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萬鈞的母親彌留之際,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他,艱難地呶動著嘴唇,說出了對張萬鈞的最後叮囑:“鈞兒,可、可一定要好生讀書哇。”
“嗯。”兩眼噙滿淚水的張萬鈞,抑止悲痛地死死咬著下嘴唇,哽咽地說,“媽,您的話我記住了,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讀書的。”
張萬鈞的母親用枯瘦的手抓住他的手:“鈞兒,媽要是不在了,你可要聽你哥哥和姐姐們的話呀!”
張萬鈞強忍嗚咽一點頭:“嗯。”
張萬鈞的母親又上氣不接下氣地叮囑道:“鈞兒,媽不在了,你不要總指望你哥哥姐姐們的照顧,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呀,啊!”
張萬鈞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隨著一聲“嗯”,成串的淚滴撲簌簌滾落而下。
張萬鈞的母親雖然拋下他大行西去,但母親那勤儉持家、好善樂施和忍屈要強的品德,在他心靈深處打下了永不磨滅的烙印。
已經年滿16歲的張萬鈞,自從母親溘然長辭那時起,便覺得自己幾乎刹那間長大了。
失去父母的孩子,是孩子也缺少了孩子氣。
何況已經不算是孩子了的他,失去母親後那孩子氣就倏地無影無蹤了。
父愛和母愛像幼鳥之暖巢,似船舶之港灣,如旱禾之甘霖,抑或是遭到蟲噬的草木之敵殺死。因而,父愛和母愛之於子女,是無私、寬容、慷慨和神聖的。
曾過早失去父愛和又不算晚地失去母愛之於張萬鈞,是殘酷而又屬於災難性的。
但是,災難對於直麵人生者,又是一種堅強的形成和鍛造。
自此,張萬鈞胸懷“男兒當自強”之誌,發奮讀書,在學業上突飛猛進,並且一步一個台階。
張萬鈞先於1959年以秦皇島市第一名、整個唐山地區第四名的驕人成績考人河北省重點學校唐山市第一中學,後又在1962年如願以償地步人大學的門坎,成為南開大學化學係的一名優秀學生。
可是,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張萬鈞在1967年大學畢業分配時,正趕上被稱之為“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和“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階段,作為上海筆杆子的姚文元在江青的授意下炮製出被譽為“拉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序幕”的超重量級炸彈《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的大批判文章,階級鬥爭的陰霾驟然而至。由於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被稱頌為“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的毛澤東主席向中華大地的芸芸眾生發出聲震九皋的“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習解放軍”的號召,解放軍在全國人民心目中像一座雄奇的豐碑,高山仰止,令國人羨慕不已。根據張萬鈞的品學,學校在初步決定分配方案時,將他的去向定為國防科工委所屬的七院,具體地點在山東省的青島,所從事的專業是搞塗料。搞塗料與張萬鈞所學的化學很接近。張萬鈞呢,他覺得到國防科工委七院可以戎裝在身,因此非常渴望將學到的知識貢獻給祖國的國防事業。誰知,國防科工委有關部門來人到學校一審查張萬鈞的檔案,立刻把他打入了另冊。理由是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那時候,雖然在理論上說“講成分,但不唯成分論”,可是在實際中卻因襲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的血統論,隻要一提地主,人們馬上在大腦屏幕上映現出來的是逼死楊白勞、並要霸占喜兒的黃世仁,是紙醉金迷和作惡多端的南霸天,是敲榨農民骨髓的劉文彩,是奸汙雷鋒母親的惡棍。解放軍被稱為無產階級專政的柱石,焉能容納張萬鈞這樣的“地主崽子”?!
