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是中秋(2 / 3)

再旺開口了,慢條斯理地,牙簽尖,紮得太深,是有些不舒服,抬起來動動,我卷煙動著這手,卷得沒平日流利。

就算這樣,手心疼得睡不著?少君又冷笑了。

手心疼得睡不著?再旺斜過臉,回她一個冷笑,吐了口煙霧,看你什麼心思,我在想事。

想事?少君又朝再旺挪挪身,你能想什麼正經事?

事情是早就在腦裏想著的,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成形,清晰在麵前。再旺吸完最後一口煙,扔了煙頭,說,不能再這麼種著這幾畝田了。

隻這一句,布條被少君忘得幹幹淨淨,她側過臉,望住再旺的嘴巴。

7

我們這裏的地死硬,又高高低低,這一小塊那一小塊,零敲碎打的,根本沒法種成片的穀子。上次見到少明,聽他說,他到過外省,人家種穀子幾百上千畝連成一片,才真正是種穀子。犁地、播種、插秧、施肥到收割都有鐵機器幹。人立在田埂上,一支煙的功夫,稻穗進了機器,嘩啦嘩啦響一陣,穀子溪水一樣流出來。我們怎麼種?吆喝著老牛一畝地犁半天,稻子一茬一茬地割,一茬一茬甩出穀子,再一籮一籮地曬,一年到頭種幾畝地就到天了,再拚再累也就混個肚子飽。

少君頭點不住,十指張開又合攏,不住地揪扯被子。

重點了支煙,隨著煙霧,再旺的話不斷繚繞出來。

種蕃薯吧,也就靠鋤頭一挖一挖。收成了,壓彎了腰挑一擔上鎮子賣。就算賣得好價錢,一擔蕃薯抵不上城裏人一頓飯錢,最普通的飯。你說,鋤頭捏斷了柄又能有多大起色?幾乎說不下去,再旺狠狠吸口煙,煙霧吐得憤憤地。頓了頓,捏滅了煙頭又開口,城裏的豬吃得都比溪裏寨的人好,剩飯裏盡是肉呀魚呀,膘長得飛快。溪裏寨的豬吃著豬菜拌糠,渴著清清的米湯,日子抹油一樣溜得飛快,豬就是不見長。

你去了一趟城裏,見識長了,大長了。少君往再旺身上扒被子,很鄭重地說。

再旺蹙起眉頭,又伸手去摸煙袋。

進了一趟城,在城裏見了少明,回到田裏,再旺握鋤頭的手就再提不起勁。坐在田埂邊抽煙,一坐就是半天。他說,那才叫活,城裏人過的才是日子,溪裏寨人就知道在地裏抓扒,除了撐不死人,炸不出油的蕃薯和穀子,還見過什麼呢。

不在土地抓扒,幹什麼?少君想不到那麼遠,但不幹活沒法過下去她是清楚的。雖然有少明,這個家也不能全靠他。按著再旺的肩膀,她說,沒有蕃薯和穀子,你能活命?苦是苦點,日子總過得下去。

這樣下去,興仔就會像我這樣,拚死也走不出這溪裏寨,一輩子算到頭了。

進了次城,見識長了,心也大了。少君想,可別收不回來。

掀了被子,再旺跳下床,又一個煙蒂扔出去,伸出用腳踩著,這幾天掂量來掂去,我還是再進城一趟,問問少明,看能不能找個事。真在城裏掙上幾張票子,抵一屋子穀子和蕃薯。

你?少君冷笑了,失望不加掩飾,除了掄鋤頭和打鼾,你會做什麼?進城找事做,我見識是短,也知道城裏不要掄鋤頭的。對了,城裏垃圾不少,倒是聽少明說過,或者你去撿垃圾做得來?可我還聽說,垃圾也要分門別類,得懂點門道。

