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一剛摘的一籃柑,秋柳說,總是一年比一年好。
樹春接過籃子,說,再熬兩季,種上道,到時收成就像樣了。
秋柳點頭。
樹春說,有了象樣的收成,以後年年會有好收成,種柑就這樣,先要熬。
秋柳和樹春說的是可能。
秋柳和樹春的可能變成現實之前,鎮上的柑餅廠關掉了兩家。說是柑餅銷路不行了,日子新了人們有了新點子,新的東西太多,吃柑餅的人少了,以後還會愈來愈少。沒關的那幾家做一段停一段,強撐著。
鄰寨的柑開始賣不出去。
柑餅廠關閉,柑的銷路重新變為零售。零售柑做什麼用,為走親戚,為逢年過節拜神,取大吉大利的意思,要擺門麵。門麵的東西重在看不在吃,好看均勻的外地柑又討喜了,就是貴點也是好的。酸甜的本地柑大小不一,青紅不勻,不少皮麵上還滿布墨斑一樣的黑點,好像專為壓柑餅準備的。當然,是好吃的,酸、甜、多汁,可擺門麵拿不出手。外地柑是浸了藥。外地柑的供銷商話裏全是底氣,笑著,那又怎麼樣,浸藥那是保鮮,看看這皮,澄澄黃,光亮亮,彩頭好。
也是,兩種柑往一處放,光鮮亮麗和灰頭土臉。
那年的柑價像秋季的溪水,一天一天低下去。最後,還不如蕃薯值錢。蕃薯比柑好,頂飽、養人。柑能當飯吃?吃得太多了損身子。聽說有打工人走路走得口渴,正午鑽進柑園,吃得太多,當場吐沫子死去的。
柑園最零落的時候,喜宇出生了。囡仔們追著日子長,鹹汗和力氣再給柑樹當肥料,等柑長了,日子可能就死了。這次,沒有商量,樹春和秋柳各人掄了把鋤頭,賭氣一樣,頂著六月日光,整個人扔在柑園,柑樹頭一個個挖出來,敲飛了泥巴,背到坡子山上曬了。
喜月還記得,那段時間她總是用柑樹頭燒火,阿爸阿媽挑回來的柑樹頭一堆一堆的,曬在寨場前,她用一根竹棍和兩個籃子,幾個幾個地挑到灶前,用了很久。曬透的柑樹頭起火快,又耐燃,扔一個柑樹頭能燒開半鍋水。
後來,喜月一說柑樹頭燒火好,阿媽就把她的話瞪回去。
柑園成了一片坑,一個接一個,大張著口,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好像齊齊地訴說著什麼,或者要吃點什麼。樹春和秋柳並肩蹲在這片坑前,不開口,久了,目光散跳到那些坑裏,便沒有了焦點,眼前一片霧蒙蒙。種回稻穀和麥子?他們聽到對方的歎氣裏同時呼出這句話。兜了個大圈子,幾年下來雙手空空。賠了種柑樹所有費用,也賠了兩人數不清的汗水和日子。
8
吃著柑樹頭燒出來的飯,樹春和秋柳要改變什麼的念頭被焚得幹幹淨淨。這個念頭在秋柳回了一趟娘家後會被撩撥起來,全在意料之外。
秋柳娘家一向也種稻,種蕃薯,日子捏得和秋柳家一樣緊。那次秋柳回娘家,見阿兄已經包下兩個魚塘,和阿嫂專心養起魚。賣了幾次魚後,阿兄日子的臉麵幹淨多了。
那天,秋柳回來時,提了阿兄撈給的半桶魚。當晚吃著魚,秋柳就和樹春提出了養魚的路。樹春放下碗,卷了支煙,盯住盤裏的魚肉出神。默默吸完了煙,他掂起根竹棍子,在地上劃拉,大半天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秋柳就不說了,改變,會變出什麼,她心裏也沒底。