可是,張萬鈞卻想不通。
當他得知不能去國防科工委的因由時,像兜頭一盆冷水,頓時全身冰涼,而且這種冰涼不是從外到裏,而是由裏至外,所以是寒徹肺腑的涼,是浸透全身每一個毛孔的冷。這涼,這冷,這寒徹,較之患重傷風感冒打擺子還令人難以忍受。以至於從來沒有吸過一支煙的張萬鈞居然毫不顧及囊中羞澀地買了一包永紅牌香煙,神色恍惚地走回宿舍,獨自一人仰麵朝天地躺在床板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灰白色的煙霧攪拌著他那困惑、迷惘、艾怨、不解和無助的愁懷苦緒,在黃裱紙般渾黃的燈光中頗有質量地升騰。這種特有的霧靄,先是雲似的在屋頂集結,待彙聚到一定濃度後,豁地成條成縷地往下垂掛,如挽幛般冷森森的,使人驚駭和壓抑得胸口感到窒息。
使張萬鈞最難以理解的是,他的命運到底與他那被定為地主成分的爺爺之間究竟有什麼須臾不可剝離的關係。
他認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見到過爺爺是個什麼樣子。既沒有享受過他的恩澤,也沒有受到過他的教化。退一步講,如果因為自己的父親是爺爺的兒子,父親又是自己的老子,自己生命的染色體裏有爺爺的遺傳基因,或者講自己的血脈裏有爺爺的骨血,但是連孔老夫子都講“人之初,性本善”,一個人的品德優劣是後天造就的。實事求是地講,對自己的人生觀真正起潛移默化作用的,一個是母親,再有就是哥哥姐姐們。母親勤勞善良,是名符其實的賢妻良母;哥哥姐姐們大都是共產黨員和人民教師,是被譽為給祖國培養人才的辛勤園丁。母親和哥哥姐姐的榜樣是無字的書籍,是有形的映像,讀得懂,看得清,並且深深印在腦海裏,又化作支配行動的力量。而自己從中學到大學所以品學兼優,除了老師的教誨,就是母親和哥哥姐姐們身教重於言教的結果。
那麼,在大學畢業後的分配上,為什麼卻唯心和教條地隻是注重早已離開這個世界的爺爺的地主成分,而不具體地看本人的品行以及對其真正起到影響作用的家庭成員的政治麵貌和表現呢?如果爺爺的地主成分永遠成為桎梏自己命運的符篆咒語,那麼自己無疑將成為古希臘神話中被主宰萬物的宙斯罰為苦役的西西弗,終日裏將煉獄般從山頂“轟隆隆”滾落而下的巨石推到山頂,當他剛剛返回原地,殊不知山頂的巨石又“轟隆隆”滾落而下,然後再推到山頂,循環往複,無窮無盡,永無出頭之日。
這天晚上,張萬鈞究竟吸了多少煙,已經不得而知了。但他吸剩下的煙蒂,卻狼藉地扔了一地。
他醉了。
人說,吸醉煙比喝醉酒還要難受。
張萬鈞一連到廁所跑了幾趟,隻覺得翻腸攪肚,嘔吐不止,額頭一層一層地冒冷汗,兩條腿一邁步就像踩在棉絮上一樣,酥軟無力,走路踉踉蹌蹌,還酷似吞了煙袋油一樣的蜥蜴,渾身瑟瑟抖動不已。
翌日清晨,悶悶不樂的張萬鈞早飯也沒有吃,用冷水擦了把臉,來到學校院裏,圍著馬蹄湖和新開湖轉了一圈又一圈。清澈的湖水在朝陽的映照下,抖金亮銀,燦若彩霞,嫵媚動人。涼爽的風帶著湖水的濕潤和清新,舔在人臉上分外愜意。可是,張萬鈞卻鬱鬱寡歡,心裏的疙瘩還是解不開。他想來想去,決定找進駐學校幫助開展文化大革命的工人宣傳隊的負責人問個究竟。
“工宣隊”的負責人告訴他,他的去向決定於用人單位。
接著,他又找到學校有關部門,學校有關部門的答複與“工宣隊”負責人講的話如出一轍。
“你們想把我分配到什麼單位呢?”張萬鈞抑製住不悅問道。
學校有關部門告訴他,鑒於他已經在天津交了女朋友,隻要他願意,就可以留在天津當教師。
“不,不不,我還是去當工人吧。”張萬鈞回答得很果斷,仿佛他早已謀劃好了似的。
“你可要想好,不然後悔就晚了!”學校有關部門提醒他。
“我已經想好了,不會後悔的。”張萬鈞果斷地回答。那麼,張萬鈞的哥哥和姐姐以及他們的孩子大多都是教師,他怎麼對當教師視為瘟疫一樣急忙躲避呢?
因為,在“文革”初期,教師幾乎統統被學校的“紅衛兵”和“造反派”打成了牛鬼蛇神以及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反動學術權威,或遭到殘酷的批鬥,或受到野蠻的折磨,或淪為罪犯一樣被押送到農場以及荒漠的邊陲接受脫胎換骨似的改造。張萬鈞當教師的哥哥和姐姐無一幸免。你想,他焉能不談“教”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