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是中秋(1 / 3)

1

蓮嬸去世了,那天是中秋。

“月怕十五,年怕中秋”。中秋一過,這一年後麵的日子就追著趕著了,嘩啦啦流水一樣往前趕。嘩地一聲,過年就那麼浮到你眼前,歎都沒時間歎的。

中秋的月一圓,大人們腳步便一錯,日子就匆忙起來了,一年的收成要操心,過年的用度要打算,明年的事情要計劃。囡仔們是也忙,不知忙什麼,歡歡喜喜地蹦,等中秋的圓月。一年中的大節,中秋算一個。這樣的大節,會有新鮮的事在等著,囡仔總這樣覺得,毫無來由,可是真真切切。恨不得中秋前那些日子能跳著過去,月直接就圓了才好。

溜子立在門口朝喜月招手。喜月在天井喂雞,走不開。喜月做著手勢,讓溜子進門。溜子擺擺手又招招手,意思是讓她出來。溜子不進門,樹春叔受傷後臉色更不好看了。他一進屋找喜月,樹春叔總是盯著他,不說話,不錯眼,溜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要和喜月說的話也碎成片,撒了一地,撿也撿不起來。

喜月走出來,端著糠飯。喜月說,溜子兄,阿媽還在田裏,我得喂豬仔,還要掃屋子,你們先去耍,喊喜雲喜宇去。

手一揮,溜子說,我也是有正事的,不是找囡仔玩的。拜月娘的金塔還沒疊好吧,今天十三了。把紙錢給我,阿爸讓我來拿,一塊拿到我阿嫲那兒去。——中秋要拜月娘,家家戶戶喜歡用灑金的紙錢疊成高高的塔狀,金光燦燦,圖吉利。秋柳田裏家裏事多,忙不過來。喜月的阿嫲眼睛又看不見,這幾年的金塔都是溜子他阿嫲蓮嬸幫著疊的。溜子和喜月他就打下手——吃了午飯就過去,我等著,在阿嫲屋裏。

喜月說,我現在手髒,吃了飯就找你,再一塊把紙錢帶過去。

料理好家裏的一切,喜月拿了紙錢,厚厚一疊,半抱著。往蓮嬸屋裏去,身後小跑著喜雲喜宇。

蓮嬸扒在床沿,舞著雙手,皺紋爬滿興奮的笑。老人說,囡仔們跑著笑著的聲音一進巷子,她就聞到了。囡仔跳進門,老人喊,都過來啦,這兒來,到這兒來。她雙手撐住床沿,拖了身子就要下床。

喜月忙往前幾步,扶住老人,別下來,老姆,我們拉了椅子坐床邊,坐得近近的。喜月一聲老姆,老人臉上的興奮啪啪掉了一地,嗬嗬的笑聲四處濺開。老姆老姆……喜雲和喜宇跟著喊,順口溜一樣,一聲連一聲。老人雙手啪啪啪地拍床沿,像快樂的鳥,哎哎地應,好囡仔,是好囡仔。頭一抬,臉卻猛地一沉,猛喝著,人家多懂事,你看看。進門也不不曉得招呼一聲,也長個嘴巴,隻知道吃。這是衝溜子去的。溜子辯白,又急又屈,說,喊了,我剛進門就喊。阿嫲,我是最早來的,也在這屋裏等他們,和你一起等。老人生氣了,皺紋一條條往下垂掛,哎呀,哄我老了,你喊我了?什麼時候,嗯?

嘻嘻嘻……喜雲和喜宇哧哧地笑,擠眉弄眼的,好耍,老姆就是好耍。

蓮嬸的眼光不依不饒,溜子撇撇嘴,滿眼滿臉的無奈。溜子說,好吧,是我忘了。阿嫲,阿嫲,我喊了吧。不再喊一次,阿嫲不會罷休的。這個溜子很清楚。皺紋重新綻開了,老人的笑很柔軟了,好囡仔,溜子也聽話了。

屋裏的囡仔就笑成一團。

2

喜月說,剛放下碗,我就趕來了。溜子兄,我們手腳快一點,疊個比去年那個更高更好看的。

碗,老人念頭突然揪住這個字,想起了吃。老人雙手又拍了,嚷起來,哎,溜子,你還沒送飯,我中午還沒吃飯,要餓死阿嫲?

