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笑意忘在嘴角眉梢(1 / 3)

1

再旺娶親了。

再旺和少君的親事,在溪裏寨算辦得最氣派的了。特別是幾個月前,溪裏寨人剛剛坐過夏生的喜席。坐上再旺和少君的喜席,兩支煙的時間內,溪裏寨人一直恍恍惚惚。

廳裏擺了酒席,裏屋外屋擺了酒席,加借了同座漢深的半個廳和兩間屋擺了酒席,天井的兩張小席圍滿囡仔,灶間加的一張桌專給下廚做席的女人。每張桌有十二個菜,每盤每碗都是加大加滿的,每張桌都加到兩支酒。再旺的屋頂是新修過的,牆是新刷白的,地是新鋪了紅磚的。每個男人都分了煙,兩包,帶過濾嘴的,每個女人都看了少君的梳妝台,雕花的新眠床,有三個門的描花畫草的朱紅大衣櫃,席後每個囡仔都分了喜糖。

後來,好長的一段時間,溪裏寨人總要說起再旺和少君的喜席。囡仔都記得分到手的糖,城裏的糖,那種軟和香,能一直鑽到夢裏。女人都記得少君的嫁妝和喜房,比出嫁前夢到的還要喜慶。男人都記得那酒和煙,酒不是外寨雜貨店的酒,和煙一樣,是再旺的小舅子從城裏帶來的,就是那瓶子,也能當擺設了,那種味,軟綿綿的,不夠衝,可是有城裏的味,溪裏寨的男人想,這可能就是城裏人說的,一種叫感覺或者是風度的味。

溪裏寨人隻是說起這些,他們不提再旺和少君,好像形式太隆重,他們都淡了,淡化成這形式上的一朵花或一片葉。其實,溪裏寨人記得最清楚的不是這些,再旺和少君,這樣的一對,怎麼可能記不得。隻是不提,有意地不提。

再旺的喜事這樣夠規格,他是辦得很輕鬆的。輕鬆就輕鬆在喜事不靠再旺自己,靠再旺,一輩子也是辦不出這樣的事。

喜宴的費用由少君家先暗地裏送到再旺家,再由再旺家一手操辦。

後來,溪裏寨人有事沒事就要揣測一下,當時少君家給再旺封的紅包到底厚重到什麼程度,從未有過定論。反正,連給少君買金戒指,給少君家送去的彩禮,都是少明事先包好放在再旺家的。送聘那天,再旺家就用這紅包安排了聘禮。

少君帶過來的嫁妝都是當年頂尖的東西,一件件地進門,半天後,再旺那個老屋就換了層麵目。一天之內,再旺的臉麵在寨裏脹大了幾圈。少君的臉也隨著一圈一圈地脹,她家把她的喜事辦得比家裏遷新宅,比少明考上大學更隆重。

整個酒席間,再旺的阿媽坐在那兒,一直那樣笑,眼睛眯到看不見,缺缺歪歪的牙齒亮在外麵。人家道喜,她點頭,那麼笑著。人家讓菜,她點頭,那麼笑著。人家敬酒,她端杯,還是那麼笑著。

寨裏人說,再旺受了少君家多大的恩惠,少君家反像受了再旺很大的恩惠。

說到後來,都不知是哪個受哪個的恩惠了。

說不清的,隻好好看看少君那個家和再旺那個家,就明白了。

2

在少君家鄉,她阿爸幾乎是最早走出去的。阿爸出門時,少君剛剛懂事,能把阿弟少明搖搖晃晃地抱在懷裏。看阿爸的背和行李包拐上大路,阿媽說,阿爸當師傅去了,外省的食品廠。阿媽留在家種點田,帶著少君兩姐弟。

外省是什麼地方,少君不知道,就知道很遠,遠得阿爸每年隻能回一次家。但他在那個很遠的地方幹得很好,每月寄回來的工資是讓四鄰眼紅的,少君是從鄰居那裏聽來的。除了過日子的用度,阿媽都好好地存著。

少明上小學時,阿爸來了信,讓家裏修房子。阿媽坐在眠床裏,反手掰腳,數了半夜。第二天一早,阿媽拍著少君和少明的肩膀問,建新房好不好。姐弟倆剛從被窩爬出來,睡眼迷蒙地點點頭,咧著嘴傻傻地笑。

