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萬鈞的第多少次到開發區那依然空曠的鹵化池上搞調研,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但是,他對這一次調研所遇到的情景,雖然已經過去許多年,卻至今依然覺得身臨其境,如詩如畫,曆曆在目。

這一天,時處深秋,蕭蕭秋風如畫家的彩筆,頃刻間將滿目的綠野塗抹成五顏六色,異彩紛呈。金燦燦的柿子,紅豔豔的蘋果,綴滿枝頭的紅瑪瑙般的山楂果,色澤怡人的紅葉,半黃半綠的銀杏樹冠,還有古銅色的、赭色的、朱紅色的或半赤半黃的不同樹木的葉子,使深秋的色調悲壯而豪邁。此時的鄉村,抑或是禾槁成山,糧垛連雲。如鈴的棉桃破殼炸絮,飛白似雪。金色的苞米堂皇登場,或囤或掛,燦然如霞。膏腴的原野機耕隆隆,生活殷實的百姓笑鼓柴扉。至此,不禁讓人開懷放歌:“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半江紅樹賣鱸魚”,“紅樹青山好放船”。

可是,此時的張萬鈞的心情仍屬於“苦秋”。無邊秋風蕭瑟瑟,滿目海水白茫茫。在開發區的地麵上,一座座外資和合資企業拔地而起,可是除了工業起步區的廠房和生活區的樓宇粉刷上的鮮豔色彩,大片大片的地麵依然如同患嚴重貧血症,一片渾黃,一片蒼白。

如果把迅速發展的開發區比作儀表堂堂而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而頭頂卻瘌瘡疤似的寸發不長,既有損觀瞻,到頭來也不會被挑剔的妙齡靚女以身相許的。張萬鈞每每想到這裏,心裏就急煎煎地難以忍受。

他不甘被人視為低能兒。

1985年秋天,開發區的人曾在開發區“管委會”的院子裏栽種過一些鬆柏樹和一片草坪,雖然在栽種鬆柏樹和草坪之前挖掉了原土,換上土質上好的客土,並且以盎然的綠色給人們帶來一陣欣喜,但是經過夏季的幾場雨水,客土下麵的原土裏的鹽堿,不甘受壓製地洶湧反撲,結果使原來上好的客土被次生鹽漬化,致使綠油油的鬆柏樹和草坪似染上黃膽性肝炎,因難以療治,最後大部分枯黃而死。一棵鬆柏樹,當時購買時的價格為70多元,可是那時人們每月的工資也就是200元左右,既沒有加班費,也沒有獎金。死一顆鬆柏樹就等於一個人半個月的工資打了水漂兒,能不叫人心疼嘛?!

這就是當時張萬鈞麵臨的現實。

有人便譏誚地說:“塘沽的老百姓給園林局編的順口溜,叫作‘一年青,二年黃,三年進灶膛’;今天我們開發區給搞綠化的創作了一個歇後語,叫作‘張萬鈞搞綠化——瞎折騰’。”

有人附和地說:“人家專家們都說了,咱們這裏是綠色植物禁區,種不了樹。不要說土不行,我看就連空氣都是鹹的。”

為此,也有的人士向開發區“管委會”有關負責人建議,既然種樹種草不行,那就別再勞民傷財了,幹脆多買些塑料樹和塑料花,在重要的路段兩側和重要的場所門前一擺,既不用施肥,也不用澆水,省時省力,反正能叫人見到“綠”就行了唄!

這一句句盡管不是出於惡意中傷的話語,當張萬鈞從側麵聽到後感到不啻於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叭叭”地左右開弓抽耳光,兩個臉蛋子火辣辣地發燒,兩眼仿佛直冒金星。他覺得難堪之極,又羞愧之極。他雖然也知道開發區“管委會”的領導很信任他,並一再鼓勵他要放開手腳大膽工作,勇於實驗,不要怕挫折,也不要怕失敗。因為我們開發區搞綠化既無前車之鑒,也無章可循,是白手起家,是從無到有,所以交點學費是難免的,而想一口吃個胖子和一蹴而就倒是不可能的。牛犢子生下來,要經過九九八十一跌才能站穩走路呢,何況在鹽堿地上搞綠化這麼一個前無古人的事業了。當然,有的人既沒有置身其中,也不甚不了解情況,說三道四乃至說點風涼話也屬正常。常言道,人的嘴,兩張皮,上下牙齒一磕,話就冒出來了,一不交稅,二沒有人錄音,還不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和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因此,學會聽話並且學會處置不同的話是一門深奧的學問,一般人在這門深奧的學問中是不易做到遊刃有餘和風流倜儻的。

張萬鈞這次騎著他那輛28型飛鴿牌自行車,身著在天津堿廠穿過的勞動布工作服,到灰白色相間的昔日鹵化池調研的項目是什麼,他也說不太清楚。他依稀覺得,此行的目的是尋覓,是企盼,是解答,也是證實。昨夜,他依稀做了一個夢,雖然對於夢的具體情節已經朦朦朧朧的了,但一個畫麵卻異常清晰,即他在冥冥之中好像被什麼力量引導,來到一個山青水秀的所在。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幅美不勝收的圖景。這裏茂林修竹,湖水湛藍,有一對鴛鴦悠閑鳧水,幾隻野鴨戲耍清波;那裏樹木蒼鬱,青山黛綠,翠鳥囀喉,百靈作歌;一股瀑布飛流直下,噴玉瀉銀;不遠處小橋流水,亭台樓榭,彩廊回旋,花圃裏百花爭奇鬥豔,香氣撲麵,沁人肺腑,使人心曠神怡,難怪穿著時髦的俊男靚女或坐在湖畔相依相偎,或在長廊及樹叢間追逐嬉戲。張萬鈞驚奇地問:“這是什麼地方?”仿佛有人告訴他這裏就是開發區呀!他聽罷啞然一笑:“別白日做夢了!”仿佛那人向什麼地方一指:“不信你看看那幢樓房是不是開發區‘管委會’?”張萬鈞瞪大眼睛一看,果然像是“管委會”的辦公樓。他好生納悶,開發區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美了?當他疑惑地又眨了眨眼,“管委會”辦公樓不見了,再左右一打量,哪裏有半點開發區的影子呀?分明是北京的一個什麼公園,又像是江南的一個什麼園林。他感到受騙似地要找那個告訴他的人討個說法,那人卻早已蹤影皆無。他再四處搜尋,不僅那個人找不到,整個園林也變得空寂無人,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園中,不禁生出一種恐懼,心裏一急,夢醒了。蘇醒後的他,覺得這個夢是天方夜譚,很是荒唐。莫非這是一個灰色的幽默?常言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張萬鈞從來不願做不切合實際的夢想。但是,根據弗洛依德的《夢的解析》一書中的一個論點,假設和向往也能變成下意識的夢境。當然,夢境中的展現決不是平時想像的複印,肯定更美輪美奐,更光怪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