我進城找苦力?你以為。再旺又輾煙頭,輾成一地的末,進城打工算出路?活重得壓死人不說,城裏人不把你當人看。一身泥水一身汗幹上整年,還提著心,怕老板不按時還工錢。一年幹下來,運氣好的是比種田強一些。運氣不好的領不到工錢,灰頭灰臉回家,年都過得淒慘。最倒運的像樹春,那樣一躺,這輩子算完了,那個家也算完了。隻苦了家裏人。再旺得的聲音愈來愈弱,最後一句話說得極低,含著深深的歎息。他發現,秋柳近日又瘦了,幾乎瘦脫了形。

少君在他的歎息聲裏敏感了,聲調往上突,怎麼,好好的做出這個鬼樣。

再旺仍陷在歎息裏,思緒默在一片煙霧裏。

少君在再旺肩頭推了一下,這能怪誰,命裏的事,誰也擋不住。歎氣能抵事?心疼某個人了?

8

不接少君的話,再旺知道,接下去就纏來繞去,沒完沒了。他抬頭望窗外的月,重新提起進城的話頭,別看扁人,少明在城裏不是幹得好好的?

你跟少明比?這句話,少君是用鼻子哼出來的,他幹不好誰幹得好?

少明是大學生。靜了一會,少君加上這一句。

少明是真的能幹。怎麼說,再旺都得承認,實心實意地。他親眼見過的,那麼大一個酒店,縣上的政府大樓都沒法相比的。少明就那樣裏裏外外管著,閑閑地。肚裏裝著墨水是不一樣,可惜溪裏寨沒有一個書讀得全的。興仔最好是第一個,把書念下去,念到最高的學校。再旺身子內有溫熱的東西在奔流。

我娘家什麼時候不走在人前?少君很歡喜的話裏,有扯不斷的憂傷。她一隻手撫在自己腿上,憂傷就愈加濃重了。

再旺其實一向是瞧不上自己的,特別是這條腿的。少君明白。

要說少君的家境,是絕不至於嫁到溪裏寨,特別是進再旺家的。可要說少君的人,除了嫁進溪裏寨,嫁給再旺,還能怎麼樣?

娶了少君,再旺的家從此風生水起,日子像被點了油,嘩啦啦轉得輕鬆歡快。

少君走路高高低低,日子卻過得四平八穩,裏裏外外拿得起放得下。嫁進溪裏寨幾個月,再旺家冷清的老屋就有了人氣,喜慶、溫暖,寨裏人也有了走動。她和再旺的阿媽處得母子一般。寨裏人的目光從她拐彎的腿掉開了,說話就盯住她的眼睛。肯和你對視,你就算溪裏寨人了。

倒是再旺,時不時一扭頭,看少君專心地忙,搖晃著歪扭的腰背,胸口猛地一歪扭,傷人的話隨口就出來了。再旺說,你不能慢點,腳步輕一些麼?少君總是忽地回過臉,臉上閃過瞬間的空白,然後忽地背過臉。再旺就看到她往另一麵彎起的肘部,她用袖子揉眼睛。阿媽會極快地出現,指頭點著再旺罵。日子長了,難聽話再旺說得多,少君聽得也多,臉不再背轉,一高一低迎上來,也點著再旺的鼻子罵。興仔能扶著桌角走幾步路時,少君的聲音已經練得又尖又亮。少君對再旺說,罵人我從小就在寨裏無對手的,剛進這個家是讓著你,你還得勢了。

現在,提到娘家,少君的聲音又尖亮起來。

再旺轉過身,背向窗口的月光,少君扯了下被子,蓋住那條伸不直的腿,再旺背著月光,她是正對著的。蓋了被子,少君往枕頭靠去的時候就自在了,她說,下次,和少明說說這個想法,該我開口的時候我再開口。

再旺訓少君是撐男人的架子,芯子還是少君,整個家的芯子都是她。再旺爬上床,說,睡吧。

9

再旺隨少君回娘家時,恰巧少明回家。再旺把想法點滴不漏地亮給少明,亮完後,痛快地長呼著氣,這些想法在溪裏寨幾乎捂出黴了。

少明聽著,臉色一層層透亮。學阿爸的樣,他一巴掌甩在大腿上,說,開竅了,姐夫算是溪裏寨第一個。穀子早不能再種了。現如今什麼都貴,就是穀子蕃薯提不起價。再說,我們這裏地不平又不闊,每家種個三五畝,除了交公糧就剩下一日三餐。種得少點的,到年末還得買米吃。你看家家門上貼“連年有餘”,寨裏有幾家年末餘下點什麼的?

