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旺抓住點在額頭上那隻手,摁倒了那個柔軟的身影,很豪氣地壓上去,另一隻手扯掉少君身上的被子。
男人的熱氣籠罩了少君,她柔軟在那團熱氣裏。夜濃稠的黑暗柔成水,少君裹著水,像小時候浸在池裏,暖軟的水擁著她,身子隨水波輕輕飄蕩……
飄蕩漸漸平息,黑暗的水重新濃稠。少君擁在被裏,眼睛亮在黑暗中。片刻,被裏伸出一隻裸圓的手臂,輕擁住再旺,我們好好幹,讓興仔把書念上去,和他舅一樣,長大走出溪裏寨。再旺沒出聲也沒回應,搖他的肩,他撲地一聲,吐出一聲長鼾。少君哧地笑了,指頭又點了點再旺的額角。
14
再旺睜眼時,日頭的腳印已經晃到晾衣的竹竿頭。少君在灶前忙碌,再旺怪她沒早點喊醒自己,身子卻賴在被裏不動,伸手去床頭摸布煙袋,眯起眼卷煙。煙點起來,再旺看少君的背影在煙霧後晃,開口了,開得得煙霧一樣猶猶豫豫,種這“野菜”不難,價錢又高,也不用一紮紮喊破喉嚨賣。讓寨子裏人也種上,日子不都能好過點?
少君猛掉過頭,再旺嘴角的煙霧忽地晃了晃。少君的透過煙霧,滿是狐疑,說,這念頭什麼時候起的?嫁過來這麼些年,沒發覺你胸懷這樣大,有什麼事瞞我?
眯住眼,深深吸著煙,再旺鼻子哼了一聲,話這麼難聽。我是想,反正是酒店訂貨,不用爭生意。別人跟著種,我照樣能賣出錢。
都說你精,這回倒想不明白。誰說不用爭生意?少君放了勺,拉把矮凳坐下,是細說細勸的意思了,你想想,少明一個酒店要那麼多野菜?你真以為蕃薯葉和紅麻葉好賣、金貴?要不是少明,會大老遠買你這點菜?我聽少明說過,酒店吃的用的全都有固定來處,早有定單。菜很少和農民零買,小家小戶種得少,也不穩定,大都是什麼蔬菜公司定時送。不是我量小,我們也不能太為難少明。
再旺睜了眼,卻垂了眼皮,嘴唇用了力,煙尾那點火星哧哧地順煙支往嘴邊爬。幾口,煙頭就燙了嘴唇,他按滅煙頭,開口的時候很小心了,也不是說讓寨裏人都種,我們覺得好,別人還不定愛種。我是說,透露給幾個相熟,家裏又緊的……
再旺頓住,少君立起身,盯住他。少君站著的時候,肩膀有點歪,臉有點偏,整個人便呈出一種凶相來。
一兩戶,少明該幫得上。這一句話,再旺是隨一口煙吐出來的,含含糊糊。
繞了這麼大個彎子,是為那一兩個?我說呢,為寨裏人著想,太少見。這一兩戶是誰,你說!少君點著指頭,朝再旺搖晃了兩步,目光逼到鼻尖,話裏的火星啪啪四濺,想幫哪個說出來,清清楚楚的,說不定少明真能幫忙。
也就是說說,讓誰種還沒細想,又哪句不合聽了?再旺蹭地下了床,撲向水缸,舀了半盆水,雙手捧水啪啪地往臉麵拍。
少君現在是一句話就朝那指。
話說回來,秋柳真要能像自己這樣種菜,賣給少明的酒店,肩上的擔子不知能輕多少……再旺撲地把頭半埋進水盆,讓水撞得眼珠生疼,鼻孔發酸。
臉從水盆裏拔出來,把腦裏的念頭硬留在水盆裏了。再旺端起盆,高高揚起,水遠遠地潑出去,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人的念想也潑掉了。
再旺自己以為是這樣的。
少君腿一彎,在矮凳坐下,她冷冷看住再旺,冷冷說,不必做出這個樣。
15
這兩年,園裏的菜愈種愈多了。
現在,不僅少明管的那個酒店收他的菜,還幫他聯係了幾家大型餐廳,專進他的“野菜”。一個月前,像城裏人那樣,再旺也到鎮上合作社開了個戶。小本子壓在櫃底,底氣就一層層地厚重起來,日子撐在這層氣上,愈走愈順暢了。
這天,再旺進門的時候,擇著菜的少君是哼著曲的,垂著的眼皮是喜氣濃重的。屋裏四處看,興仔還未進門,是難得好的說話時機,便搬張凳子坐近前。半根煙後,再旺開口了,臉麵掛著試探性的笑,試探性地開口了,少君,你看,我們家現在算過得去了。樹春一走,幾個囡仔零零落落的……
少君嘴角一抹淺笑斂得無影無蹤,手裏的菜垂掛在籃邊,抬頭看他,看得那麼久,目光那麼近。再旺把煙塞進唇,口就合上了。
說下去。少君手裏的菜碰再旺的膝蓋,說半截話,算怎麼回事?