有了教訓,樹春和秋柳不急著動手。兩人想左想右,細細盤算,探問鄰近幾個寨子養過魚的人,想的問的都肯定了這個想法,為這個想法加籌碼。秋柳和樹春專門回了一趟娘家,和秋柳的阿兄了解買魚苗、賣魚、進飼料、養魚等事情。最主要的,最初要投進去的費用得好好想法。
少芬老嬸最先在秋柳手裏放了錢。秋柳愧愧地,不敢看錢,隻看少芬老嬸,老嬸,這錢,你不是要換屋梁?少芬老嬸按一按秋柳的手,哈哈笑,巧,真巧,前兩天我剛收到阿姐南洋來的彙款,秋柳嫂和這錢有緣。再旺轉了個彎,通過少君借到少明麵前——那時,少君心裏還沒那個結,聽說樹春家要養魚用,對少明說是正事,多給點——秋柳阿兄應承下第一批魚苗,品種數量都由他安排。
這一次,樹春心裏是有底的,這條路沒有人二話的,前前後後都想過的。樹春這樣說,對自己也對秋柳。秋柳知道。從聽到想法到自己有了想法再到走進想法,樹春一步一個印,踏得穩穩的。
不比種柑,養魚不用等幾年。而且,魚賣得好不是這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鎮上到縣上的人都愛吃魚,一向愛吃。鄰近鄉寨人也愛吃,如果吃得起。鎮子和縣城周圍沒什麼魚塘,魚全靠四鄉八寨提供。不少魚還冰凍了運進城裏。幾年來銷路一直沒什麼大的波動。
當然,就像種柑,我們沒什麼經驗,這是個坎。樹春筷子點在碗沿,望住秋柳,說,這次不一樣,有阿兄,他走過的路,跟著走還會出錯?隨時問他,必要時喊他過來親眼看看。樹春給自己打底,也給秋柳打底。秋柳點頭,給自己打氣,也給樹春打氣。她知道,樹春不空說,過日子他們從未敢空想。樹春還說,翻個跟頭算什麼,我就不信我樹春腳走不出一條路,手捏弄不出一個象樣的日子。
秋柳點頭,我信。樹春的話有時會說得大一些,高一些。秋柳總是信的,隨在男人身後,不出聲地撐持。
樹春把碗停在桌角,騰出手摸煙,要說放魚,最怕的是發大水。但照這幾年的行情,這種可能性小。近些年,寨外溪裏的沙要被鎮上老板抽空了,沒了沙層,溪深得竹竿點不到底,種冬稻總是愁水太少。堤壩又修得牢,也加寬了。
話是這樣說,還是要當心。秋柳加了一句,小心翼翼地。
樹春例默默點頭,想過,魚塘水一滿,來不及放,魚就都遊光了。雨季裏連續幾天大雨後,寨場上就跳著很多魚,二指大小,一捧一尾一捧一尾的。不過,那大多是寨前淺水溝裏跳出來的。
9
開塘放魚在近幾年愈來愈旋成一股風,周邊愈來愈多的田地挖成塘,放了魚。沿寨前溝邊的田地都是,一個接著一個,魚塘連成線狀的一片。樹春打聽過,有些人忙不過,想把塘包出去。那些塘看著倒是好,離寨子近,容易看管,囡仔割了草順手就能倒進去。但,樹春順塘邊繞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點頭。
有人說,樹春小心了,這樣的池還有二話?要把天捅破的樹春怎麼也小心了。
樹春說,小心才做得大事,你去摔個頭破臉腫的,看你不小心!