啪啪啪。是再旺拍的大腿,舞著手,眉毛上上下下抖顫。

少明陷入沉思,鄰近鄉寨人的生活大多是半自給自足式,停留在吃穿的基本層次上。都知道得讀書,但都讀不長,到頭來大都還是隨父輩下了田,種來種去無非穀子蕃薯,這就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溪裏寨又更偏僻些,大部分地還種著稻子。我們這靠近小鎮,你到外麵轉一圈,大半的地草有半人高了。能進鎮做個小本生意,哪怕是炸油條、炸六角糕,也比窩在田裏強。

這一段是大理論,再旺聽不太明白。他眉毛靜靜地緊張著,問出最重要的話,能幫我在城裏找個事麼?

找事做?少明的理論一頓,小口小口地啜著茶水,微皺住眉頭不出聲了。

再旺心裏一緊,身子往前探,找個事很難?連你也難?

少明看再旺,姐夫的嘴巴和眼睛睜成同樣的形狀,他微微笑了,放下茶杯,不是難,我在想做什麼合適。

開頭將就點,我初次進城,好的會留給我?少明稍稍沉吟,再旺心底發虛,把自己往下降。

隨便找份體力活算什麼難?沒那個必要。留下阿姐和興仔,扔了整個家去打工,拿那點工錢——還要運氣好,碰上不拖欠的老板——我不讚成。遠的不說,就我們酒店,看車的位子給你也就開個口,活又輕。隻是,幹得再好,也就比寨裏其它人寬裕點,想供興仔把書念高就難。

再旺嗬嗬地笑了,搓著手,很慚愧很歡喜,身子縮回去了,肚裏有墨水不一樣,事情邊邊角角都想了,看得又遠。他說,你們跳了龍門,該,應該的。

少明又啜起茶,再旺的敬服淺淡成思索的背景。

對了!少明嘴角一揚,啪地放下杯,姐夫,回溪裏寨種菜,這個你拿手,也不用離家。

啊?卷煙燙了手指,再旺噗噗地吹氣,含糊不清地反問,回家種菜?少明,你開玩笑。罵聲卻在胸口突突地跳了,這不是耍人?回家種菜我找你?幫不上還是不想幫就直說,弄得一套一套的。最後這些話,再旺憋了很大的氣才吞回肚子。話沒出來,意思掛在臉麵上。

再旺咳咳咳清嗓子,卷煙,大聲擤鼻頭。

少明哧地笑了,怪不得阿姐說他躁。

阿兄,我是說正經的。少明把茶盤往姐夫那邊推。

再旺的咳嗽靜了,半垂的頭沒動。

10

少明說,當然,不是讓你種幾畦家常菜。蕃薯葉你會種吧?還有麻,也難不了你。近寨的田翻了,全種蕃薯葉和麻。蕃薯葉專選好品種,不結蕃薯,隻要葉。麻要紅麻,隻摘嫩葉芽。他揮了下手,止住再旺欲張的嘴,慢條斯理地說下去,到時,蕃薯葉挑青嫩的摘,一紮紮捆整齊。紅麻也一樣。用腳踏車帶到鎮上,我讓酒店派車來收。

耳朵豎直了,再旺整張臉仰起來。

少明繼續說,如今城裏人愛吃這種東西,說這是野菜,對身體有益,銷路勝過大魚大肉。這些菜在農村到處有,進了城就稀罕了。

喝了一半的茶放下了,再旺迅速地輪起眼珠,隨即說,就算能賣,幾茬菜能賣幾個錢?

