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神觀看,陽關的景象的確黯淡得很。
在一片灰蒙蒙的沙漠窪地裏,隻有一些關牆殘垣,一堆堆破磚碎瓦。一切的一切,都被自然界不斷的運動所顛覆,被漫漫的黃色沉沙淹沒了。雖說如此,我麵對這曆經人世滄桑的邊塞險關,這自古聞名的中外商旅絲綢使者來往的友好門戶,仍然感到一種莫大的誘惑力。透過沙塵彌漫的古關廢墟,我腦際裏閃出白居易兩句對酒詩來。我掉頭望著野外地質朋友,笑道:“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一聲。”
野外朋友顧樹鬆抿嘴一笑,隨即大聲吟唱起來:
渭城朝雨?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維這首古今膾炙人口的絕句,小時老師就教我背誦過。但僅僅是背誦而已,卻怎麼也品嚐不出其神韻來。後來長大了,才知此詩曾為唐人所歌,入樂府而廣為傳誦,作為送別曲而唱,曲至陽關句反複歌之,號稱《陽關三疊》。此時此景,我回望陽關,不知怎的,耳邊又喧響起這淒涼的送別曲了。我仿佛看見,隨著旋蕩的樂聲,一隊隊身著戎裝的古代士兵,正在黑煙滾滾的夜路上顛簸疾行,真有一番“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岑參)的景象,也真有一種“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王昌齡)的苦味兒。
陽關,古時候有過刀光劍影,有過民族仇殺,這兒埋葬過多少無辜者的屍骨,灑下了多少孤兒寡婦的血淚嗬!難怪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登上了鳳凰台,也不由得哀傷起來,淒婉地沉吟:“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
我們轉身爬上沙梁,向烽火台走去。
從敦煌、南湖到陽關的路上,有不少這樣的烽火台,約相隔二十裏就有一座,是古代專為傳遞警報修築的,所謂烽舉燧燔之台。烽,見敵則舉,燧,有難則焚。烽火點的是狼糞,因其煙直上,遠遠□望得見。噢,古時這兒的狼一定很多吧?可是,靠陽關跟前的這座烽火台,早已是殘垣斷壁,破碎不堪,卻也不失為一景。
我們你拉我攙地攀登而上。一踏上仍然高陡險峻的烽火台,我們和一些海外遊客相逢了。這些飄洋過海的來客,一個個風塵仆仆,尋東問西,興致頗高。雖說陽關已是風蝕殘關,斷台廢墟,但它曾經是古代物質和精神文明交流的搖籃,中外旅遊者仍願迢迢千裏來此飽覽勝景,那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嘛!
這裏登高?望,前麵是陽關,後麵是敦煌,天地遼闊廣大。陽關距玉門關不遠。據稱,“以居玉門關以南,故曰陽關,本漢置,後魏置陽關縣。”(《元和郡縣誌》)那麼,古來馳名的陽關大道在哪裏呢?原來,漢唐時期,從嘉峪關經敦煌,出陽關至新疆,被稱為陽關大道。而兩漢時期,通西城的有南北兩條大道,其南道自敦煌出陽關,過樓蘭,沿昆侖山北坡,向西再逾蔥嶺,可達中亞細亞和伊朗諸國。可是,我這次來到這兒,怎麼也搜尋不到陽關大道的蹤跡,漫天的黃沙成為這兒的主宰了。
而我和旅伴們卻想,不管地殼運動如何顛覆了這條陽關大道,而且使馳名的雄關荒疏如野,但怎麼能阻擋得住人類友好交往的意願呢!
我和旅伴們在歸途中,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古陽關命運的話題。而野外朋友卻十分感慨地說:“我看,無論怎麼說,《陽關三疊》乃是一支古典名曲,傳說它的曲調最高,倚歌者笛為之裂,想來是十分悲壯激昂,淒苦感人。可今天,我們已很難聽到音樂家們演奏了。嗬嗬,我這會兒真想聽聽這支送別曲哪!”
我的野外朋友的話很令人同情。
可是,同行旅伴中沒有操笛者,也沒有善歌者。我雖然聽到過這支曲兒,但也哼不出幾句了。
奇怪的是,我這天在南湖憩息的夜晚,做了一個夢。
一個綠色的夢,美妙的夢。那《陽關三疊》淒涼哀怨的樂聲,竟一再在夢中繚繞。倏忽之間,我仿佛看見陽關拔地而起,蔚為壯觀。朦朧之間,它依然是廢關殘台,在漠風中沉淪。驀然,伴隨著一陣高亢的古樂聲,我卻驚喜地發現,清朗朗的南湖水猶如萬馬奔騰似的,穿過大大小小的村莊,橫越茫茫無邊的荒漠,沿著陽關方向噴湧而去。
嗬,陽關綠了,烽火台綠了,比南湖還綠得凝重,綠得綺麗。而《陽關三疊》的音韻也變幻了。不再那麼哀傷淒苦,已帶著激越而又柔美的音色……
一九八?年九月於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