樹春想,他們懂什麼呢。
他看出來了,這些塘地勢比寨子低得多。萬一真有水,水還未進寨門,魚塘已經浸了,這是開不得玩笑的。
樹春往遠處轉,轉到南山腳,目光和腳步停止了跳躍,落定在一個地方。山腳竟有幾個池塘,池邊新鮮的泥土和矮嫩的草表明是新近挖的。這裏離墳山不遠,站在塘堤上,樹春突然看到自己兩塊種過柑的地,目光立即拐了方向揚上南山。以前,南山種滿橄欖樹,多是幾人才能合抱的老樹。這些年,城裏家具廠收購木料,橄欖幾乎都砍了賣出去,價錢不低,比賣橄欖好得多。樹春目光下的南山,隻剩些說不名字的樹,手腕粗,和雜草一樣稀稀拉拉,在風裏搖來晃去。與此相反的,水塘右麵不遠處那片竹林倒蔥蔥地濃密著,竹子砍得快,長得也快。樹春的目光收回水麵,這幾片水塘說在山腳,其實比其它田地高出幾個土坎,遠點看,像落在半山腰,地勢很高。可能是離寨子太遠,暫時沒人願在這養魚。樹春蹲下身,揪了幾片草葉扔進塘裏,草葉隨漣漪浮開。樹春雙手一拍,對自己說,就這兩片塘了。
那天,樹春回家的腳步邁得很急。一隻腳踏進門話就出來了,秋柳,找到了,兩片絕好的水塘。
秋柳迎出天井。
樹春順了口氣後,補上一句,地遠一些,可安全。
包魚塘後,除了上鎮子買飼料,樹春飯碗一放就往南山去,繞池堤急走,目光粘連著水麵的每一絲波紋。如果可以,樹春會每刻拿上網袋,撲進池裏撈上幾尾魚,看看肥了沒有,長了幾分。
秋柳到山上園邊四處割草。春末的日頭不辣,但日頭裏蹲久了,人炙得發暈,一抬眼,麵前的黑圈一個套一個。黑圈稍淡,秋柳手裏的鐮刀又動了,養魚的人多了,連草都沒那麼好割了。
秋柳家的門整日整日地掩著,一隻下了蛋的母雞偶爾高叫一陣,脆響滿天井。
溪裏寨上空的炊煙一柱柱熱鬧起來時,秋柳晃兩隻空筐返寨。草已進塘,草帽捏在手裏扇著,腳步打絆地進寨門。寨門邊蜷著的傻丁扯扯筐沿,她磕了一下,差點跌倒。秋柳無心喝他,緊走幾步。傻丁腰以下癱成一團,很難移動,手伸長,含含糊糊喊,餓……看來,他阿媽還在田裏忙,午飯還沒著落。秋柳想,你整日靜坐也餓了,我還不餓倒了。
晃到門前,少芬老嬸立在她家門口,高聲喊秋柳。秋柳倚著牆喘氣,少芬老嬸撲過來拉住秋柳,為那魚塘,你也不能家都不顧了。喜月背了喜宇,帶著喜雲,在矛坑洞邊扒來扒去的,說是摘花。我看著魂都散了。剛被我喝回家,你看著點呀。
秋柳點下頭,急進家門。
10
喜雲讓喜宇坐在門檻上,和自己對坐,她拿一根細細的草莖,要拴住一隻草蜢的腿。喜月靠在灶前,腳蹬矮凳,探長上身往鍋裏攪。聽見腳步,她轉過半張臉,歡喜地揮高勺子,阿媽,韭菜粥弄好了,香,你先喝一碗——菜園頭點種了幾簇韭菜,一向沒怎麼照管,和雜草長混著好好歹歹地長,不時抽出長長短短的花。喜月常掐點花,洗好切細。粥煮熟舀進小鍋時,剩一點大鍋,韭菜花撒進去,滴點油,加點鹽和味精,蓋鍋,再加一灶草。火滅再揭蓋就成了韭菜粥,挺有香頭的。比白粥就鹹菜、蘿卜幹好,囡仔們能喝到肚子圓。
秋柳忘了餓,把喜月扯下矮凳,聲音衝了,喜月,你帶阿妹阿弟去矛坑洞邊做什麼?你背著喜宇,本來就重,還帶了喜雲,掉進了坑洞,叫天知道?說完,要撲去門後操掃把。
