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笑意忘在嘴角眉梢(2 / 3)

退學時,少君按著少明的肩膀,說,阿弟,你要好好念書,把阿姐那一份也念了。少明點頭不迭,小小的臉上有了誌向遠大的樣子。

少明果然一路念上去,上了大學。少明遠出上大學,家裏過分地清閑了。少君突然發現自己老了。

沒有人上門提過親。稍過得去的男人少君不敢想。就是過得不濟的還有另外的心思,存下幾千塊娶個外省女人,最起碼也是順眼耐看的。少君心裏急,麵上嘴裏都不急。少明為阿姐急,麵上嘴上都急。大學畢業後,他留在城裏,從一家高級酒店的主管一路升過副經理,過得風光寬裕。當然,後來又成了總經理,這是後話。過得愈好,少明愈有心思為阿姐操心。哪個娶了阿姐,賴他養著他也是情願的,少明話這樣明白地說出來了。阿媽說,哪裏就要這樣委屈?少明說,要碰上這樣的還得運氣好。他住在城裏,心裏清楚阿姐這樣的要嫁出去有多難。城裏那些長相平平,家境寬裕還嫁不出門的大小姐一抓一把。

4

那些年,再旺的正事就是上鎮子賣蕃薯。再旺家裏有一間屋和一個阿媽,阿媽和屋子都是老的。屋子的瓦不好,漏風也漏雨;阿媽的腰不好,幹燒火做飯的活也累。日子撐在再旺賣出的蕃薯上,賣出的蕃薯多,日子的步子就穩一些,賣得少了,日子就有點搖搖晃晃地。那天,再旺運氣很差,在路邊蹲了半晌,筐裏的蕃薯一個也沒少。

冬天的日頭掛在中天,影子靜靜地縮在腳下,和日光一樣無力而稀薄。大半天,再旺的人和影子默默相對,疲累和饑餓在身上活躍地竄動。冬天的風吹來,再旺的脖子努力地縮,腳下的影子瑟瑟發抖。麵前晃動的人影愈來愈稀,再旺抬起頭,看見行人都抱著肩,腳步趕得很急。這些腳步全奔向家裏,奔向熱乎乎的飯菜,再旺想。隻有他像路邊的廢紙,在風裏飄搖。該回家了,再旺這麼想著,愈往小裏縮。他不甘心,一站起來,白蹲了半天就成了事實。更怕人的事實是,這滿滿一擔蕃薯得重挑回家。

再旺伸手在筐裏掏了一陣,摸出一個稍小的蕃薯,在衣褲上擦擦,大口咬起來。

蕃薯怎麼賣?咬到一半時,再旺聽到這句話。他抬起眼,半個蕃薯塞在嘴裏。他先看到一隻手,扒拉他筐裏的蕃薯,順著這手,看到一個女人,蹲在筐邊。再旺扔了半截蕃薯,沒報出價錢,隻是說,多稱點去,價錢好說。說出這一句時,再旺的肩背鬆展開了,擦了一把臉,抹出一臉的眉開眼笑。

女人的手有離開筐子的意思。

我趕著回家,蹲半天了。再旺突然說出這句話,生意的精明全忘了。

少君不看再旺,看那半截蕃薯,躺在再旺腳邊,殘缺、瘦小。她點點頭,說,拿一個蛇皮袋。再旺裝了二十幾個蕃薯。

稱勾吊起半袋蕃薯,再旺立起身時,膝蓋微微地抖,背後浮起層冷汗,眼前少君的窄額小眼蒙地一黑,咚地往後跌坐,蕃薯四散在地。少君呀的一聲裏。再旺已經爬起身,半跪下去撿蕃薯,一麵陪笑,說,蹲久了,腳麻。

少君看他死白的嘴唇,再看他微抖的手,問,還沒吃飯吧。

再旺抖著唇,抖不出聲音。

阿兄是哪裏的,日上中天了還不回。

如果可以,再旺想號啕。號啕吞著,梗在胸口,他說,溪裏寨人,兩筐蕃薯,半天沒賣出一個,挑回去也難。

溪裏寨,我有個遠房老嬸是那裏的,路遠。街上人都回家午飯了,還有人買蕃薯?

