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什麼正規學曆,因為我們這批人包括新聞界的很多人都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正規大學教育。我77年考大學,當時我在地質隊工作,在金沙江畔,橫斷山脈的海拔3 000多米。當時下著漫天的大雪,我和我的師兄兩個人出來考大學,當時我們知道考大學的消息的時候距離考大學隻有半個月了,我們每天要高強度在野外工作,每天有8小時的爬山,然後回到家吃完飯就9點了,我們當時住在原始森林裏的一個放羊棚裏,沒有燈,隻好圍繞著炭火,然後再複習到11點,從那個山裏走出來,要走7個小時,那時又大雪封山,所以我們走了2—3天,才走到縣城裏考試。一路上我們也是胸懷大誌,氣勢如虹,可結果我們考得非常糟糕,後來我被師範學院錄取了,但我沒有去,還把錄取通知書給撕了。當時不覺得,後來發現這是個壯舉,因為那時候個人奮鬥隻有讀書一條路才能從深山裏走出來。我們的經曆很複雜,我想講我插隊的那段經曆。我說常識性經驗是構成一個職業記者的直接逼近良知的東西,這是說起來特別容易,但特難堅持的一句話。當時是“文化大革命”後期,我們在城裏接受著教育,然後突然有一天,讓我們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那時我們也是一腔熱血,認為高中以後能到農村去鍛煉,特別是離開家,是很刺激的一件事。因為那時在家受管製是很難受的,雖然日子過得還可以,但是自己心裏很苦悶。去了以後,我們突然發現到了另外一個天地,跟我們的教育、宣傳以及我們在城裏掌握的信息不同,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我在農村後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不飽。當時城裏宣傳的是鶯歌燕舞,糧食過長江過黃河,讓人有一種糧食吃不完的感覺。宣傳中的農民大嫂個個白白胖胖,工人大哥個個魁梧有力。農民紮個白帕子,拿把鐮刀,眼睛很大,濃眉毛,但是我們看到的卻不是這樣。因為我們去到農村的時候,就當時的大背景來看,中國的國民經濟已全麵崩潰。第一是吃不飽,第二是不僅吃不飽還有餓死人的現象,第三我們所描述的社會溫馨的上下之間的關係並非如此。因為我們去的那個時候剛好趕上收水稻,把水稻打了以後,再把它摔下來,然後就把它背到倉庫裏麵。這時候是二季稻,第一季稻的時候,我們聽見敲鑼打鼓的,汽車進山了,然後一個老鄉指著上邊那一長溜掛著彩旗的汽車(當時是縣裏的三秋工作隊),突然跟我說:“老三(我在我們家排行老三,所以他們也叫我老三),你看他們那批人像不像國民黨的催糧隊。”這讓我心裏特別的震驚,那是個副隊長,特嚴肅。當時他可能萬萬沒想到那句話在我心裏的那種震蕩。因為他所說國民黨那個符號的含義就是橫征暴斂,這是我們在傳統教育裏一直這樣說的,絕不可能在我們的教育體係下與它掛上號,不可能的。我突然發現,那個時候我們所描述的,無論是社會教育還是家庭教育告訴我們的,在“文革”期間政府與群眾,或者說是底層社會,他們的關係已經發生了某些變化。這種變化是我們在媒體和教育裏看不見的,但它是真實的放映。這時候我覺得,如果你突然到了一個地方,就會發現你原來的常識麵臨著挑戰,那個社會常識要加引號,那麼,這個時候你聽信於什麼?
那個時候還有一個經驗,是讓我今天懺悔不已的。當時我們要修一個科學飼養場,縣裏給我們3 000塊錢(3 000塊錢在當時是個巨款),讓我來領導修建。由於他們給的錢太少,他們就鼓勵我們“破四舊,立四新”。然後我們就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裏挖了不下100座祖墳。把他們的磚(那個是墩子)、石碑取下來,把屍體揚掉,再把石頭取下,來砌豬圈的牆。這當然是以科學和革命的名義了,在那個時候這也是常識,是任何人都不敢違背的常識。我們挖了100多座墳,後來有個報應:我們的豬圈壓死了個人。工程因此就停了,直到今天還能看見那個殘垣斷壁。當時根本沒修成,由於施工質量不好,垮了,壓死了一個女知青,是我們旁邊的那個隊的,還是我給她叫的急救車。一個如花似玉的女知青死了,讓人感覺挺作孽的。他們說,該把我壓死,因為她不是我們生產隊的,結果她替了我的命。我幾年以後回去,那個地方還是殘垣斷壁——我走時的那樣子。我們那個地方是個雨城,“365日366日雨霏霏”。晚上,外麵下著小雨,有狗吠和流水的聲音。農村15瓦的燈黃黃的,照著眼睛。晚上吃夜宵時,我的嫂子告訴我,我們原來挖墳的地方到鬼節的時候有鬼哭,說得我毛骨悚然。後來我寫了一篇東西,10萬字,是我94年調查農村剩餘勞動力時自己策劃並采訪的。我在鄱陽湖畔的一個農民家裏住了8天,後來我用這8天的經曆和我在農村的其他經曆寫了一篇東西叫《鄉村八記》,來表達我的懺悔。人是有靈魂的,靈魂也是需要有庇護所的,刮風下雨他也得找地方躲,但是我們卻把他們的庇護所給挖了。直到今天,我的內心仍很受折磨,因為挖祖墳在中國的傳統倫理道德裏是大逆不道,大不敬的。中國的傳統秩序是以宗法家族、血緣家族來延續的,敬祖宗是放在第一位的。那時候我十幾歲,很年輕,以革命和科學的名義幹事理直氣壯。我們那時遵循著當時的革命常識(如果是一種常識的話)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而後來的常識告訴我們,傷天害理的事不能理直氣壯——雖然幹的理直氣壯。但這個是無法解釋的,因為事實是孤魂野鬼沒地方待,靈魂在哭號——這個我現在講起來也還是忐忑不安的。這實際上是另外一種常識,當這種常識出現時再反省過去,就對過去的常識形成了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