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木床頂板那對鴛鴦(2 / 3)

聽著勸,蓮嬸總是笑笑的,謝人家的好意,不點頭不搖頭。她的心思,誰也摸不透。

蓮嬸終於走了,收拾了幾件衣服。那已經是寶利走後好幾年了。

3

那天,溪邊搓衣一片,全響成一個聲音,走了,蓮嬸走了。

到底是住不下去了。寨裏的女人說,剛開始活人,這樣的年紀,走了也好。就是蓮嬸的公婆也沒說什麼。說透了,這個兒媳是女兒,在這個家一天一天長起來的。寶利沒了,她再不活得好點,還要怎麼樣?隻是,這麼走了,屋裏嘩地空出一大塊,空得坐不住人。一對老人不是下田就是在巷頭巷尾遊逛,少回屋,盡量少地回去。逛累了,老人也怨,阿蓮走什麼,不走,他們當女兒,把她嫁出去,不好麼?

蓮嬸會回來,沒人敢想的。

蓮嬸在幾個月後重新踏進溪裏寨。

蓮嬸是在山腳出現的,遠遠地,溪邊洗衣服的女人看見了她。一片手舉起來,伴隨著一片高聲的招呼。溪裏寨最了不得的貴客,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待遇。最要好的幾個,扔了衣服,立起身相迎。

走近了,蓮嬸立在大家麵前,清清楚楚的。呆了,整片的喊聲和揚著的手,笑意也陰住了,嗖嗖地散著冷氣。蓮嬸懷裏抱著的,不是包裹,是一個娃娃。

寶利死了。這個念頭是不約而同冒出來的,升騰在溪水上空。

哪來的囡仔?這話沒法問出口。蓮嬸隻是笑,又淺淡又安祥。這笑清清朗朗,心安理得,女人們的心在笑裏一點點透亮起了。隻不過五個來月,蓮嬸就走了這麼點時間,囡仔不是她的。僵冷的笑回過神,暖了,軟了,喜嗬嗬湊過去。

先掀尿布,是個小子。嗬嗬嗬的笑就高了幾個調。白胖,咬著圓滾滾的拳頭,大眼珠子。這麼些人圍著轉,也不怕生。囡仔三個多月大。出門找活加散心的蓮嬸認識了這一家子,家裏五六個囡仔,全是小子,一溜站著,張開口,填不滿的樣子。最小這一個出生時,父母眉頭再也散展不開。蓮嬸包了個紅包,十幾年繡花積下的錢全包進去,放在那家人桌麵上,當下把這囡仔認作親身骨肉。

溪裏寨的女人擁著,回到溪裏寨時,囡仔已經在女人們手裏轉了一圈,名字也定下來了。抱進溪裏寨,進了溪裏寨,才算活了。進寨的時候剛好是六月,就叫夏生。夏天好,日頭光亮,樹葉黑綠,是最有盼頭的時刻。

從此,蓮嬸在溪裏寨住下了,死心塌地。夏生的來曆,寨裏的人慢慢忘記了,隻記得他就是蓮嬸的兒,是溪裏寨的囡仔。

夏生的虎頭虎腦一天天現出來。再怎麼說,還是最俗的話,他是蓮嬸心頭的肉,眼裏的寶。卻沒有慣壞。

夏生很小就知道沒有阿爸,問過蓮嬸一次,蓮嬸蒙頭流淚,他就再沒問過。他扯蓮嬸的衣角,說,阿媽不哭,我是男人,我們家裏也有男人。蓮嬸蹲下身,撫住他的臉,這麼點,什麼時候才是個男人。夏生手叉腰,說,我能站著尿,利順叔說,能站著尿的都是男人。蓮嬸反哧地一聲笑了。

夏生從小嘴就甜,手腳也不懶,他隨在阿媽身後,輕輕重重的活都能幫一點。長到十多歲,就成了蓮嬸一把好幫手了,裏裏外外都拿起放得下。他手腳快,腦子聰明,寨裏什麼人田裏使的,家裏用的壞了,拿在他手裏,敲敲打打,就能給你修個七八成。寨裏人歎,夏生手腳就是靈。夏生說,這些東西都長著腦子長著耳朵。你們使的時候又打又甩的,它使氣了,斷個胳膊折個腿給你看看。我和它說好話,就都好過來了。寨裏人大笑,這小仔子,教訓人的話也帶糖的。說怪了,蓮嬸那間淒淒涼涼的屋子,倒能長出這幅喜眉眼喜嘴巴。

可惜蓮嬸種田養豬,拖著一對老人,一直供得艱難。

蓮嬸的未老先衰是從那擔水開始的。肩上壓著那擔水,她的腰閃了一下,人就橫在地上。那年,夏生剛念到初中。蓮嬸身子愈來愈差,兩個老人幹不動重活了。夏生開始是替阿媽把日子擔起來。先是家裏的活,後來田裏的活也壓到他身上,慢慢的,書念不成了。

放了書,他倒也開開朗朗地。他接過阿媽的鋤頭,擔起搖晃的家,有少年老成的現實。幹完田裏的活,夏生還能搶出點時間,幫人砍竹子,掙幾個工錢,補阿媽的藥費。年複年,娶媳婦的錢,就是存不下多少。

現在,媳婦進門了。家又是個家了,有了家,後來的日子一步一步走,總會踩出一條道,蓮嬸還要奢望什麼呢。

4

坐在簡單的喜席前,對著夏生,對著臉稍黃的媳婦,蓮嬸笑著,她看到以喜席為開頭,有一串腳印,往前往遠處去。腳印細細的,孤孤的,可是,總是往前去的,沒有中斷。隻是,這時的蓮嬸不會想得到,那一串腳印裏,有一雙會先消失,那一雙還不是她的。

溜子那麼快就出生,倒是意料之外。月子一過,夏生把他抱到寨門。寨裏人圍上去,眼睛烏溜溜,井水一樣,清、靈。圓頭圓臉,加上這雙圓眼,老一輩就說,是夏生這個做阿爸的模子,活脫脫的。他阿媽的瘦弱形,沒帶出半點。

當了阿嫲,蓮嬸的骨肉有了活氣,抱了孫子滿寨子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