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生死了。
死的前一天還好好的。像一棵青蔥翠綠的大樹,長勢正好,啪地那麼一聲,攔腰斷了,無風無浪,無征無兆的。後來,一提到夏生的死,溪裏寨人隻能搖頭,搖頭後隻能說,命,命啊。
夏生去世多少年以後,周圍四鄉八寨說到冬瓜,總要提起溪裏寨的冬瓜,提溪裏寨的冬瓜,再怎麼繞也繞不過夏生。
溪裏寨人說,夏生成也冬瓜,敗也冬瓜。又有人說,夏生的成不算真成,可敗是敗到底了,冬瓜敗了他的命。
喜月記得,夏生伯種冬瓜的那些年,一年之中,總有一段時間溜子兄很忙。除了在學校下課走過溜子兄的班級,除了放學出校門時碰見,喜月幾乎見不著他。
一到那種時他,喜月就知道,溜子兄家的冬瓜收成了。
天未亮,溜子就隨爸進瓜棚幹活了,搶上學前一小段時間給阿爸幫忙。放了學,溜子直接往瓜棚去,進瓜棚的時候書包還背著。等摘好了瓜,和阿爸一起推瓜回家,才順便把書包帶回去。那時,天總是已經黑到鼻尖,背不背書包,幾步外的人都看不清了。
天色黑了,路過的人都知道車上的瓜是好貨色。不用看的,今年的瓜肯定又是翠青青,圓滾滾的,夏生種出來的麼。不斷有閃身而過的人讚,瓜又長得好,夏生。彎起一個手指,指節在瓜上敲,聲音脆而潤。或張開一隻掌,撫在瓜肚上,手感滑而涼。
夏生停車,點頭,笑,說,等等。
夏生摸一個瓜,抱到人家懷裏,來,抱好了,可比你家的囡仔滑溜。
人家說,怎麼好意思。
是有些不好意思,我這車重,要勞你抱走一個,減輕些重量。夏生啪啪拍打雙頰,是我臉皮厚了。
這麼大個瓜,吃不完哪。
煮湯吃,炒著吃,蒸著吃,生吃,做瓜丁吃,給豬吃……反正,都是從口裏進去。
抱瓜人笑了,臨走了腳步還是猶豫,說夏生你這瓜是要賣錢的,這麼大個瓜要賣多少錢?
賣錢做什麼?夏生說,為養張嘴呀。現在這瓜也不用賣錢了,直接抱去養嘴,多省事。養了你們的嘴,說說我這瓜的好話,給個好口碑。城裏人說那叫廣告,我也打個廣告,我占大便宜了。勞煩,勞煩,勞煩鄉親們的嘴了……
哈哈哈,夏生,你這張嘴呀,敢情就是這瓜養出來的,不能再養了,再養樹上的鳥都讓你騙下來了。
夏生笑,騙樹上的鳥算什麼,我心想著是要騙上天上的雲……
一路推瓜回家,總要送出幾個瓜。有時是夏生自己停車抱,有時讓溜子抱。溜子抱了瓜,安安靜靜放在人家懷裏,後退兩步,站定。
夏生就罵,不會招呼一句?我種了這堆冬瓜,生的這仔也是一個瓜。
不單夏生,寨裏人都怪,嬉皮笑臉的夏生,倒生了這樣安靜的溜子。有人說,可能是溜子那個藥罐子阿媽,傳下了幾絲愁緒。
這話隻是背後說說,卻不是全無道理的。
寨裏種瓜的人極少。夏生收成的時候,別人嘴裏讚著,羨著。心裏對種冬瓜卻悚著。都清楚,這是個苦差事。
2
冬瓜是溜子他阿媽去世那年開始種起來的。
女人走了,阿媽一病,完全躺倒。夏生看看屋裏,進進出出的就他和溜子兩個。夏生說,三隻腳的椅子總還立得住,不管一隻腳怎麼搖晃。現在隻剩兩隻腳了,還一隻長一隻短,得找麵牆靠靠。
夏生拍雙手,攤開,好了,這下家底瞄一眼就透了:溜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自己對養豬又生份,不想養。兩個月後,夏生賣掉家裏的肥豬,沒再續上豬仔,錢還了溜子阿媽買藥的錢,辦喪事的費用還欠一些。豬欄空了,需要的穀子少了,稻子可以不種那麼多了。日子不死不活拖了這麼些年,夏生想重新整理下日子。
夏生想好了,穀子隻種點當口糧,其它的地看能不能長點別的,日子就奔這“別的”去。路子一條條攤開來看,路子重開,日子才可能有別樣的麵目。夏生說,重開的路子扶起來,就是他要的那麵牆。有好事者說,夏生,給椅子找條腿才是正事,哪有給椅子找牆的。
夏生笑著說,我雙眼看不到腿,可雙手壘得了牆,我這牆當腿,也當靠山。
夏生想路子,能當牆的路。
打工是夏生最先堵上的路。回過頭,還是得在田地上動腦筋,隻能在那裏動了。細細列了一下:穀子、蕃薯、麻、菜、瓜。他的念頭放在菜和瓜上。
隔壁鄉是菜區,葉菜小打小鬧地種不過人家。夏生想到了冬瓜,當時冬瓜幾乎沒人種,多是些老人種一點,自己挑到鎮上,歪頭扭尾的。曾聽鎮上做瓜丁的人家說過進冬瓜難。
夏生當即就定了主意,開出一些地種冬瓜。
後來夏生種瓜種出局麵時,就有人問,說菜有千種萬種,怎麼就單單想到冬瓜上去?
