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木床頂板那對鴛鴦(3 / 3)

要不是再滑那一跤,說不定真像她自己說的,她抱到溜子會走路,還能繡花供溜子念書。洗尿布時,蓮嬸踩在青苔上,那麼一歪,歪倒在在井台上。拉到鎮上,大腿骨斷了,加上原先帶傷的腰身,又回到床上了,這次躺得久了。

夏生一邊照看溜子,一邊服侍蓮嬸。溜子的阿媽沒法指望,她身子極弱,幹些燒火掃地之類的活,還隻能偶爾幹。

躺了兩年,像返青的藤草,蓮嬸又有下床的力氣。前頭蓮嬸爬起床,後頭溜子的阿媽躺下了。

兩年零五個月,直到現在,蓮嬸還記得清清楚,溜子的阿媽在床上窩了這麼久。那天,三月初一,溜子的生辰,夏生去掀賬子,溜子他阿媽已經冷了。

蓮嬸不哭,雙目橫橫豎豎的蔓著紅絲,隻料理後事,沒日沒夜埋頭幹,像犁田的牛。直到那天,短短的送葬隊出了寨門,拐上大路,蓮嬸攤坐在門檻上。媳婦上山,婆婆不送。倚著門框,蓮嬸細細地想象媳婦的棺材微微地晃,隨著扛棺人的腳步,往山上晃去,一點點地。

想象裏,媳掃的棺木進了穴。突然有人影晃到麵前,蓮按嬸抬起臉,送葬的已經回來。這麼快的。蓮嬸眉目散著茫然,頭呆愣地半仰著。麵前的人沒有答話,靜靜看著她。蓮嬸成這樣了,才幾天,皺紋橫橫豎豎地折疊起來,眉梢眼角嘴邊鼻翼,密密麻麻地堆著,發白了大半,灰成泥土的顏色,眼睛濁成路麵的泥水窪。

蓮嬸……他們小心地喚。

扶著門框,蓮嬸想站起來,腿腳打顫,腰背吱吱地響。再問句什麼,蓮嬸頓了一下,半彎著腰,兩手扶門框,盯住你的眼,問題在她眼裏模糊成一團。許久,答上幾個字,也是模模糊糊的。

夏生收拾了裏屋,把阿媽的床搬進去,希望阿媽能在安靜裏平靜下來。夏生和溜子的床鋪搬到廳裏。進去後,蓮嬸就再沒出裏屋。夏生想扶她出門曬太陽,她雙手扒住床頭,搖頭,搖得極快,囡仔一樣。蓮嬸沒法好好走路了,隻能扶著倚子,一點點地挪。坐在安靜裏,以前的事,蓮嬸愈來愈清楚地記起來,記得小時候寶利和她搶一個李子,記得夏生還是囡仔時的精靈。近來的事卻忘得愈來愈快。忘記上一頓吃過飯,忘記昨晚睡過覺,忘記半天前夏生給她擦過身。

5

蓮嬸不糊塗,蓮嬸的糊塗裏全是精。寨裏的老人這樣說,揀樂的記住,苦的愁的忘了。都說好,蓮嬸糊塗得好。聽人這麼說,夏生就笑,阿媽的糊塗要把我的明白嚇走了。

不單是夏生,四鄰都曾在蓮嬸的糊塗裏昏頭昏腦,甚至驚嚇連連。

那是一個正午,六月天,空氣因悶熱而昏昏沉沉,人的手腳、眼皮連帶著呼吸都有點重。夏生靠著竹椅,開始打盹。蓮嬸的尖叫吱地響起,劃破黏性的悶熱,夏生差點跌下椅子。

蓮嬸已經移到門檻邊,倚著椅子,稀鬆的白發四散蓬著,身後帶倒了幾張矮凳,纏著破被單,從頭到腳花花綠綠。她一手扶門框,一手爪子似的在空中抓,伸長了樹根一樣的脖子,銳聲叫,溜子,溜子——溜子……夏生頭皮發麻,頭發一陣陣地往上揪。

夏生撲過去扶住她,問,怎麼了?阿媽,阿媽,你要做潮劇呀。

她一推,力氣大得嚇人,夏生趔趄了兩步。蓮嬸嚷,快,快,救溜子,他掉進池裏了,寨門池裏。

夏生猛地一嚇,立即回過神,老人幾年沒出門了,便哭笑不得的,阿媽,溜子在外麵耍,好好地。

快!老人歇斯底裏了,聲音往上尖,頭也浸了,手還在水上麵,正亂拍。溜子——

阿媽有這樣響的聲音,是夏生萬萬沒想到的。寂靜的午間,蓮嬸的銳叫像在寨子上空吹響一支哨子,寨裏的昏昏欲睡破了,人往這邊衝。

蓮嬸身邊,老人們圍著,輕聲安撫。小一輩的女人們哄著,沒事,溜子在寨門耍,剛剛還看到。誰的話也聽不進去,蓮嬸手還在揮舞,尖聲大叫,眼淚鼻涕糊了滿麵。眾人被喊得脊背發涼,禁不住四下找,用眼光探詢著,溜子在哪?這小半天,還真是誰也沒看見溜子……幾個男人和幾個女人開始找了,寨裏寨外地,邊找邊喊邊問。

寨子找透了,跑到寨外池邊喊,往圓大的茅坑裏探看,對著密密的瓜棚嚷。溜子真的不見了,平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們的心空蕩蕩的,有風在旋著,六月天裏,冷入骨髓。

夏生的臉開始發綠的時候,再旺找到了興仔,和興仔在一起的,還有溜子、喜月、喜宇和喜雲。後坡山上找了樹密密的地方,吊了秋千,幾個囡仔悠悠掛在陰涼的樹下。再旺跑過去,啪地摑了興仔一巴掌,又吼了溜子一聲,你們死人哪,沒聽見人都在喊?幾個囡仔雲裏霧裏,蒙頭蒙腦地跟在再旺後頭。

溜子被推到蓮嬸麵前。蓮嬸一把摳住他,放聲大哭。老人做了場噩夢,夢裏夢外的事分不清了。大白天的,寨裏人都陪著做了場夢。沒有人笑,看蓮嬸抱著溜子哭,各各安慰了幾句,走開了,默不作聲地。

從那以後,隻要蓮嬸一喊溜子,溜子就得應聲,要應得極快。慢一點,老人就尖聲大叫。要不,溜子出門要三番五次交代一聲,說要上學去了,要去某某人家了。

一些年後的一個中秋,老人把疊的金塔捧上拜月娘的供桌,在桌前跪彎腰一拜時,就回到蓮妹的身子裏。

那天晚上,蓮嬸去世了,捏著寶利的一片照片,黑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