溜子的眼睛瞪得哭笑不得,你吃過午飯了,阿嫲,比我先吃,吃得比我多。

我吃過午飯?又哄我。就早上喝了半碗粥,餓了一天,肚皮早空了。溜子,你愈來愈不像話了。說著,要下床,老人說,你不送,我自己找吃的。

溜子抓耳撓腮,屋裏亂轉,急得口不知怎麼開。

喜月四處望,看見那隻碗,還在桌子上,朝溜子使使眼色,把他的目光牽到那隻碗去。溜子眉眼一展,高高捧起碗,端到蓮嬸麵前,阿嫲,這是你的飯碗,你看,還沒洗的,中午吃的是飯,幹飯。

老人手指粘在碗裏,歪頭想了一會,自言自語,哦,是吃過了。可肚子不撐哪?目光在某個角落頓了片刻,老人又想些什麼來,說,是喝過粥。哎,稀稀的半碗粥和兩片老鹹菜,怪不得胃裏泛酸水,不像樣了。她拉起喜月的手,晃頭晃腦,眉尾倒掛,訴著苦,整天就給我咬鹹菜,喝粥,他們吃肉,吃飯,自己吃。

溜子目光和嗓子一起直了,阿嫲!碗還捧在他手裏,溜子說,阿嫲,中午阿爸給你炒了兩個蛋,都堆在你碗頭。我鼻子剛湊近碗邊聞那味,阿爸就罵了我一頓,咬鹹菜的是阿爸,還有我。

不理睬了,老人忽略溜子的話,嘮叨著,蘿卜鹹菜,天天這樣,沒一點好的。

喜月說,老姆,溜子兄沒騙人,你說著話,我都聞到蛋味了。

老人說,鹹菜鹹菜,沒點像樣的。

溜子烏溜溜的眼眼紅了,喜月他們直不起腰來,笑得哎哎地捂肚子。

稍換了口氣,喜月說,老姆,疊金塔了。

嘮叨停住了。疊金塔像醒神咒語,老人瞬間清醒了,身子端坐,眉目眼鼻端正了,全是莊重嚴肅。紙錢擺上桌,溜子和喜月分坐兩邊,老人雙手合十,朝門外拜,含胸垂頭,再抬起臉來,眼珠子活泛了,嘴角堆滿慈意,手也靈活了。囡仔們凜然了,他們好像看見,隨老人那一拜,有股氣一樣的東西,往她身上聚。老人安靜了,屋裏在安靜裏慎重起來。

清醒了,老人的清醒停留在久遠的過去,一清醒,也便回到了過去。她再次含胸垂頭,這一拜,又深又久。老人嘴唇微顫,她相信神聽得到,她盼著多積點德,下輩子別再這樣苦。

近必幾年,蓮嬸的神誌就這樣在日子上浮,迷迷糊糊的。未疊的金塔像已經有了仙氣,老人的意識在金塔裏清清朗朗的。

半天了,除了紙張的悉索聲,屋裏隻有呼吸聲,勻勻的,靜靜的。老人教囡仔們把紙錢疊成好看的彎三角狀,一張疊一個“金角”。這些“金角”攏在一處,她負責把它們嵌在一起,一層層疊起來。一個“寶塔”在她爬滿青筋的手裏漸漸長高成形,在屋裏金光燦燦。囡仔們的興奮和佩服隨著塔一點點地長。喜宇也不調皮了,老老實實坐著,低著小腦袋,入神地折“角”,鼻涕淌得老長,掛在嘴唇上麵。過一會,喜月就側過身給他擦一擦。