前些天少明又聯係上一家餐廳,要的菜更多了。是不是讓秋柳嫂也種點……
少君沒有罵,沒有跳起來指住他的鼻子,再旺半閃開的身子僵住了。
少君的頭和菜垂出同樣的姿態,額頭的皮揪成幾層。半晌,她說,也是條路子,三個囡仔都半大不小,要供吃供穿供念書,光指望那幾頭光吃豬菜,長得慢吞吞的豬……
再旺點頭,嘴邊的煙頭一顫一顫的,要掉下來的樣子。
少君不看他,說,種菜的活是細一些,怎麼說都比種田輕,收成也快。有我們這條路,也不愁賣菜的事。
再旺身子已經歪了,一隻腳騰空出邁步的姿勢。
少君說,這事不用你,我自己和她談。
騰空的腳踩了個空,再旺趔趄了一下。
少君進門的時候,喜月舀著粥。秋柳正傾了木桶,往豬槽食倒豬食。聽見聲,先斜了身給少君讓出道,臉才跟著轉過來,少君姆屋裏坐。
少君說,還沒吃?囡仔撐得住?少君是吃過飯,收拾了碗筷,又閑了坐一會才過來的,怕秋柳還沒收拾好,還專門拖了時間的。
秋柳笑笑,拉過竹椅,沒法,活多,手腳又慢。一起再吃點?
你吃著,我和你說點事。少君把身下的椅子挪開,把喜宇的矮椅移近飯桌,說。
秋柳放了碗,讓幾個囡仔吃,自己湊到少君麵前。
秋柳嫂,這幾年,寨裏種田的一年比一年零落。一年忙到頭,家裏喂著豬的,打下的穀子還不夠吃,年末還得去鎮上買米。喂一兩頭母豬也就能湊合買點油鹽,過年過節辦點東西拜神。再加上囡仔的學費,難了。豬多養又喂不過來。別的辦法,你沒想過?少君話不會拐彎,但貼心貼肺。
秋柳脖子一軟,幾縷頭發遮到額前,臉頰落下兩片陰影,怎沒想到?別的法子也不是沒走過。少君姆,種過柑,養過魚,家裏人出門打過工,現在這樣,更不用提了,你都是知道的……
話磕了一下,秋柳拇指用力地揉鼻頭。少君半轉了身,拿筷子給喜宇夾了點菜。
秋柳指頭在膝蓋上抹了一下,把語氣抹平了,說,還要怎樣?如今,靠囡仔勉強打下手,還能想什麼法?還敢想什麼法?命的事。熬著吧,再過幾年,囡仔大一點,看他們的福氣了。秋柳的聲音又有了陰影,一句比一句含糊不清。
少君含義不明地晃頭,不知是點還是搖,熬多久?囡仔要是念不上書,還不是種田、打工?想騰躍也難。
秋柳背過半個身,話無法說下去,後麵的日子不敢透透地看進去,更不敢說。
16
少君雙掌啪地扣住膝蓋,扣斷纏繞不清的歎氣,說,秋柳嫂,我想問問你的意思,你也種菜吧?
種菜?秋柳說,少君姆,種菜我是外行。隔鄉就是菜區,那個鄉種了十幾年菜,鎮上都去那邊拉菜,我們這邊種得過人家?再說,就算下苦勁種出來了,我也沒有一個人工到鎮上賣菜,家裏這一攤丟給哪個……
秋柳嫂。少君手一橫,桌上的火光爍閃了一下。少君說,菜蹲到鎮一紮紮賣,能賣出什麼來。我是說,和我家一樣,賣到外地去。這事我跟少明說一聲,再多你一家也銷得了,有多少賣多少。種菜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和再旺種了這麼久,也算摸了一點門道,活是多,但不重,拔草蔬菜割菜這些事,囡仔們都能插手。
秋柳忽地立起身,燈光亂成一片,少君嬸,別說了,再說我沒臉麵對著你了。
你這是想拉扯這個家,意思我懂了也心領了。前些年包魚塘,從你手上拿的錢還沒全還清,樹春走的時候又包了那麼大的禮,我全收下,臉皮厚過寨牆了,見了你都想勾下頭。現在,再扯你們的後腿,我這張麵皮還算麵皮?