喜月往灶前一縮,目光探出去留意秋柳的掃把。喜月說,阿媽,我們沒耍,是拔草,洞邊草好多。喜雲跳出天井,去門外拖拉來半籃草,磕磕絆絆進門,阿媽,阿姐帶我們拔草,有這樣多呢,給魚吃。阿姐說魚吃得多,長得快。
籃裏什麼草都有,混了很多生硬的草根,但草根草葉都洗得很幹淨。秋柳胸口一溫,又一揪,歎口氣,你們知道魚吃什麼草。喜月,以後不許帶阿妹阿弟到矛坑洞去,那裏苔厚,滑!雜草又多,不小心絆倒了,摔進坑洞,旁邊又喊不著人,就救不過來了。秋柳放了掃把,虛虛地坐下。
喜月臉色發青,坐在熱烘烘的灶口前,她的雙肩冷嗖嗖地,想起去年寨裏就有一個囡仔掉進矛坑洞,那時,溜子兄興仔兄還帶了自己去看。撈上來的囡仔從頭到腳蓋著草席,不讓看,但看見那囡仔的阿媽拿頭往地上撞,頭發一把把扯下來,像發了瘋,怕人。下午帶阿妹阿弟在那跑來跑去的,阿弟還在摔了兩次,怎麼忘了這事?那些鏡頭在眼前遠遠近近地晃,阿媽端給她一碗韭菜粥,她木木喝著,喝不出鹹淡。
當晚,喜月做夢了,夢見自己帶阿妹阿弟到矛坑洞邊,解開背帶,哄喜宇玩泥巴,自己轉身去摘覆盆子。回頭一看,喜宇爬向那大大的矛坑洞,她扔了覆盆子撲過去抱,沒抱住,喜宇咚地一聲掉進去了。她扯直嗓子哭喊……哭啞了喉沒見一個大人來。
喜月,喜月……醒醒。
正大哭,有人尖聲喊自己,她猛一睜眼,阿媽散著發立在床前,一隻手撫在她額上。喜月兩片臉頰透濕,攥緊被子不住抽泣。
喜月,做夢了?阿媽抹著她的眼角。
喜宇呢?喜月還在恐懼的漩渦裏暈炫著,扯住秋柳的袖子。
喜宇?在我床上,和你阿爸睡著。沒事,夢見什麼了,睡吧。
從那以後,喜月帶弟妹出門耍,碰到矛坑洞就要遠遠地繞,繞出一個極大的圈。偶爾走得近些,腿腳就發軟,不由自主地。
11
幾個月忙碌後,秋柳她阿兄過來巡了一圈,一切挺順利。要是沒什麼大問題,剛好能趕在七月半開池,讓頭池魚湊上這個大節。晚飯時,樹春豎起筷頭劃拉著灰黑的桌麵,很精細地算著。前幾天撈起幾尾看了,這段時間魚吃得足,肥得快。七月半鎮上和四鄉八寨都缺魚,阿兄說每斤要比平日高出一兩毛?說到這,樹春抬臉看秋柳,阿兄的魚苗錢先欠著,再旺和少芬老嬸這兩家先還一點。做櫃子的事等賣了這圈豬仔再說。盡快還上欠別人的錢。眼看著囡仔們該上學了,一個接一個來,那時用度是數不過來的。
樹春筷子一點一點的,從喜月點到喜宇,頭搖著,筷子卻跳得很歡喜。
秋柳眉眼明朗,說,手腳勤快一些,囡仔念得上書,一天天大,日子就過去了。
什麼過去了?是爛日子過去了,好日子來了。樹春笑。
阿爸阿媽的話,喜月和喜雲聽不太懂的,但阿爸阿媽的歡喜是看得懂的。記不得阿爸阿媽上次這麼笑這麼說話是什麼時候了,囡仔跟著歡喜了。喜雲還大著膽子撒嬌,跟阿媽多要了兩顆烏欖,阿媽給每人碗裏多放了兩顆,是笑著的。
今年六月的雨水很多,如今上了七月,雨水還沒有減少的意思,寨裏人覺得怪,開始有人總抬頭望天,憂心忡忡從額角流淌到仰起的脖頸。後來,憂心忡忡隱忍不住,變成了聲音,說,怕是要出什麼事,老天哭得這樣厲害?