夏生捏出嘴邊的卷煙,正正經經地說,當時是六月天,我正用冬瓜皮煮水下火,溜子正婦跑進門,頂了個木呆圓滑的頭臉。你們說,除了冬瓜,我還能想到別的麼?
開始種瓜時,夏生學鄰寨那些老人,地上矮矮放了些竹枝,任瓜藤順著竹枝爬蔓。結瓜的時候,瓜半吊半臥在泥地上,瓜底下墊一層簿膜或者剪成片的蛇皮袋。
那一年,夏生下的肥料足,不惜人工力氣,草也除得淨,長出的瓜卻像早產的畸形兒,個頭弱小,形狀不正,賣相極差。夏生推著那些歪瓜回寨的時候,路人碰上了就停下來歎,說夏生你怎麼種出這樣的瓜相?
夏生聳聳肩,下巴點點溜子,有什麼法,這個瓜無人工,缺肥料,眉鼻倒還長得齊全。車上這些瓜,費盡了我的肥,用盡了我的力,流盡了我的汗,卻長得有頭沒尾。想想,還是我自己的種好,鎮上賣的瓜種不好。
聽者噴飯,如果嘴裏剛好有飯的話。說,夏生種好,嘴也好,弄得瓜都不敢好了。
零售的菜販子抱怨每個冬瓜隻能賣一半,另一半不壓低價錢賣不出去。
第一年,瓜結得少,瓜也不好。夏生細細算下來,賣得的瓜錢與瓜苗、肥料、運費差不多扯平,這一年的辛苦和精力算賠進去的。說得透一點,就是費盡力氣,流盡汗水,把零零碎碎的錢換整一些。
3
夏生說,我把自己當成一個冬瓜了,這些瓜兄瓜弟能不給我好好長?他在瓜棚裏走、蹲、坐、趴、聞。夏生讓溜子到鎮上借來一堆書,一本本都是畫滿瓜果的,一頭鑽進去。
那時,下田的人總遠遠看見夏生勞動之餘,坐在田頭看書。遠遠招呼過去,夏生,書裏畫著女人麼,這樣賣命?
夏生一手把書高高揚起,聲音高高地喊過來,女人算什麼,我要考狀元呀。
種不出好瓜的疑霧一層層地散開了。矮矮放竹枝,瓜藤纏來繞去,密成屏風,結出來的瓜半捂在葉和地之間,沒法透氣,生生憋得歪鼻子咧嘴。冬瓜臥在地上的一半比半吊著的一半差了一大截。夏生拍了下大腿,怪不得,要叫我也捂著鼻,趴著身過日子,不定哪條腿哪個胳膊就長壞了。
摸索了幾年,特意去其它鄉鎮一次次轉人家的瓜棚。夏生漸漸有了屬於自己的種瓜論,並一點點完善豐滿。
夏生對瓜棚變得很挑剔,益明笑他搭瓜棚比搭屋子賣力。夏生說,瓜棚就是我的靠山,是我這把椅子的一條腿,能不賣力?
嗯?益明聽不懂。
夏生就哈哈笑,說抽煙抽煙,有煙抽,做什麼能不賣力?