秋柳嫂,什麼話?養魚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誰還記得清?再提這些讓人笑話。誰家沒個長長短短,一個寨子的,一碗肉都能香滿全寨,人反不能相拖著走?
秋柳脖子很硬,沒點頭,目光也很硬,僵在燈光深處。少君坐著,看喜月姐弟幾個吃過飯,洗了澡,一溜排著趴在油燈下寫作業。
少君指住那排小小的背,說秋柳嫂,你要想想他們?
秋柳按住額角,命,這是命,少君嬸別說了。
少君按著酸麻的膝蓋,抬起腰身,一口氣歎得和腰身一樣沉重,秋柳嫂,我嘴笨,說不動你。你要想明白了,還是有什麼難處,言語一聲就是。好聽話我不會說,隻會搭搭手。
秋柳給少君拿了手電筒,把她送出門。
夜已經落到地麵,巷子黑得很勻很透,少君一高一低地晃,圓形的光暈子一上一下地搖,一下子落在路麵,一下子跳上牆。少君想,秋柳這女人太硬,路走得這樣磕磕碰碰,不比我穩。
走到門檻,少君就坐下了。
再旺含著煙哧哧地劃火柴,劃了滅,滅了劃。
少君手電筒在門檻石上扣出破舊的聲音,說,要點火出門點去。電筒磕門檻的聲音啞的,少君的聲音是幹裂的。
再旺站起身,踱幾步,轉身,再踱幾步,還想轉身……
少君的聲音像烘烤過度,突然軟了。她說,我是掏了心說的,總之說不動。
煙燃了,再旺哧出滿嘴煙霧,嚷什麼?那幾個囡仔可要熬了。
少君說,做人,不都是熬著?熬著酸熬著甜,熬著硬熬著軟。
哪家囡仔像興仔這麼慣著?良久,再旺突然說,吹出一片煙霧。
少君抬臉去看月,月在雲後,灰色的影子模糊不清。少君按開手電,莫名地往月照去,手電的光在灰色的月影裏散得一幹二淨。
17
再旺的新屋建成了,建在新寨裏,鄉裏不久前剛選下的新寨址。
有點快,是新寨第一座完工的屋子,興仔的高中還沒上完。
有人就跟再旺說,太荒,那麼立著,孤孤的。再旺說,其它十幾家最先定下地的都在趕工,以後,荒的是老寨。
溪裏寨就這麼成了老寨,再旺的舌頭一轉,整個寨子就老了。
新寨果然一家一家地上了梁、站了門,有點鬧的意思了。但新寨沒有寨牆,沒有窄窄的寨門,寨前沒有一方清綠的池塘。連見多識廣又看得開的順老伯也搖頭,這圍不成寨子。和老寨不一樣,味道不一樣,寨場也不開闊,太小氣。說歸說,新寨子第一批建新房的人入住了,都是老寨裏那些過得去的人家。
入宅那天,溪裏寨有點輩分的,再旺都請了。少明也來了,帶著兩個粉團一樣的囡仔和他那披了卷發著了皮衣的女人。少君差興仔去請秋柳。興仔嘩嘩說了一段,秋柳坐在那,仰起頭,看住興仔,半晌才弄清他的意思。秋柳嘴角扯了扯,算是笑,說,大好事,我就不去了。
緩了緩,又說,喜月,你包個紅包,替我去道喜。話說完,頭就垂下去了,腰背也忽地拱成一彎。
喜月也不想去,看看阿媽,的確是去不了,便點點頭,說,興仔兄先走,我喂了豬就過去。
興仔抑住要漫到臉上笑意,說,你快點,家裏不要煮飯了,我先帶喜雲、喜宇過去。一會兒,你帶點什麼給秋柳嫂。
喜月說,哪能這樣的?這不是全家人都去?對了,讓喜雲代我去吧,我在家給阿媽煮粥。
興仔的著急抑製不住,漫了滿脖滿臉,喜月,這是我家的大事,你不肯給麵子?秋柳嫂身子不好,我不敢多請,你也不願去?