實話說,這種家常菜經廚師調味,起個好聽又捎帶點文彩的名字,檔次就上去了,不比肉便宜。現在酒店向其它農民收購這些菜,價錢不高。有我介紹,收購你的菜隻說是純野菜,加幾倍價錢不難。一斤最少可以給你這個價。少明豎起兩根指頭,在再旺鼻尖前亂晃。

兩塊?吐出這兩個字,再旺像吐出兩顆珍珠。

少明頭亂晃,我隻說最保守的價格。還有一個能保證,菜和錢可以每次兩清。

煙滅了,鬆鬆地夾在手指縫。再旺睜大眼睛,蕃薯葉和紅麻能這麼賣?酒店不虧?肯買?再說,下點肥,打點藥,種菜總免不了的,現在哪來野菜?再旺說出滿臉擔憂。

菜進我們酒店,檔次就一層層爬。少明雙眼笑成縫,眼縫有光在爍爍地閃,蕃薯葉端上酒店的紅木桌,一盤就是幾十塊。一盤最多也就幾兩菜吧。野菜也是個名頭,你當真要野菜?現如今連人都快沒地住了,哪來地方長野菜,沒有人去究根。

再旺雙眼也爍出光,嘴裏悚然地呼著氣,你們酒店殺人哪!這麼黑?一盤蕃薯葉幾十塊,不如把票子直接往肚裏吞。

能進我們酒店的,把幾十塊當錢?再說,人家單吃蕃薯葉?星級酒店,吃的是身份,是氣派。少明手指彈著西服上看不見的灰塵,把玩著桌上一盒雪茄——朋友送的,少明不吸煙,剛剛進門時就給了再旺。再旺拿起長長的煙支看了一會,茄子?這煙名字怪。吸了幾口就直搖頭,這也叫煙?沒有一點勁。聽說很貴,就把它還給少明。

再旺沉默片刻,嘟噥著,身份是吃出來的?順伯吃得最差最少,可在溪裏寨最有身份,城裏人吃飽了撐著。

少明知道解釋不通,撇開這個話題,繼續商量種菜的事。提到菜園邊還能種些“樹仔菜”,這菜也受歡迎,聽說降血壓,城裏人的血壓總是竄得很高,降壓的東西銷路極好。

再旺笑了,城裏人比溪裏寨人怕死。

11

回家第二天,清早起床,再旺喝了幾碗粥,草帽往頭上一扣,鋤頭往肩上一掄,直奔向池邊那片菜園。少君追在後麵問,他隻是接過她提的一鐵壺水,回頭就走,沒開半句口。

少君給雞拌著糠飯,一邊嘟嘟囔囔地對雞說心裏的疑惑。昨天剛從鎮上回來,進家門時再旺是哼著戲調的,興致很高,想來沒什麼不好的事。念頭到這,少君喚雞的音調歡快了。

連續幾天都這樣,再旺清晨踏著露水出門,踩著最後一絲夕陽入寨。還交代少君,讓興仔一放學就去田裏幫忙。幾天後,池塘邊的菜園,包括旁邊準備種花生的地都被再旺淋過水,細細翻過了。再旺的督促下,興仔撿幹淨了翻起來的草葉、草根、草籽。最後,再旺厚厚撒上草灰,地又鬆又肥。擔水桶、扛鋤頭經過的寨裏人站住了,誇再旺的地翻得細,功夫下得深。溪裏寨人對種菜一向不太下力氣,田裏有稻子有麻有花生,夠忙的,菜種一點夠吃就行。再旺這樣用心,想來是要賣到鎮上去。

一個多月後,滿菜園是喜人的綠。再旺和少君半夜爬起床,煮點稀粥,包點花生米,扛了竹筐去摘菜。雖入秋天涼了些,白天日頭還是辣,菜最好在半夜摘,明早剛好送進城。前一天傍晚摘太早,攤到第二天,菜葉皺縮了,不好看不說,還少了斤兩。