樹春是頭仰得最久,最沉默的一個。往年,樹春就盼夏天的雨水,隻要不浸水,雨對稻子總是有好處的。但今年六月雨已經很多,稻田有水後,他每日下床第一件事就是站到屋外,眯眼抬頭,盯住天空,久久不動一下。每次,他的臉色都像天空一樣,鉛灰暗淡。
喝過粥,樹春就去看溪。被抽了沙的溪果然深,下了這麼久的雨,水剛沒到半堤。樹春的臉麵在溪水前軟和了。
很好,七月初二這天,再不是雨一陣日頭一陣的,雨終於停了,幹幹脆脆地停了。日頭熱辣辣,連烤了兩天,路上的稀泥有成塊的跡象。
接下去幾天,刺亮的日頭又軟性了些,天變得悶沉,空氣好像負重不堪,不住往下沉,一層層壓擠出極大的密度。人在這層密度裏穿行,喘得很用力,總想洗臉。剛洗過臉,寨裏繞一圈,臉麵又粘熱了,像貼了一層看不見的簿膜,撕不開,揭不走,膩、煩。入夜,屋子邊邊角角都點了蚊香,才稍稍敢入睡。睡到半夜,蚊香一滅,蚊子猖狂了,能鑽進細密的蚊賬,咬得囡仔亂抓臉麵,嘴裏亂哭喊。吃晚飯時,屋子像捂在灶膛裏,悶熱得呆不住,都端了碗溜到巷口吃,互相招呼,說,怕是要浮台風了,熱成這樣。
12
那晚,喜月是在風聲裏驚醒的。
醒來時,她撲出被子時扒住了一條大腿,秋柳坐在床沿,木木的。喜月揉著眼皮,很奇怪,她和喜雲怎麼睡到阿爸阿媽的老木床了,喜宇擠在身邊。外麵有尖尖的嗚嗚聲,喜月愣了一會神,聽出是風刮著寨後坡子山上的樹。吹得那麼凶,好像一個特別高特別大的人吹起怪聲怪調的口哨,口哨聲裏,樹枝啪啪地斷裂。喜月想,折斷的樹枝肯定不細,聲音進了寨子再進屋子還這麼響。突然,一個瓦片的破碎聲撕裂了黑暗,特別嚇人,喜月猛撞到阿媽身邊。這並不是晚上第一片瓦的碎裂聲,但這一聲那樣近,好像就碎在頭頂,落在腳邊。喜月正抖,又是一片瓦在風裏碎了。喜月回過神,是自家屋頂的瓦片飛出去了。
阿媽!喜月躍坐起身,扒住秋柳,說,阿媽,屋頂爛了!好像為了證明喜月的話,又是幾塊瓦隨喊叫聲隨風聲飛出,碎裂一聲追著一聲。碎開的時候,好像砸在某個人身上,那人在可怕地尖叫。
秋柳手撫住喜月額頂,別怕,阿媽在。喜月抬起臉,阿媽一隻手撫她,一隻手扶被子,被子半蒙了喜雲和喜宇的頭,半遮了他們的耳朵。阿媽不看她,阿媽的臉抬向另一邊。喜月順阿媽的目光看去,透過墳賬,屋頂破洞了,雖然是晚上,但感覺得到有雨絲飄進屋。
那個洞被風咬出臉盆大的時候,屋裏的雨嘩嘩地響了。喜雲和喜宇都驚醒了,撲在秋柳懷裏,很小心地嗚嗚哭。秋柳伸長雙臂,環住幾個囡仔,輕拍著那些細軟的肩背,含糊不清地安慰著。
秋柳沒像平日那樣,下床拿桶拿盆接雨,這樣的雨接不住的。好在這張老木床頂板很厚,頂板上麵還蓋了幾層防塵的簿膜紙,能遮雨,碎瓦就是打了床頂照想也不會傷人。沒事,囡仔沒事就好。樹春怎樣?秋柳咬緊牙,咬住這個念頭,不能想,不敢想。
瓦片在飛,在摔,在碎,風還在吃那個洞,一口一口地,洞一圈一圈地大。看得見沒了瓦片的兩根屋梁,在黑色的風裏變得很小,很脆,喜月每撩一下眼皮胸口就一撞。可忍不住要看,那麼黑的夜色,天卻那麼白,白裏透灰,看得出沒有雲,也看不出有風在跑,天空看起來是那麼安靜。但天是有聲音的,一直怪叫,提醒所有的人,它在,一直都在。肩背上,阿媽的手許久不動了。喜月傾過臉,阿媽在流淚,不出聲地流。喜月猛地埋下頭,害怕了,她想,阿爸,阿爸在哪?