喜月打斷興仔的話,好了,我去就是,都去了好意思麼?
廢話。興仔丟下一句話,匆匆先走了。
家裏收拾得差不多,喜月和阿媽言語了一聲出門了。剛出寨門,喜月迎頭碰上再旺伯。再旺招手,喜月,快點,去給你少君嬸幫個手。
喜月點頭隨應了一聲,再旺叔,過來拿東西?用不用我搭手拿一些?再旺發出些含含糊糊的聲音,頭不知是點著還是搖著,朝喜月做做手勢,說,沒事,你快去。說完,大踏步進寨子。
再旺叔?再旺半截腳立在秋柳麵前,竹椅上的她才發現他,緩緩抬起頭,半是招呼半是詢問。
秋柳的臉麵發黃起皺,雙目半眯,目光是散的。再旺身內有什麼抽了一下。現在,就是被人笑“七孔生做一捧”的少君,看起來也比秋柳精神些。樹春去了這麼久,還想不開?再旺要問出口的一句話終含回去,念頭卻左衝右突了,樹春剛去的那兩年,還不至於這樣啊?
秋柳扶著椅背,腰身動出要讓坐的意思。再旺手伸出去,他伸出扶的意思。秋柳閃開了,後來再旺不止一次對自己說,看錯了,看錯了。愈說愈知道,沒有看錯。秋柳很倦,但身子確實往後偏了偏,在再旺伸出手時,閃開了,動作極細小卻極清楚。
再旺把手收在褲縫邊,說,正擺桌,你過去吃個飯。
秋柳重新落座,我就不去了。這樣的日子你是分不開身的,怎麼能來請我這個閑人。秋柳的語速快了,再旺叔你快回去,客人都望著你這主人,找不到人說不過去。
再旺還要開口,秋柳的雙眼睜開,目光愈加簿了,聲音散散的,我現在懶得出門,囡仔們代我去就是。
說完,脖子垂下了。再旺知道,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再旺默坐一會,低低說,那,那我一會兒讓人給你送飯。
秋柳沒答話,也沒動。
再旺慢慢轉過身,慢慢踱出門,慢慢把門帶上。
18
喜月一麵踏進新寨,一麵暗暗吃驚。她下田已多次經過新寨,但僅僅是經過,最多是從附近經過,從未進來細看。原來,房子可以建得這樣快,比溜子兄棚裏的瓜還長得快,都是新嶄、堂皇的“下山虎”結構,又和傳統的“下山虎”不一樣,除了廳格外高之外,兩邊的屋都多疊了一層,成了兩層的小樓,屋頂也不蓋瓦,平平淋了水泥,圍了好看的水泥欄杆。站遠點看,廳兩邊挑著兩座精致的小樓,又好看又新式。喜月仰頭無聲地感歎。興仔出現在不遠處,揮手招呼,喜月,這些新屋都還未裝飾,去我家。興仔眉眼高揚,聲調高揚,帶路的腳步也高高揚起。
隨在興仔身後拐過彎,一抬頭,喜月就站住了。興仔整個身子那麼高揚著,她知道為什麼了。
興仔家的新屋結構和剛才看到的一樣,但看起來又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屋簷一溜嵌瓷,五彩的,花鳥蟲魚,飛的遊的開的都活在牆上。門樓高高,嵌了深朱紅色的磚,滑溜溜,光亮亮,喜月看得見自己慢慢走近的身影。
興仔轉身扯了一下,喜月前腳一絆就進了天井。客廳高高的四沿和主梁繞滿彩繪,又規整又繽紛,“十仙慶壽”、“八仙過海”、“郭子儀拜壽”……熱熱鬧鬧地在上麵忙碌,襯得四壁白得晃眼。喜月突然覺得興仔家本來很端莊氣派,但廳四沿的彩繪太誇張了,像一個本來挺好看的人,頭上卻無緣無故插滿塑料花,讓人不舒服。
興仔一直隨在身邊,碰碰喜月的胳膊肘,說一會帶你慢慢看,先進灶間看有什麼好吃的,吃點再說。阿舅今天帶了不少我們都沒吃過的東西,你要通通嚐遍。