老屋推了,重新建起整座的“下山虎”。新房建得這樣堂皇,不單是四鄰,少君姐弟也恍然若夢,從學校回來,幾次在門前遲疑。新“下山虎”屋簷粘一圈嵌瓷,繪著八仙過海,在寨裏極醒目。阿媽田種得更少了,阿爸讓她好好打理家裏的事,田不種也行。阿媽太閑,就耍一樣地種著一點。

少明上初中那年,阿爸那邊又有好消息。他和人合資辦了食品廠,做起了老板。少明成績一向好,家裏準備供他讓大學。

少明很爭氣,考上大城市裏一座有名氣的大學。當時寨裏的話題在這件事上足足粘連了三個月。阿爸專門從外省回家,在寨裏請了十來桌飯菜,放了三夜電影。電影幕邊的廣播重複著少明上大學的喜事,聲音傳出好幾個寨子。阿爸的風光,寨裏人歸結於祖先積德,白手掙下這樣一份家業,養出這樣一個出息的龍子。女人們說阿媽有福氣,她們看著阿媽圓敦敦的腰身,對自己單薄的身板歎氣連連。少君從小就這樣,有一個不愁吃喝的家,有一個硬邦邦的靠山。

但暗夜裏,暖被窩裏的阿爸阿媽也歎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兒子上了大學,食品廠上了正軌,有專人管理,阿爸呆在家裏的時間多了。但阿爸和阿媽睡在敞亮的屋裏,心裏堵著一塊大石。

這塊石頭是少君。當年接生婆抱出少君,第一句話說,是個女仔。第二句話說,呀,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接著又脫口而出,真醜,凸額小眼鼻頭蹋。阿媽的心隨這三句話一層一層涼下去。

有了少君,阿弟少明出生時,阿爸阿媽心提在喉嚨口,幾乎怕聽見那一聲哭。接生婆抱著少明,不說話,托到阿媽麵前,笑眯眯的。阿媽睜開眼,少明兩腿間的家夥赫然在前。阿媽心一鬆,抬起臉去看,看得出濃眉大眼闊嘴巴的意思來,與他阿姐是天與地的差別。

3

醜,自己醜,少君從小就知道了,沒人當麵這樣說。姐弟倆站一塊,外人猛一看,目光那麼一頓一愕然,少君以囡仔的敏感,理解和感受了這一次次愕然的意思。少君從小安靜,盡量不惹人注意,隻要不惹她。

阿爸長年不在家,少君瘸著一隻腳,又勤快又踏實地幫阿媽幹活。家裏的活,少君包攬下大半。少明剛出世那幾年,阿嫲阿公還在,年紀都大了,帶一身的毛病,動不動就在床上躺著,時間長的一躺就是幾個月。阿媽要照顧阿嫲阿公,少君就當起少明半個阿媽,阿弟幾乎是在她懷裏長大的。

有了阿弟,不喜歡出門的少君愛出門了,她抱著少明在寨裏四處走,亮在寨場最中央,扶阿弟學走路。少明愈長愈好,阿嬸阿姆見了,都要擰擰少明的腮,忍不住的甚至要湊上去咬兩口。阿嬸阿姆的目光粘在少明的眉眼上,對少君說,你阿弟長福相,比畫的要好看。阿伯阿叔見了,停下腳步,鋤頭豎在地上,彎下腰拍少明的腦門,說,能頂大梁的男丁。走了幾步的男人,有時會回頭再看一眼少君懷裏的囡仔。少君的眼像頭頂的日光,燦燦的。她把阿弟摟緊了,步子邁得急了,人一上一下地搖得厲害了,她也不在意了。

拿到小學畢業證那年,少君突然說要留在家裏,不肯拉著一根殘腿上初中。阿爸阿媽拿著學費,看她一路走一路高高低低地搖,也就隨她去了。在學校,少君一直過得不好,除了上廁所,少君不離開座位,她不做操,不上體育課,一個人靜靜釘在那裏,冷不防的,會覺得她坐成了一張桌子。其實,她眼轉著,耳朵豎著。同學最好是遠遠看著,湊近了,她眼白就丟過去了。要是有一句不合聽的話,少君的手指就點出去了,開口罵。同學都說,少君的腳伸不直,就是因為嗓子太直太尖了,把腿嚇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