3

十五了,溪裏寨一片忙亂,歡喜的忙亂。田裏的活,很早就停下了,特別是女人,早早回家準備,準備“拜月娘”。大人的指揮下,囡仔們跑來跑去,拿一個碗,遞一把勺,去左鄰借一個篩子,去右鄰借點白糖,樂顛顛地,很誇張地跟著忙亂。手腳快的,已經從大人哪裏央得幾截蠟燭頭,做起小燈籠了。

今年有個好十五,晴,涼。早早的,弧形的輕飄飄的天為月拉出高藍的背景,遮住了以往的滿天繁星。用囡仔們課本裏的話來說,月圓如盤,潤如玉,涼如冰,柔如水。月光下,田地不雜亂了,所有的寬寬窄窄,崎嶇不平,都變得生動有致,像一位把時間睡在夢裏的女人,蓋著輕紗,朦朦的紗隨女人的曲線起伏,柔柔地。遠遠的山是銀灰色的,是這沉睡女人的床欄。黑色的屋頂,在月光下黑得潔淨,落了霜一般。瓦縫中幾根草黑亮著,又招搖又柔軟。高高的屋脊和翹起的屋角投下濃重的陰影,落在相鄰的一片屋頂上。寨子是水墨畫,年深日久的,舊得黑墨也褪了色。又像是久遠的廢墟,被忘在時間之外。然而,離開屋頂,順著巷子探下去,寨子的心髒在有力地跳著,撲通撲通地。

繽紛的桌子,從巷頭列到巷尾,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張。繽紛裏,桔子翠中透橙,油甘玉色帶葉,柚子鵝黃滾圓,水紅掛雪的柿子,月餅看得出酥脆鬆軟,紅燭跳著火焰,金塔在燭光裏爍著光芒,香在金塔前繚繞……繽紛的程度,依各家的能力而定。桌子大一點,堆得滿當一些,手頭該是寬一些的。拮倨點的,門口桌子也小一點,供品擺得稀鬆些。誠意是一樣的深切,盼頭是一樣的甜美。每家桌上,有樣東西是完全相同的,桌子大的小的,滿的稀的,都留出一角,放囡仔們的書,皺巴巴,髒兮兮,恭恭敬敬地放著,麵向月娘。美麗神通的月娘會讓書本沾上靈光,寨子裏的人相信,月娘護佑過的書本,囡仔拿在手裏,念起來會更順溜,記起字來會更活泛。

按大人的要求,安安靜靜跪下,給月娘上過一柱香,囡仔們就可以去耍了,盡情地跑。中秋,這個歡慶的節日,阿爸阿媽不會罵人的。

提了自製的燈籠,囡仔們滿寨子跑。月光被攪得一湧一湧地,寨子熱鬧了。點了燈籠,喜月帶著喜雲喜宇,急急地出門了,走得又興奮又小心,不時稍頓下腳步,看顧一下手中的燈籠。

燈籠又結實又秀氣,溜子兄幫著做的。能紮出這樣好看的燈籠的,寨子裏隻有溜子兄。巷子裏的燈籠,魚一樣遊著,遊到一處,溜子紮的燈籠就顯出來了。囡仔們投過來的目光一片片地,發亮,燈籠就亮得愈加光彩。中秋的月,溜子的燈籠。溪裏寨的囡仔有這樣一句順口溜。

燈籠在巷裏遊走,遊到寨前寨後,再遊回寨,慢慢地,速度緩了。歡叫聲在巷裏飛跳,跳到寨前寨後,再跳回寨子,慢慢地,聲音低了。

月亮西斜,慢慢地,囡仔們的眼皮沉重起來,一點點地。吵鬧聲靜了,腳步裏的歡快遲緩了,好幾個燈籠滅了,鬆鬆提在手裏,捧在手心的螢火蟲也被飛跑好幾隻。其中的一個被阿媽喊回去,囡仔們開始走散,陸陸續續地,各各進了家門。卻都不願就此去睡,為了桌上還未撒下來的水果和月餅,倚在門檻上,縮在椅角,強撐住疲倦的眼皮,任長長的哈欠一個接一個,打得淚花閃閃。