客廳裏已擺好幾張八仙桌,整整齊齊擺了碗筷,都是八副。喜雲、喜宇和一群囡仔跟到樓上陽台去,扶住欄杆,指頭興奮成一群,指住遠處的田地,高聲喊著地裏幹活的人。隻要有一人直起腰,手遮在眉眼上方張望,笑聲就哄地散滿陽台,這個陽台妙極了,把他們帶到一個從未有過的角度。有囡仔想到在陽台上曬穀子,不用再看著雞鴨了。立即有反駁聲,想得美,還有鳥,陽台這樣高,鳥兒彎腰都不用,吃得更自在。吵聲就這樣嘰嘰喳喳開始了。總的分成兩派,有堅持穀子曬在陽台好的,可以高高看人。也有覺得比不上曬地上的,在樓上守穀子,一個人多無聊,在地上和其它人一起守穀子更有趣。
興仔說,喜月,別這樣仰頭看,脖子酸,一起上去溜溜,我的房間定在二樓了。
喜月笑笑,我去灶間,看少君嬸有什麼要搭把手的。轉身走了。
興仔立在一片忙亂熱鬧中,喜月的背一進灶間,周圍突然空闊起來,一點點空得身子發涼。
19
新屋房間多,少明一家決定留下,在再旺家歇一晚,算是給繁忙的日子放個假。為了安排少明一家的洗澡和睡覺問題,再旺和少君的興奮和忙亂一截截往上升溫。毛巾牙刷差興仔去小賣部買新的。幸好被褥前兩天因為入宅剛洗過曬過。新屋有了搖井,再旺立在搖井邊搖水,一起一落一彎一直,興仔一桶一桶地提進廚房,少君一灶一灶地加熱。
晚飯後,圍坐在客廳喝茶。月光瀉進天井,客廳內的燈泡就暗淡了,銀光閃亮地爬漫進廳。少明的女人和兩個囡仔立在天井,仰頭看月亮,大呼小叫地感歎。少明的女人摸著手臂,疑疑惑惑地,說這月光是涼的,像水潑了,可一點也不濕。興仔的笑不敢放肆,揉碎在肚子裏,都說城裏人見多識廣,一個月亮把他們唬成這樣,他哪夜不是枕著月光睡?少君讓興仔帶舅媽和兩個囡仔出去走走,看個夠。興仔引路的腳步邁得格外驕傲,手伸得極豪邁,阿妗,不清楚的盡管問,都跟緊我了,黑路你們走不慣。
再旺抽煙,少君沏茶,少明四下望,客廳一時靜極。少明放下茶杯,茶杯的聲音在廳裏撞來撞去,顯出空落來了,新屋還沒什麼像樣的家具。
少明說,阿姐和姐就打算這樣一直種菜和養魚?(前幾年,鄰近幾個寨子興養魚時,再旺也包了兩個魚塘。按聽少明說的,其中一個塘專門養些周圍少有又不太難養的品種,照樣送進城供應少明那家酒店和他聯係的幾家餐館,另一個塘和其它人一樣,打了魚送到鎮上。)
再旺吸煙的唇,還有吐出的煙全是滿足的模樣,少明的話讓他奇怪,他說,那還幹什麼?像我這樣種菜又養魚的,附近就我一個,虧得你幫忙,這幾年手頭寬了。如今,屋子建了,又了了一件大事。接下來隻看興仔了。
少明的笑在月光裏很模糊,真少,你們要求的真少。這樣種菜養魚,過日子是不成問題了,但終歸是費體力的重活,辛苦,收入也平平。撐到天了也這樣,掙了座稍象樣的屋子,像樣的家具和家用電器還談不上。阿姐整日跟著撥菜割草,太累。沒有想過更好的日子?
少君也笑了,她的笑在月光裏很明朗,少明,你城市住久了,眼睛都長上額頭了。我算什麼辛苦,寨裏真正苦的你沒見識過。日子能過成這樣,還要怎樣?
當然是更好的日子,用輕省的方法。少明頭搖得很明顯了,阿姐和姐夫心太窄,看得太近,得想能掙得更多又更輕鬆的活。
再旺脖子伸長了,少明的話一向不是隨便說的,他很清楚。少君一杯茶端到少明手邊,說,嘴巴留著喝茶吧,別逗我們兩個什麼都不懂的,世上有這樣的活?有的話,老寨裏的人也不用一輩子累死累活,飯都沒法吃像樣一點。
再旺手一橫,少君就知道,自己多嘴多舌了。她立即合了唇添水。
這些年,對少明,再旺幾乎言聽計從。再旺心再高,氣再傲,少明的本事在那,不服便是和日子過不去。
接過阿姐的茶杯,少明抿了一小口,杯子放下——這種又濃又澀的粗茶,他喝不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