白天,喜月就看見各家忙著浸濕成捆的稻草,或挖草泥塊,送上屋頂,壓住瓦片防台風。樹春也浸了稻草,也挖了泥塊,弄了大半天隻來得及給喜月阿嫲那間屋子壓了草。老人看不見,四處亂摸,怕漏風漏雨嚇壞老人,草蓋得多,帶草的泥塊也壓了不少。
順梯子下了阿媽屋頂,樹春看見寨頂那片天全暗了,想著家裏那兩間屋明日再說吧。他扒了碗飯,戴上大鬥笠,提了個玻璃罩的煤油燈,直往南山腳下那兩片水塘去。直到現在,樹春還沒回家。
幾塊瓦片落進屋裏,嘩嘩碎了一陣,喜宇抬頭盯住屋頂,目瞪口呆了片刻,嘴唇開始抖,抖了好一會,抖出一串極響的哭聲。哭聲一開,喜雲和喜月的哭聲也響了,衝喉而出。秋柳抬袖抹淚,邊胡亂摸囡仔們的頭,把自己的頭埋下去,半天,壓抑地抽泣起來。
哭聲在風聲音裏淩亂一片。
13
門就在這時候響起來的,砰砰砰,有人捶著門吼,秋柳嫂,秋柳嫂……
秋柳拉被角抹了把臉,往頭上披了件厚衣,踮著腳去開門。沒點燈,沒人看得清她紅腫的眼皮,開門時她還是半垂下頭。
是再旺。他裹一件雨衣,腳踩高筒雨鞋。他擠進門縫,跺腳往屋裏走,邊粗了嗓子問,怎樣了?屋頂……話斷了,他看到了屋頂那個大洞,腳步愣了一下。連連搖頭,搶進屋裏,說,這裏麵怎麼還能呆人?樹春哪?
再旺叔……秋柳咬住唇,哭腔幾乎漏出來。
樹春還沒回?
秋柳搖頭。隨著那一搖兩搖,再旺胸口揪了一下,又揪一下。
再旺說,少君想起你們家屋頂一直沒修,今天也沒見樹春加濕草,壓泥塊,讓我來看看。快,到我那邊去。說著,撲到床前掀開蚊賬抱囡仔。
秋柳搓著雙手,語氣揪心揪肺地,囡仔他阿爸去看池塘,現在還在外麵,不知怎麼樣?
再旺立起身,看住秋柳,穿著單衣,瘦瘦一個女人,帶一群囡仔縮在這破屋裏。再旺的話騰騰地冒氣,樹春要魚不要人啦。死不了,他土堆大一個男人,還會被風刮了?要不曉得找個地躲躲,被風刮飛了也是活該。
再旺這麼一罵,秋柳嫂揪緊的胸口就鬆了鬆。她定下神,擤了下鼻頭,給喜宇和喜雲套上厚衣,又包上自己的破外衣,再旺一手一個,把喜雲和喜宇摟進懷,最後,再披上再旺寬大的雨衣,兩個囡仔遮在雨衣裏。
雨衣敞著,再旺說,外麵風大,掀了囡仔就淋了雨,你扣一扣。說著這些話,再旺的喉頭就有點緊了。
屋頂敞了大洞,兩人退到門邊淋不到雨的一角。無燈,屋裏蒙蒙的,秋柳湊近前,稍低下頭,給再旺扣雨衣。
雨衣一段一段地攏起來,雨衣內的再旺像燃了。秋柳長而亂的發湊在胸前,再旺抱囡仔的雙手在抖,有些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