必等到阿媽收了祭品,每張嘴裏塞一顆油甘或一小塊月餅,才能安心入夢。

4

捧著一塊月餅,溜子走進裏屋,阿嫲還坐在靠椅上,半邊身子浸在月光裏。阿嫲也等著吃月餅,溜子無聲地笑了兩聲。走近前去,才看見阿嫲已經睡沉了,歪著脖子低著頭,手鬆鬆地垂在兩邊。八月十五晚上,涼意已經很深了,阿嫲沒披被子。阿嫲再睡就凍著了,溜子想讓她吃了月餅早點回床睡。溜子喊了幾聲,阿嫲沒應聲。阿嫲阿嫲……溜子湊近老人的耳朵喊。溜子嗓子有點變了,阿嫲一向很靈醒的,她睡覺時,他就是進門踩了門檻她都知道,要爬起來訓幾句的。溜子空開一隻手去拉阿嫲,這一拉手立即麻了,身子很快也麻掉了。溜子的月餅掉了,往後退了好幾步。阿嫲的手硬邦邦,涼得像冰,抓著一片東西。後來才知道,那是張小小的黑白照片。

阿爸,阿爸……溜子邊喊邊跳出門,絆著腳。

蓮嬸走了,很安心。

八月十五的晚上,她摸出寶利唯一的一張照片,看著看著,睡過去了。

那時,家家拜著月娘,大人守著供桌,扯三扯四地閑話。囡仔們瘋到寨外去。從窗口進來的月光又清涼又幹淨,屋裏靜得沒了時間,蓮嬸突然神清氣定,清醒過來,整個人跌進過去。她想起了照片。當年辦喜宴時,她和寶利沒能照個相,寶利對她說,等他“走南洋”回來,帶她照彩色的,巴掌大的那種。寶利“走南洋”再沒有回來。蓮嬸就留著寶利那張黑白色的小影。自寶利去世後,照片就壓在箱底,她從不把它拿出來。中秋那夜,她感到什麼了,摸下床,把照片從箱底翻出來,對著月光看。寨裏的人記起來了,寶利也是中秋那天走的。當年那個中秋,蓮嬸在月下跪了很久很久,下半夜就坐在門檻上看月娘。

祠堂裏掛起了白賬布。

不用人家開口,寨子裏的人走攏來,家裏的活暫時放在一邊,幫忙安排處理喪事。也不定能幫什麼大事,主要是心意,就算洗洗菜,刷刷碗也是好的。夏生手頭緊,但是他盡力了,盡了最大的力。整棚的冬瓜賣了,那圈未長大的豬仔先低價抵出去,又砍了一叢分到名下的竹子,請了班鑼鼓,正正經經吹打一陣,老人走得是熱熱鬧鬧的。看著那個漆得很好的棺木,寨裏的老人歎,有夏生和溜子送終,蓮嬸這一世也不盡然是苦的。送喪的禮金有意地加了一塊兩塊的,也是心意的事。

秋柳給樹春端來一碗稀飯,蓋著煎蛋,煎得圓圓的,焦黃,淋了醬油,是家裏最好的飯菜。囡仔都出門了,大概也往祠堂去了。鑼鼓聲一陣一陣響,從祠堂響過來,家裏很靜,鄰家也很靜。都去祠堂了,幫忙料理蓮嬸的後事,寨子的人聲全揉在鑼鼓聲裏,聽不清,隻知道很鬧,整個寨子的聲響都聚在祠堂裏了。樹春接過碗,呼嚕了一口,抬起臉,秋柳低頭蹲在門檻邊擇菜。