兩人摘花一般,半蹲著,小心地掐,仔細地紮成一捆捆。雞鳴喚出山頭第一抹亮時,他們抬起頭,揉著發酸的脖頸,眯眼端詳池邊兩筐菜。菜都洗幹淨了,摞得結結實實,滴著水。少君端過一碗粥,對再旺說,先吃點。我回家再炒個蛋,你吃過了就上鎮子。話極少見地說得細聲細氣的。

再旺喝下粥,抹抹嘴,說,去牽腳踏車,我把菜挑到寨場。菜綁上車就走,日頭還未出,趕得愈早愈好,別讓菜失了水分。鎮上那邊,前幾天阿媽和少明聯係上了,說好今天早上派車到鎮上取菜。

在少君娘家等,半頓飯工夫,果然有人來了,開一輛小四輪,著一套綠色工作服,有種很莊重很正規的踏實感。那人跳下車,說經理讓他過來,言語裏滿是榮幸。見了那人,再旺也感榮幸,對他不住地點頭,往他手裏塞煙。他的到來讓再旺吊在喉頭的心噗地落回原位。直到片刻之前,他還心存疑惑,少明說得太好,他第一次聽到能這樣嫌錢的,事真能成?現在,就算按鎮上市場價,一斤給幾毛錢,他也不敢說什麼。

來人和再旺一起稱了菜,兩筐,一百四十斤。和再旺把菜扶上車鬥後,就伸出手掏衣袋,啪啪啪數出一疊錢,捧到再旺麵前,二百八十塊,您點個數。再旺脖子直了,眼睛直了,咽口唾沫,接過錢。一張張數票子,手指哆嗦著,胸口也哆嗦著,賣出去了?一斤兩塊錢?不用站一整天,不用討價還價。數了兩次,沒數清,錢整把捂進褲袋。

來人說,經理讓我帶話,以後有菜就打個電話。到時把菜托運過去就行,菜錢一個月結一次。這是第一次,他讓我過來當麵交涉一下。說著,拿出一張紙,這是車牌號,這輛車早上八點從鎮上出發。到時菜你稱了寫個數目,貼在菜筐上。酒店自會核實。

再旺手插在袋裏,摸捏著那疊錢,不住地點頭。

12

來人走之前留下好幾斤肉丸子,說是經理捎回家的。嶽母盛了小半碗,都讓再旺帶回家,說少明每次都帶,他們吃不了。

鍋裏下了花生油,少君把肉丸子半煎半炸,焦黃焦黃地在鍋裏滾了一層,香味一直飄到寨門口,除了各家的狗,還有傻丁,脖子都伸在半空,鼻子吸得哧哧響,含含糊糊張著嘴,涎著口水……少君斟酌著給鄰家各送一點,又讓興仔給順老伯端去半碗。興仔用竹簽穿了一串,長長地隨步子亂晃,齒間咬著一顆,滋滋地吸氣嗬氣,臉膛紅漲。

少君飯桌邊坐下,對自己的安排總結性地喘口氣。再旺扒著飯,筷子頓在碗裏,撩起眼皮,低聲說,給,給樹春家送點。他家囡仔多,他人躺在床上,吃點肉好……

不單該給樹春送吧?少君彈起半個身子,臉越過飯桌,逼近再旺,目光竹簽一樣刺過去。

筷子啪啪動起來,再旺斂聲扒飯。片刻,他端碗出門找順老伯聊天,走出屋裏的靜默。

少君回到灶上,滿滿盛了碗丸子,招呼興仔,給喜月家送去,別告訴你阿爸。興仔莫名其妙,阿爸說送,阿媽很不歡喜,現在又讓送。興仔奇怪,但興仔不問,知道問了隻有討打。反正,給喜月送他是歡喜的,這樣香的肉丸,喜月一定沒吃過。他接過碗,一跳一蹦地出了門,阿媽在屋裏高聲交代,肉丸別掉了。

秋柳彎腰喂豬,喜月蹲在天井給喜宇洗澡。興仔頭往裏勾了一下,菜還沒炒上桌。他捏起一顆丸子塞進喜宇嘴裏,碗捧到秋柳麵前,秋柳嫂,這肉丸當晚飯的菜。

秋柳直起腰,忙搖頭,這菜貴,你端回家吃。

家裏有,有許多。興仔大方地擺手。自己去灶上摸了個碗,要倒肉丸。

秋柳趕上來,扯住興仔,是你阿媽讓送的,還是你阿爸?

