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搞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陳寅恪)、吳(吳宓)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1927年6月2日上午,中國20世紀傑出的學術大師王國維,正值其學術生涯巔峰之際,卻在北京頤和園昆明湖自沉棄世。消息甫傳,頓使海內外學界同深哀悼。人們在痛惜他“中道而廢”之時,更競相揣度其不明不白自沉的原因。70餘年來,猜測、推論,諸見紛陳而時有新見,又因各執一隅而難以定論,遂成20世紀中國文化界一大“公案”。
王國維自沉年代,正值中國社會處於激蕩變革之際。1924年,馮玉祥兵臨北京,遜帝溥儀被逐出宮。1926年,國共合作的北伐戰爭開始後,北洋係統的馮玉祥、閻錫山先後易幟。北洋政府分崩離析,京畿之地草木皆兵。此時,王國維任教的清華校園也失去往日寧靜。
據當年的當事人回憶,其時王國維雖然日常言行無異常時,但言及時局,輒神色黯然,有“避亂移居之思”。而當時,他生活與精神上的依托者羅振玉已攜眷東渡,梁啟超養屙津門。生性孤僻的王國維與他人少有交往,唯與清華研究院主任吳宓過從頗密。6月2日早晨,王國維忽然找到吳宓,說有事將外出,需借用5元錢。接錢後就出校門雇人力車急行而去。到了下午,家人找到吳宓處,說他沒留片言出門至今未回。吳宓便著人四處尋覓,後從車夫處得知一長者去了頤和園,眾人便到頤和園,也是遍尋不得。後來又從管理員處得知,有一長者曾在排雲殿魚藻軒字走廊徘徊多時。大家又尋蹤找去,隻見一地煙蒂,卻不見人影。忽見稍遠一點地方水中似有人影,有人就下水探尋,果然觸到一人體,頭沒於湖底泥中,而後背衣衫還未完全浸透——正是已死多時的王國維。
王國維平時不善理財,每月工資悉數交給夫人,自己出門很少帶錢。在自盡的那天早晨,王國維忽然找到吳宓,說有事將外出,需借用2元錢,吳宓隨手給他5元紙幣。王國維接錢後就出校門雇人力車急行而去,直奔頤和園。他要借錢時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吳宓,可見兩人關係非同一般,所以王國維在遺書中托吳宓整理遺稿也就不足為怪了。
王國維死後,家人在他遺物中發現了他死前一日所寫的遺書。遺書條理清晰,考慮周密,足見死者絕非倉促尋死。這與王死前幾日無異常舉止相吻合。但遺書一開頭“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十六字,卻給生者留下種種疑竇,成為70多年來其自沉之因久說紛紜,又難以確論的“謎麵”。
對王國維死因,其親屬自始至終諱莫如深。而後世臆測大致又分幾種:
一為“殉清”說。王為清朝遺老,更對遜帝溥儀向有國士知遇之感——王國維以秀才身份,被溥儀破大清“南書房行走”須翰林院甲科出身的舊製,召其直入“南書房”——有此思想基礎和遺老心態,逢“覆巢”之將再,以自殺而“完節”似乎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梁啟超以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比之,當時的清華校長曹雲祥和羅振玉、吳宓等均持此說。魯迅在《談所謂“大內檔案”》一文中,稱王“在水裏將遺老生活結束”,可見也為此論。但反對此說者認為,王國維與羅振玉、鄭孝胥、陳寶琛輩有別,鄭等效命清室複辟,不惜委身於日本政客。而王國維卻領清華職,心無旁騖,潛心學術。他雖“忠清”,卻不充其鷹犬,以至“愚忠”至“殉清”程度。所以當時就有人說:“你看他那身邊的遺囑,何嚐有一個抬頭空格的字?殉節的人豈是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