住了是嗎?多好的一本書。你把它捧在手裏,就像一個正經大學生。但你很好,你肯定不是一個笨蛋大學生。把書翻開,翻到扉頁。這可是本好書啊。從頭開始讀。一個字一個字的讀。好書就是得這樣讀。一個字都不能漏。讀作者的名字時要讀全名。章節數字都要一一細讀。這可是一本好書啊。”
你低垂的目光在書的扉頁上發現了自己的手指。手指蒼白得猶如冰凍的豬肉。他的兩隻靴子間距20公分,孤零零地在座位之側站了一會兒,而後其中一隻靴子提了起來,而後落下。靴子開始緩慢地遠離。你的後腦不再具有被威脅的觸覺。僵硬的脖子得以鬆弛。你感覺到額頭發際,流著涔涔的汗水。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汗珠開始沿著前伸的發絲流淌。顛動的車廂。最後一排的男子在吹著口琴。那鬆弛而幾乎帶有嘶啞韻味的聲音。你的汗終於落了下來。一滴透明的汗液。孤獨地落向展開的書。
巨大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你的手剛剛翻過第三頁。那密密麻麻的字句,叢林一般詭譎而危險,正讓你煞費思量,迷失其中。那巨大的聲音在此時斬釘截鐵地轟然而來,錘擊你的耳鼓,動蕩你的心魄。這巨大的聲音。轟鳴的聲音。自從中世紀的歐洲接受了東方的饋贈,這種聲音便意味著破壞與粉碎。人類可以利用礦物的配合,使空間發生迅疾的爆炸。而這雷霆般的聲音,意味著某種器械發出了殺戮的信號。近在咫尺的殺戮。你的背部於是發麻。汗從耳朵之後沿脖流下。脖子僵硬了。又一次僵硬了。那隻手難道已經回到了原處,繼續覬覦著你驚恐的目光?不。別那麼急回頭。他會看見你的。別急著回頭。把你的書放到地上?然後彎腰去撿?車廂依然顛動不已。為什麼不再有人發出聲音?一隻手在此時橫伸而出,輕輕按在了你所閱讀的書頁上。這隻手背之上,橫亙著一道儼然被燒傷的黑色疤痕。
“好小夥。”
“你好。”
“是本好書啊。”
“是。”
“是本好書啊。你說是嗎?”
“是的。”
“去你的。我看你不像覺得它很好的樣子。你要知道,一個人得多讀好書,活著才有滋味。讀好書就得專心致誌。別東張西望。別胡思亂想。”
“我知道。”“那麼好好的讀書吧。好小夥。”
你的目光從下而上抬起。那謹慎的姿態,讓你想到幼年在草叢中繞過蠍子時的感受。那副搖擺的胯部,那雙齊膝的靴子。右手按在褲兜中。A走到你前麵兩排的座位旁,左手按在了座位上,低下頭去,猶如和你談話時的姿態一樣。他在喁喁細語。汽車的顛動,顫栗的聲音並沒有如期而至。你側望窗外,發覺天色昏暗。沙塵飄揚了起來。天空接近大地的部分變成一片土黃。雨的味道。雨的味道顫栗著撫摸著山脊,直奔廣袤平原上這長途客車而來。相同的話語如今想必鳴響在前排的乘客耳邊。你的眼角餘光努力朝著後方做著衝刺。也許是光影所致,你居然看到後麵的玻璃窗上一片殷紅。你的汗水繼續流淌。手指上的汗在書頁之上留下無法磨滅的蹤跡,作為你恐懼的代言。你無法躲避這沉鈍的黑暗。黑暗自遙遠的身後奔襲而來。你不由自主地猜測著前排乘客耳邊的話語。他是否將扔下某物,然後將頭側轉,用餘光瞥向另一個人?那可以是這車廂中的任何一個人,當然也可能是你……你心跳的節奏猶如山巒的舞蹈,在昏暗的天色之下彎曲變形。A結束了喁喁的耳語,對你轉過頭來。他的臉上帶著調侃般的微笑。他緩慢的走過你的身旁。那雙靴子經過的時候,你低垂的頭顱後方,依稀感到了那時的寒冷。是否你側麵的玻璃窗在刹那間將殷紅一片?那也許隻是神秘的天色使然。你不再思想。汗漬的雙手,書頁猶如舊衣服般柔軟而缺乏活力。你在等待著什麼?你在等待,又或者是在期待?這悠長的時間沉默的流過。你告訴自己,你究竟在等待什麼?
