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荒漠裏的將軍(1 / 3)

在我的記憶裏,慕生忠這個名字總是和蒼涼的大漠聯係在一起。也許這位將軍生下來就是屬於荒漠的,他不恰像一隻淩空搏擊的雄鷹在青藏高原上盤旋著麼!

我怎麼也不會忘卻第一次和他相識的情景。一九五七年盛夏,我從西寧穿過湟源峽穀,翻越日月山,途經青海湖,再越過翻漿的難於攀登的橡皮山的時候,眼前閃現出一汪茫茫似海的大戈壁灘。這兒空曠無比,異常沉寂,滿眼淨是張牙舞爪的亂石和野生的白刺紅柳駱駝草,仿佛久遠以前這裏曾發生過毀滅性大地震似的,絕滅了茅舍絕滅了人跡,釀成了一個再也無人過問的荒古世界。遠遠地,隻有高高的昆侖山以其神異般的黑眼睛,憐惜地俯視著這一片遼闊的早被人類遺忘的土地。這兒寂寥得讓人心寒,荒涼得讓人發怵。這兒約摸隻有狼蟲虎豹才會光顧的了。一個人行走在這樣的地方會感到絕望和孤單,人在這兒能生存下來麼?

也是這時,我眼見有一隻龐大的白毛森森的動物,在不遠處的亂灘中湧動,一搖一擺地向我這邊磨蹭。我驚愕已極,莫非是隻不知名的怪獸,或許是隻北極熊?我正在疑惑中它卻蹲下不動了。我想回避,躲在身邊的白刺叢。旋即,我聽見一聲人的吆喝:“哎――你從哪達來?到我這達憩憩腳吧!”聲音粗獷熱烈,我不由得定睛一望,那隻白色怪物還伸出兩隻黑手臂揮舞著。我緩慢地向前走,這才看清一位敦敦實實的老漢,咧大嘴笑著,頂著一張單人蚊帳,怪滑稽的。他見我詫異的樣子,便張口說:“你瞅啥?你不看這裏是蚊蟲的天下嗎!這些惡東西,咬了駱駝,駱駝身上流血,更別說人了。人出外解手的時候,都得挖一堆土趕蚊蟲,我幹脆就頂著蚊帳出來了!”隻在此時,我才感覺到眼前蚊子成團,牛虻成群,而且發出嗡嗡的聲響,向我的鼻眼愣叮而來。這兒哪來這麼多蚊子?剛才我的感覺怎麼那樣遲鈍呢!老漢撩開蚊帳像穿著寬大的白套裙似的,邊走邊說:“在這裏生活,還得學會和蚊蟲鬥爭!我編了幾句順口溜:蚊成群,阻住了視線,蚊飛鳴,混亂了耳聞……”

在一片低凹的戈壁灘上,凸現出幾孔粗糙的土窯洞,周圍有幾座小茅屋和十幾頂單薄的帳篷,一大群弓背的駱駝在遠處覓食走動,來往行人多是赤身露體,僅穿著遮羞的褲衩。喲,我莫不是來到了一個原始部落?這些野性十足的人在忙活啥?盡管我心裏感到迷惑,然而在這荒僻的高原上能見到人和這個部落,已使我感到無比欣慰的了。

我隨著這位老漢走進了一孔土窯洞裏。窯裏倒很寬敞,窯掌醒目地懸掛著一幅玉蘭花國畫,翹起的花骨朵仿佛散發著一種清香的氣息。寫字台上擺著些泥捏的土燒硯台、荸薺、螺獅之類,簡陋的土窯裏有了這些小玩意,顯得頗有生氣。然而,最有生氣的還是這位老漢,他扯去身上的蚊帳在窯裏走來走去,給我說這說那,然後從木櫥裏取出一瓶茅台酒,順口說:“算是給你接風吧!”他給我倒了一杯,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便仰起脖子咕嚕一聲灌了進去。我喝幹了幾杯之後,他興致盎然地說:“這鬼地方,要啥沒啥,人要在這裏求得生存而且要長期生存下去,就得創造!蒙語說這裏是出金銀的地方,可是在啥地方誰也回答不上來。工人們問我到底在哪兒?我說就在你的腳下,就是你搭帳篷的地方!哈哈哈……”

他笑得很爽朗,很豪放,整個窯洞都被他的笑聲震得落起了土渣渣。我這才注意到,他渾圓的臉麵上泛著紅光,額頭上幾道深刻的褶皺舒展開來,兩隻鷹隼般的眼睛灼灼逼人,放射著自信和樂觀的光芒,使你感到這位老漢具有一種坦蕩的軍人風度,像是久經沙場的指揮官似的。

在此後的幾天裏,我在格爾木接觸了不少駝工、隊長和工程師們,才曉得這位老漢就是慕生忠少將,是修築青藏高原公路的總指揮。嗬,一位將軍!這位身經百戰的將軍,在少年時代就跟著劉誌丹鬧紅,鬧翻了官府衙門,鬧翻了土豪惡霸,鬧得陝北高原紅紅火火起來。至今,他身上還留有十幾處槍彈傷疤。一次,我發現他的左腳後跟有條黑斑,走路不對勁,他說這是一九三五年被敵匪打傷的,去年在蘭州開刀才取出一塊彈片,而時隔已是二十有年了。後來,他轉戰南北,在西北戰場和蔣胡匪軍周旋,經曆了驚心動魄的搏鬥。全國解放後,他在蘭州軍區組建西藏運輸總隊,不久又接受彭德懷元帥的指令,開始另一場戰鬥――修築格爾木到拉薩的公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