興仔說,我阿媽讓端來的,我阿爸都不知。

秋柳點點頭,鬆了手,說,跟你阿媽說多謝,說肉丸香。

喜宇光著身子,跳過來要搶肉丸吃。秋柳把碗蓋進鍋裏,說,今晚就飯的,給你阿嫲阿爸留點。

13

月初,夜很濃重。寨子裹在濃黑的團裏,寨裏各家窗口那點蛋黃般的光被濃稠的黑膠住,很早就暗下了,沉入夢鄉。各種秋蟲在黑暗中活躍,吱吱吱尖叫成一片,叫成一張網,密密地罩住寨子。未睡的人會有這樣的錯覺,寨裏好像不住著人,到處跳躍著各種蟲子。再旺家的燈暗了,夫妻倆的眼睛亮著。賣菜得的那疊錢在兩雙手裏遞來遞去。這雙手和那雙手在黑暗裏數一遍,靈敏一遍。黑得看不見手指,但手指清楚每張票子的麵額。其實,滅燈前數了幾遍的,但說不清楚的,拿在手裏就又數了,忍不住。

票子能這麼掙的,從小到大念頭都不敢往這方麵轉。再旺手指劃拉過舌頭,又數起錢,少君,你說說,就這一個多月,二百八十塊到手了,能買多少穀子?

少君見過大錢,這點錢不在眼裏。因是夫婦合力掙的,心上也是歡喜。但再旺喜成這樣又有點看不上了,她的嘴在黑暗裏撇,說,再數下去,新票子都數爛了。看你這點見識,一個來月二百多塊,嘴巴就咧成這樣。人家在城裏扛泥沙比這還多。

再旺唾了一口,扛泥沙?那是人幹的?泥水裏滾打一天,日頭烤脫層皮,北風能把骨頭吹脆,躲都沒處躲。下了工連回家喝碗稀粥,在鋪上展手展腳睡一覺也得靠做夢。這個月,我除了翻地那幾天忙一點,菜種下土,草灰下得足,肥也省了多少。隻是早晚去菜園走一圈,跟逛鄰家一樣。照樣種我的田,回我這老屋,睡我這老床。

再旺雙手抱在胸前,靠出舒服的坐姿,開始,我沒底,種幾畦試試,接下來我真幹了,止這個數?我想好了,開了坡子山邊那塊麻地,比池塘邊這塊要大一半。我專心種菜,一個月能賣幾次菜,每次都比這次多。再旺的聲音飄了,在濃重的夜裏又輕又柔。

少君伸出食指點在再旺額頭上,做得到了再歡喜吧。你苦慣了,少明一個月領多少錢,你這半輩子沒見過也沒想過的,會沒有好幾千塊?少君語調溫軟,暗夜裏掩飾不住笑意。其實,少明月收入多少,少君是不清楚的,照她想,幾千塊也算好到頂了。

少君輕輕一點,再旺額頭竟浮起柔軟的溫熱,以少君的指頭為中心,順著眼角眉梢朝頰邊脖頸擴散。夜濃黑,他雙眼在黑暗裏適應了這麼久,麵對麵,也隻看得見少君的輪廓。因為模糊,輪廓柔軟許多,半蓋著被子,竟透出幾絲女人的溫存。黑夜過濾了麵影,也過濾了少君的聲音,顯得溫和委婉。冬日正午陽光下那個少君,一點點清晰。脖頸的烘熱爬蔓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