號啕往上一湧一湧地,梗在喉。

少君說,兩筐蕃薯我買下了,家裏人愛吃蕃薯,就是懶得種。我家不遠,煩你挑過去。

這個女人麵善,再旺想,哎哎地點頭,麻煩,麻煩了……

順便歇歇腳,不嫌的話,喝碗粥暖了肚暖了身再走。

少君站起身帶路,再旺一眼看見她的腿,其中一條向裏彎,走得像一隻受傷的鴨子。再旺仰臉對冬天的日光暗歎,怎麼殘了,這樣的好女人?

5

隨少君踏進嶄新、堂皇的門樓時,再旺眼花了,立在門邊邁不動腳。“下三虎”他見多了,修建得這樣好看卻是沒見過,也想不到的。這樣的屋裏住著是什麼感覺,已經是再旺想象的範圍之外。

那天,再旺吞了三碗白米飯和小半碗鹹鹵肉,就著少君和她阿媽笑眯眯的目光。放下碗,再旺抬起臉,笑了一下。額頭亮了,腰背挺直了,眉眼展開了,目光活泛了。再旺精神了,有了脫胎換骨的驚喜,一點點鋪展在少君眼皮下。少君的笑忘在嘴角眉梢,胸口說不清的怪異,從未有過的溫,像一團柔軟的棉絨在輕輕撩撥。再旺的目光迎過去,少君的目光受驚地跳開,落在自己往裏拐彎的腿上,嘴角眉梢的笑意嘩嘩地掉落,一層灰暗從下巴直漫上額角。

再旺挑著空筐出門,一隻手伸在口袋裏,捏著兩筐蕃薯的錢,賣出了市場最高的蕃薯價。這價錢是經過了一番艱苦的推來搶去的。再旺按著口袋,滿頭滿臉的恍惚。走到一個僻靜處,再旺把拳頭抽出來,展開,錢卷著,很整齊。合上手,捏了捏,捏出種怪不安的感覺。幾碗飯和半碗肉妥貼在肚子裏,心裏欠著人情。這個人情好還,再旺想,隱隱不安的是另一個人情,是什麼?原地轉了幾個圈,沒轉沒明白。隻有一點很清楚,這個弄不明白的人情是難還的。

當晚,再旺翻了幾個身後,沒法入睡,少君和她阿媽的目光突然出現了,貼在眠床頂,亮在暗夜裏。特別是少君的目光,他側過身,那目光隨著飄到一邊。怪。再旺給自己和少君的目光同樣的評價,莫名其妙地怪。

怪之後是不安。不安歸不安,自那以後,再旺賣不出的蕃薯都被少君家買了。有時,怪從他嘴裏說出來,你家裏就幾個人,豬也不養,再愛吃蕃薯也吃不下那麼多。少君說,我家親戚多,都愛吃蕃薯,你種的蕃薯甜,買多了就送親戚。

送貨上門是常事。再旺挑了蕃薯,順便坐坐,喝杯茶是肯定的。如果臨近中午,再旺就會被留住,少君和她阿媽的盛情,再旺不留下吃頓好的反顯得小氣。

再旺,娶媳婦了嗎?這句話是少君的阿媽問的,喝著茶,有意無意地就問起來了,後來記不得是哪一天了。再旺晃著低垂的頭,沒,那個家誰去了誰受罪,再說吧。

那時候,廳裏還有幾個鄰居湊著喝茶,不知誰接了一句,少君還沒對象。

再旺默聲喝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得極專注。

少君手腳勤快,人實在,寨裏少有的。有人加了一句,淡淡地,極其無意又極其有意。

再旺還是喝茶,嘴唇粘著茶沿,好像那茶杯無比大,裏麵的茶總喝不完。

話題輕輕跳開,幾句話也便無痕無跡了。不知怎麼的,很久以後,再旺還記得少君當時站起身,走進裏屋,直到他出門沒再出來。

6

半年後,再旺家賣出那隻單吃蕃薯葉,長得極慢的豬。收到一筆現金,阿媽不提買化肥的事,封了個紅包,塞給再旺。阿媽說,去,去提親,這紅包也算像樣了。再旺愣了,阿媽什麼時候說動了媒人?阿媽說,媒人?媒人的毒目看得上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