寨裏的紅白事,秋柳從未落下,除了這一次。

樹春低頭,又呼嚕了口粥。

抬起臉時,樹春說,去幫個忙,豬和雞我給喜月交代。

秋柳翹起頭,滿臉疑惑,看樹春的臉色,無風也無波,也不夠平展,秋柳默著,揣測他話裏的意思。

樹春不看秋柳,咬一口雞蛋,專心地嚼著,說,蓮嬸走了,去幫把手,給老人家盡點心。我是廢人一個,想盡心都盡不了。

樹春這話一出,秋柳的眉眼又揪起來。

樹春說,包點紙錢,多多少少算個心意,蓮嬸和阿媽一向好,也算我半個阿媽。說完,又咬了一口煎蛋,滿屋子是蛋的香味。

哎。秋柳應了一聲,刷地立起身,像有清風拂過,臉上一層淡淡的灰色散得清清爽爽。她雙手在褲子上擦著,人卻沒動。等樹春喝過粥,收拾了碗筷,又泡了杯茶放在床前矮桌上。才鑽進老眠床掀枕頭,封了錢匆匆出門。

樹春仰起頭,伸著脖子,看秋柳邁出門檻,看她的背拐過巷口。樹春伸手,茶杯抓在手裏,然後,遠遠地飛出去,杯子在地上綻成一片。樹春的頭重重地摔在枕頭上,閉起眼睛。恍忽之間,他隨秋柳進了祠堂,去看白賬布後麵的人,躺著的竟是自己。

5

秋柳在祠堂側房縫黃麻衣裙。寨裏有喪事,這活總是她幹的,她的針線活又快又好,有耐心,縫出的針腳密而齊,還會看人縫衣,哪套麻衣為哪個身子縫,心裏都有底的。縫出來的黃麻衣就合身,不像往常的麻衣,拖拖搭搭搭的。

順老伯就讓出屋子,自己跑進跑出地,安排接待,安排飯菜,安排祭拜儀式,安排禮金往來。

秋柳麵前的光線暗了一暗,暗出一個影子的形狀。秋柳從麻布堆中抬起頭,正正對上夏生的眼睛。那樣匆匆一撇,秋柳看見了,那眼略顯驚訝,有厚重的疲倦,全沒有平日嬉笑開朗的麵容。

夏生大概來取什麼東西的,人頓在門前。秋柳臉一熱,唇動了唇,動出招呼的意思,臉頰嘴角都有些生硬。夏生張了張口,朝她點點頭,擠出一個笑,無聲的,也與平日全不相同。夏生繞屋轉了一圈,眼光四處跳著,什麼東西也沒拿,轉身出去,後背看起來有些蒙頭蒙腦地。秋柳的目光抖了,手抖了,止也止不住。門框的形狀有點晃,模模糊糊的。低下頭,手裏的針看不清,捏不住,麻布被拉得歪歪斜斜的。

蓮嬸就在隔壁,躺著。秋柳狠咬嘴唇,低聲對自己說,說了一次,再說一次。手安靜了,目光也安靜了,像受了告誡。

起針,落針,勻稱而安穩。外麵,祠堂的大廳、天井、祠堂大門外,都很鬧。屋裏很靜,秋柳跌在這靜的深處。慢慢的,秋柳的思緒飄了。

那雙眼的疲倦那麼深,深得不像他。記得幾年前,蓮嬸開始糊塗,開始在日子裏顛三倒四的時候,寨裏人的歎氣一聲接一聲,為糊塗起來的蓮嬸歎一歎糊塗的命。夏生一支一支地卷著煙,一支一支地發給男人,對著女人笑。夏生說,沒什麼好歎的,這樣好,阿媽的日子活成最簡單了,要吃喝就吃喝,要哭笑就哭笑,多自在。

有女人說,夏生你肩上又沉了,拖老扯小的。

夏生笑,有什麼沉的,阿媽活回囡仔去了,我當多了個女仔。男仔溜子悶瓜一個,多個會鬧的女仔,正好哪。

寨裏人就吃吃地笑,說夏生,你要碰什麼事才能正經起來。

什麼是正經,什麼是不正經,過日子而已。夏生說。

現在,他累了麼?

