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生娶親了。
夏生終是娶親了，蓮嬸有媳婦了。溪裏寨人說，半帶著歎。
直到後來溜子懂事，他都記得寨裏人總說，他阿媽嫁過來時，阿爸和阿媽的喜事辦得真不像喜事。
溜子的阿媽當年被夏生接進門時，幾乎是沒有彩禮的，眠床用舊的，屋頂還那麼漏著。隻有門板和床上貼著的兩個雙喜，是蓮嬸坐在床上剪出來的，很有精神。
寨裏人擁到寨門看新娘，看見一個著紅衣的女人，臉黃著發枯著，腰身扁而薄。抬起臉來，又看見眼眶深得像井，笑意倦倦的。寨裏的人當下就搖頭了，忍都忍不住的。娶了這麼根黃豆芽，可惜了夏生樹一樣的漢子。又多一個藥罐，蓮嬸那個家啊。
大喜談不上，蓮嬸卻是知足的。成個家了，夏生好歹有個女人了。要是別人，怎麼肯進這個門。這點蓮嬸清清楚楚的。
夏生的喜席上，溪裏寨人看著夏生和那個黃色的新娘，想起的卻是蓮嬸的半世。
夏生的阿媽蓮嬸本是蓮妹，蓮妹是屬於過去的。
阿爸走的時候，蓮妹剛好四個月，撇下阿媽和蓮妹的兩個阿兄一個阿姐。奶水斷了，阿媽的力氣也斷了，她不再相信自己，不相信蓮妹能在自己手裏長大，就把蓮妹送掉了。送進溪裏寨給寶利當小媳婦的時候，蓮妹六個月大，副皮包骨的樣子。虧得寶利家也窮，又沒有女仔，寶利的阿媽不嫌。虧得寶利才六歲，不懂得嫌。
一路走一路長，蓮妹和寶利一向是兄妹。
蓮妹也有成花的一天，溪裏寨誰也想不到的。這個皮包骨頭的黑瘦女仔身上，一向沒有綻放的跡象，哪怕是一絲一毫。可十七歲那年的夏天，蓮妹悄然挺立，水靈出年輕的粉色，在夏日裏又惹眼又芬芳。那個夏天，長輩們給她和寶利辦了喜宴。喜宴第二天，蓮妹就成了蓮嬸。
寶利和蓮嬸把日子承接起來。種稻穀，種蕃薯，種麻，沒日沒夜的。無大風大雨，老天保佑，收成還過得去。一家人能填肚子，能穿上衣。再喂兩頭豬，幫補過節的用度，再不能有什麼富餘了。
日子無風無浪的時候，寶利退到日子的邊沿，遠遠地看出去，看出那串長長的日子的眉目。他暗地裏算了，一直這樣忙，日子是能過下去。隻是，日子不會這樣下去，要是想修一修漏雨的屋頂，要是有了囡仔，要是囡仔除了吃穿，還要念點書……想到頭，寶利想明白了，這些都不單單是要是，這些在後頭的日子裏都會來，一件接一件，一樁粘著一樁，躲也躲不掉的。寶利甚至想到，囡仔要是不上學，以後還是種田，還把媳婦往這間屋子娶嗎？這樣想著，日子就翻湧起來，立也立不穩了。寶利蹲在床沿，卷著土煙，整夜整夜合不上眼。蓮嬸縮在被窩裏，把氣喘到最輕最小心的分上。月光下，寶利的背投下一片陰灰的影子，蓮嬸躲在這片影子裏，整夜不敢動。
2
一個晚上，陰灰的影子動了一下，轉過身，靠著蓮嬸躺下了。寶利很快入睡了，鼾聲又沉穩又均勻。他想好了，蓮嬸默默地說，在對寶利那個“想好”的念頭的猜測裏，忐忑了一夜。
第二天，寶利把鋤頭交給了蓮嬸。鋤柄滑溜溜的，寶利手裏那層繭子磨出來的，蓮嬸眼裏就有東西隱忍不住了。放了鋤頭，寶利背起一隻半舊的籃子，向蓮嬸告別。籃子裏是寶利幾件舊衣服，一小疊零碎鈔票，皺巴巴地包在衣服裏，幾十個蕃薯。
寶利想好了。“想好”就是離開溪裏寨，“走南洋”。這是條前人無數次想好，無數次走過的路，或成的或敗的。總之，腳邁出去了，就有可能，很多的可能。
幫寶利背著籃子，蓮嬸眼紅腫，腳拖著腳邁步。他不轉身回寨，送一段，再送一段。寶利回頭看她的時候，發現她身後的寨子看不見了。寶利就接了籃子，沉默著，埋頭而去。走前，寶利的手半拍半撫了一下蓮嬸的肩膀。蓮嬸的肩膀便綿軟起來。綿軟在身上四處爬漫，爬到腳腿的時候，一軟，跌坐在地上。抬起頭時，寶利拐了個彎，厚墩墩的背不見了。剛剛四個月，四個月前蓮嬸和寶利剛辦過喜宴。
四個月後，寶利有了消息，“走南洋”後第一次來消息。
那天，蓮嬸給婆婆——她一向稱阿媽——洗被單，蹲在溪邊。撩頭發時抬起臉，遠遠地看到路那頭一個人，蓮嬸的臉刷地黃白成一張麻布，是那個和寶利一起“走南洋”的人。蓮嬸覺得，那人用了一年的時間才走到麵前。先看到他的唇，他的唇抖著，蓮嬸跟著縮成一團。抖了好一會，那嘴巴張合了幾下，蓮嬸頭一垂，身子栽進溪裏，咚地一聲。她隨被單一起被水流走了，後來蓮嬸總是這樣想象。可是，當時周圍有人，不少的人，她流不走。
睜開眼時，蓮嬸看見的是老木床頂板那對鴛鴦。她頭一偏，老木床另外半邊空著。那半邊老木床會一直空下去的，這個念頭突然清晰起來，蓮嬸覺得身一輕，五髒六腑好像落在什麼地方了。
沒了五髒六腑的蓮嬸還是活著，日子還得過著。寶利卻是沒了的，他的夢隨著他的魂，在“走南洋”的路上飄浮。
一直到後來，蓮嬸對“四”都非常忌諱。四是她命裏的克星，蓮嬸深信不疑。人們送禮喜歡沾個四，說大吉大利。蓮嬸不說“四”，蓮嬸說“兩對”。“四”和“死”有可怕的聯係的，蓮嬸一輩子這樣認為。
勸蓮嬸再找個人，溪裏寨的女人幾乎都開口了。勸人改嫁，溪裏寨的女人幾時有過？苟刻是溪裏寨女人品質。不管怎麼樣，守在婆家是女人最正經的路。但她們勸蓮嬸，蓮嬸不一樣，蓮嬸那有顆蓮芯，苦。蓮嬸要熬出白發來，該怎麼熬？說穿了，蓮嬸——不，是蓮妹，這個妹仔才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