那遼遠的腳步漸次離開。你沉鈍的大腦在記錄著他步行的頻率。顫動的車輛。你的咽喉顫抖。胃部痙攣。你的胃背叛了你,正在私自醞釀一次崩潰。你將彎下腰來,全身痙攣,然後嘔吐。那些穢物將使你顏麵掃地,並展示你的脆弱。你忍受著痛苦,你在不知不覺等待著那代表殺戮與破壞的聲音響起。這一切並無定局,亦無規律可循。你無法對之有準確的預期,於是你更為害怕。恐懼與痛苦在逐次延伸。你不知道你的等待何時才到盡頭。回不去了。你想。你回不去了。漫無目的的等待。悠悠漫長的時間。痛苦不斷地延伸過程之中,你開始忍不住期待那一個巨大的聲音震響。又或者,你在祈禱著它永遠不會出現。也許那一聲將貫穿你的頭顱。震落你的牙齒。穿透你的舌頭。你的雙目將親眼看到玻璃窗上瞬間撲上一片殷紅之色。你的呼吸將被這一聲壓在半途,進退維穀。那一秒將融入時間的大海,成為永恒的縮影。那是沒有過去與未來的時刻。你感覺到心髒又開始如鬆果般搖擺。大風很急。
然而,那一聲持久的不來,這種可能性本身就在你的意識中被不斷重現。在路上行進的你,不知道下一個轉折的到來是何時。於是痛苦本身漫無邊際,而又不可忍耐。永恒在這個時候,左右為難著它的歸屬。
於是當你聽到了一聲巨大的震響時,你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虛擬的痛感穿越你的神經,使你的靈魂遭遇驚人的恐嚇。作為預先的警告,你感受到了切膚之痛。然後你幾乎是立刻放鬆地發覺,這痛苦並未發生在你身上。然後你發覺天色並未如你想象般一片血紅。腳步聲又一次響了起來。一隻手放在了你的後頸上。他的聲音此時忽而令你感到如此溫暖而悅耳。
“好小夥。你怎麼了?”
“沒什麼。”
“快要下雨啦。好小夥。你該讀書。下雨天是最適合讀書的了。”
“我知道。”
“不說聲謝謝?”
“謝謝。”
他的手離開了你的後頸。那隻橫亙著一條黑色疤痕的手。他的主人此時緩慢地步行在車廂之中。你側頭,發現窗外的雨開始墜落。那暗色的天空,使玻璃窗上分明映出了你的樣子。你的頭上有涔涔的汗光。你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比車子的顛動更加劇烈而奔放。在玻璃窗的邊緣,你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反光。那是A的牙。你倏然間轉過頭去,望見他正在低頭看你。車廂靜謐著。後排,有一個似乎未曾睡醒的人,在唱著一首嘶啞的歌曲。
“東海岸少女多魅力,
時裝都會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說話是組裝式。
中西部少女多溫柔,
一見心髒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愛,
令人渾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亞州的……”
A的靴子間距20公分,停留在了前方的座位之側。車窗外的大雨轟然而落,不斷劃過玻璃窗中你的形象。你的容貌被大雨切割分離。呼嘯的雨聲,淹沒了你的呼吸。你將書放入了包中,順手從包中取出了一塊薄荷口香糖。你將之放入口中,閉口咀嚼。薄荷的甜香滲透入口腔和咽喉。你顫抖的身體多少得以平複。你反複地迅速地嚼著口香糖。放鬆一點。放鬆一點。你想。你站起身來,跨到過道。你無須將目光投注在A身上,你反複告戒自己。你穿過漫長的過道。你不向左看,也不向右看。你能感覺到無數目光自下而上地凝望著你。司機的背影矮小而平和。你站到了他的身後。你的後頸並沒有感到僵硬。你的身體感到舒展而快意。你嚼著口香糖,用輕鬆的語氣對司機說:
“我要下車了。”
“下車?”
“是的。我要下車。”
“沒有到站不能停車。”司機說。他頓了一頓。車前的玻璃上,雨水肆無忌憚地畫圖。
“你想在哪裏下車?”司機問。“你的目的地是哪裏?”
你的頭部在此時遭到了沉鈍的一擊。“你想在哪裏下車?”司機問。“你的目的地是哪裏?”他的聲音冰冷而機械,毫無感情色彩。你的頭部感到了麻木,而後是疼痛。這一擊準確而又迅疾。你發覺眼前的一切倏然之間分解開來,色彩變化。一切開始無限變亮。
七
“終點站到了,請所有乘客下車。”輕軌車廂內,回蕩著電子播放的無感情聲波。我揉了揉眼睛,摸了一下被震疼的頭部。我從車門上的玻璃望了出去,望見了從高高的天窗上落下的爛漫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