思緒到這兒,周圍那層靜動了,秋柳的針腳又亂了。

秋柳嫂。有人喊。秋柳的針錯了一步。

是再旺,進了門檻,秋柳麵前的光被擋去一半。

秋柳應了一聲,含含糊糊地。她抬了下臉,很快地低下去,麻布被扯成一團。

再旺說,這次的糖芋火候好,外脆內鬆,秋柳嫂先嚐幾塊。

多謝再旺叔,我一會吃。秋柳專注在麻布上,隨口應。

你縫大半天了,先吃點。再旺湊前兩步,碗往她手裏塞。

秋柳偏過身,稍閃了閃,說,你們先嚐。用力撕扯縫在一起的麻布,半擰眉頭,扯得腮邊發紅。

再旺眼睛有些直,胸口有什麼東西撞得他站立不穩,他放下碗湊上去,我來,我來,你歇一歇。伸手去揪麻布,竟把秋柳的手也抓在手裏,腦殼裏嗡地一麻。

再旺叔忙,我自己來。秋柳順手一推,再旺呀地呼了一聲。

秋柳縮回手,記起夾在手裏的那根大針。

再旺半凹著手掌,看手心聚起一撮血,看得呆呆的。

秋柳掠耳邊的亂發,不住地掠,不停地說,對,對不住,忘了手裏還有針。秋柳聲音微顫,頭沒抬,更用勁地扯那團麻布。

是,是我手腳粗了。再旺吱唔著,捂住手勾下頭,急衝衝出門。秋柳望著地上那碗糖芋,抱著麻布,半天下不了針。

6

大半夜時間,再旺找不到一個能入睡的姿勢,翻身,不停地翻身。最後一翻,他坐起來,挪到床沿,卷起紙煙。煙卷好了,橫在手裏,看那隻手,橫纏著的布條,和卷好的煙並排,灰暗的夜色中還看得出布條滲出的血跡。

肩背冷不丁著了一掌,煙從手心跳出去。再旺猛一回頭,少君一雙眼鼓突著,探詢地亮在眼前。

你沒睡?問出這句話後,再旺就把臉偏到一邊,順便閃開了少君的目光。

早讓你翻醒了。少君挪挪身,湊到再旺鼻子前,要捉住他的眼。再沒有比再旺更貪睡的了,下田幹點活,一沾床鼾聲就起,震得賬子上的灰土亂飛。興仔捏他的鼻子,他在夢裏也會及時地張了嘴巴吸氣,眼還是閉著。這幾天又不同往日,要幹田裏的活,要到祠堂幫忙,他又死要一張麵皮,碰了這種事不跳掉褲子是不甘心的,這樣下來在還能在床上翻?

月光下捉住他的眉眼,全是精神,看來身子是沒什麼事的。少君把念頭裏裏外外理了一遍,呼出口氣,坐出徹夜長談樣子。順著再旺的目光,少君的目光落在他那根爛布條上,心一沉。

下午,她抹著灶麵,再旺突然湊近前,對她伸過手,說,手心給牙簽捅了。說完,邁腳就走,沒頭沒腦的。少君捏著抹布轉過頭,再旺的背已經閃出門。

牙簽能捅到手心去?他可不是興仔。現在才想起這個,少君有點惱,她揪住那布條一角,這布條是相好送的絲帶?還是繡了花了?

再旺受到的驚嚇嚇了少君一跳。再旺手一顫,猛地往後收,布條?

這,怎麼弄的?少君腰挺直了,語氣有了硬度,指住再旺的手心,有了細談的打算。

牙簽!不是說過了,囉嗦。

哼,吃到讓牙簽紮了,到寨裏走一圈,看哪一個信。也紮也紮牙上,紮手心去了?

再旺很不耐煩,解釋得卻細,這個小洞,不是牙簽紮了,能是刀砍了?人多事忙,拿碗忘了手裏捏著牙簽,說多少次了。馬還有失蹄的。

少君張了張口,一時找不出辯駁的話,聲音低軟了點,就是牙簽紮了,一個大男人,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半夜盯個沒完?

再旺又一驚,剛剛意識到自己盯著這手,盯了半夜,翻了半夜。對著少君,他微微一笑,輕輕搖搖頭,慢悠悠點燃紙煙,吸了一口,慢吞吞地。這回,少君的心一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