夏生的瓜棚要搭一人高,瓜棚下夏生能直著腰走,溜子在瓜棚裏蹦跳著跑步。棚裏通風透氣,瓜長得揚眉吐氣,喜眉喜眼。瓜棚還要結實,夏生搭好的瓜棚人爬上去,能自自在在地走,把整棚大冬瓜撐得好好的。竹子多的是,苦夏生吃得了。他自己砍竹自己搭棚,一個瓜棚搭下來,他像醃過的蘿卜幹,縮了水皺了皮起了黑,竹片割破的口子在身上臉上橫橫豎豎地張揚。飯後茶餘,人家對那些口子伸舌頭。夏生笑著,多好,我這張皮也算繡花了。
寨裏人說,難看不怕,怕浸了汗水,會疼得無處抓撓。
夏生還是笑,有了汗水,這些口都張嘴了,溪裏寨哪個能長我這麼多口。
寨裏人大笑,看來,這些口長在夏生身上,沒白長。
苦歸苦,瓜長好了。愈長愈好,壯壯實實,長長圓圓,放到市麵上,最挑剔的買主也無處可嫌。
瓜開始長好的時候,夏生坐在瓜棚裏,頭頂垂著一片半大的冬瓜,像坐在一片喜慶的燈籠下。夏生想,要是樹春不倒,一起種弄這冬瓜棚……夏生把煙頭揉進泥裏。就是樹春不倒,也沒法一起走進瓜棚。溜子的阿媽去世的第四年,夏生的冬瓜棚才種出點樣子。那時候,樹春正打算進城打工,兩家的來往已經很少了。
現在樹春倒了,夏生也是進過樹春家門的,如果秋柳也弄點瓜棚,自己搭把手,對樹春那個家,或許也是一條路……夏生進門了,口沒開,又出了門。
夏生明白了,樹春倒了,自己該離得更遠一點。
好瓜不愁出路,像好女不愁嫁,夏生在瓜棚裏走來走時,總忍不住笑,自對自己地笑。笑著的他下著苦力的他這時還想不到,想不到好瓜也愁出路的。
4
那兩年,夏生的瓜棚收成好,好極了,瓜一車一車往家裏推。那時,誰也沒想到瓜再推出門的問題。
瓜丁突然不景氣了。風是從城裏刮來的,說城裏有幾家製瓜丁的作坊,瓜丁直接浸到門前公園冒臭氣的湖裏,報紙拍了照登出來,那些天,清涼敗火的瓜丁在人們眼裏成了最髒最毒的東西。鎮上的人罵,有這樣缺德的,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誰都知道浸瓜丁是要活水的,附近製瓜丁的人都把瓜丁浸在溪裏,清清的水長久地洗洗泡泡。
有那麼一兩家瓜丁不幹淨,不能說所有的瓜丁都不行吧。鎮上做瓜丁的人還有僥幸著的。城裏人不管這個,沒聽說或沒看見是一回事,聽到點風聲,那萬萬不成了,反正他們買得上吃得上的東西多的是,吃不吃瓜丁有什麼。原先和夏生訂瓜的人都退了約,退得又無奈又客氣,瓜未摘之前就退了。
夏生的瓜再好,單靠鎮上賣菜的一樣一斤斤賣,怎麼可能把幾千上萬斤冬瓜賣出去?那年,不僅是夏生,鄰近鄉的瓜農都蹲在堆得高高的冬瓜前擰眉歎氣,眼淚搖搖欲滴。夏生幾乎是硬塞著給寨裏每家都送了兩個大冬瓜,都小桶般大小。夏生說,勞煩了勞煩了,放開肚皮吃,給我阿媽的騰點睡覺的地。蓮嬸那間小屋快被被瓜堆滿了。
那些日子,溜子喝的是熬蘿卜幹的冬瓜湯,吃飯就的是炒了蔥花的冬瓜片。身子本就不壯的溜子接連拉稀。他一提著褲子往茅坑跑,興仔就跳起腳笑得直不起腰。喜月少見地瞪起白眼,狠狠朝興仔翻過去,興仔立即捂了嘴,隱忍不住的笑聲從鼻子哧哧地出來。
好在再大的風波也有翻過去的一天,瓜的銷路還是磕磕絆絆重新打開了。
台風卻是永遠斷不了攔不住的風波。總是這樣,瓜剛剛打起來,正長到橄欖大小,台風呲牙咧嘴地到了,沒法擋沒法蓋,夏生的手隻能抱住頭。虧得這些年台風也未大到怎樣的程度,或者也是夏生的瓜棚的確搭得結實,竹子搭的瓜棚沒歪也沒倒,穩穩地站著,隻是棚上的瓜藤被風扯得淩亂不堪,瓜被打去好幾成。遇上台風的年景,瓜價總是呼呼提起來,隻是產量嘩嘩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