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鬧沉下去,浮起一層輕軟的靜(1 / 3)

1

樹春娶親了。

夏生娶下媳婦兩年後,媒婆走進了樹春家。媒立在屋正中,抬頭,轉頭,看屋子。半個月前,樹春剛賣掉一叢竹,阿媽賣掉一隻肥豬,換掉屋頂的爛瓦,屋角新修了一個灶台,磚紅的灶麵,麵白的灶身,屋子小是小,卻是經得起看的。屋裏立了三個人,樹春的阿媽,慈慈的眉眼掛了笑意也掛了緊張。樹春立在阿媽身邊,虎虎的,寬肩厚背,是一顆長勢極好的樹。樹春身邊立著的,是夏生,稍高稍瘦,滿臉是喜人的笑。樹春一隻巴掌拍在夏生肩上,說,這是我阿兄。

媒人說,屋小了點,無客廳,無裏間。

樹春興起兩隻胳膊,說,阿嬸,這才要緊,有人就有路。我這雙手能抓扒出“下山虎”。

夏生說,巷尾還有間小屋的,我這阿弟人品正,女仔過來是安心的。

樹春送到秋柳娘家的聘禮,按禮儀,是四個人挑著去的,夏生是其中的一個。

那天,送娉的幾人圍在廳裏喝茶。秋柳從裏屋走進灶間,要走過客廳那一段。秋柳立在廳前,打了招呼。秋柳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春雨順著簷邊滴下,被窩裏聽著,安靜而溫暖。客廳的鬧沉下去,浮起一層輕軟的靜。

夏生正端起一杯茶,抬眼時,迎麵是秋柳的臉,鵝蛋形,小巧,帶笑。夏生呆了一下,秋柳一對眼神咚地掉進夏生眼裏,那對眼神珠子一樣,清涼、光滑、圓潤,掉進去,彈跳起來,回聲一片,又脆又飄。夏生耳根烘地熱成一片,毫無征兆,毫無準備,夏生對胸口越禮的慌亂毫無辦法,手腳無處抓撓。杯裏的茶傾了,燙了指,夏生就笑了,笑得很誇張,聲音很響。他相信,這樣慌亂會淺淡一些。夏生哈哈地誇樹春,說秋柳嫂拐了他的阿弟,說他心疼得茶都喝不了……這麼說的時候,夏生垂下眼皮,一口口綴杯裏的茶。

旁邊的益明說,樹春這阿兄就是嘴不正經,別睬他。

秋柳就半側了臉,笑,淡淡的一層,在鵝蛋形的臉上慢慢漾開。

夏生一隻手伸進褲兜掏煙,半天沒掏出來。夏生的手指在抖,腿在抖,胸口有朵雲在飄,雲那麼柔,那麼軟,輕輕地撓,不知撓到了什麼地方,弄得他無安無落。夏生另一隻手抹了下眼皮,順便在眉頭抓揪了幾下,他不知是怎麼了,頭有點暈,眼前有點模糊,周圍的說話聲有點遠。夏生慌了,長到三十來歲,他從不曾這樣,找不到支點,找不到緣由,也找不到辦法。

益明手肘撞了他一下,夏生,你的煙上了鎖,要掏這麼久?

夏生一恍神,抬頭,客廳前那個影不見了。夏生感覺到雙腳踩著地了,他說,我今天給阿弟做臉,帶了好煙,要掏出來心疼哪。正想著,能不掏便不掏,你這一聲張,我就是金煙銀煙也得擺上桌麵。

煙點燃,眼前浮起一層霧,夏生又恍惚了。煙霧裏像有個影,笑著,淺淺的。夏生嚇了一跳,手一顫,煙散了,影好像不散。

2

再相見是在樹春的喜宴上。

秋柳落座時,周圍靜了一下。秋柳像天井邊第一片晨光,安靜地落在那,微溫,新鮮,柔和地明亮著。樹春把目光放在秋柳臉上,然後朝四周擴散開去,他看見了那頓住的安靜,嗬嗬嗬地端起酒杯。他覺得,他的日子已經被自己捧在手上,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一頓的安靜後,周圍鬧起來,衝著秋柳,更衝著樹春。在那鬧聲的中心,樹春覺得日子不僅是捧在手上,而是捏在他的手心了,他可以捏出可心的形狀的,圓的,方的,長的,扁的。他透紅的目光撒了秋柳滿頭滿臉,他的目光說,秋柳你等著看,日子在我手心,你說,你要怎樣的?

夏生還留在那截安靜裏,頭又暈了,眼又模糊了,腳又不著地了。周圍的安靜呈圓形,說話聲笑聲鬧聲退在這圈形的安靜外,顯得很遠。他坐在這圈安靜的中心,還有秋柳,也是在安靜裏,鬧聲外的。

喂,夏生,你媳婦也娶了,兒子也生了,木愣什麼?有人起哄。

溜子的阿媽抱了一歲多的溜子,在另一張桌上,朝這邊望。她說,夏生沒酒量,別是灌多了。

益明說,還沒喝呢,裝什麼樣。

安靜破了,鬧聲逼到眼前。夏生大聲說,我能不裝?阿弟娶親,你說紅包封輕了,沒麵子。包重了,我沒膽子。夏生指住溜子阿媽,我沒私房呀,一分一毫全要向他阿媽伸手的。

溜子的阿媽噴出一口湯,笑罵,狗嘴,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怕醜。

幾桌人笑喊,這大伯,沒出息。

又有人起哄,夏生是大伯,新娘要敬酒呀。

秋柳立起身,捧一杯酒,夏生伸出來。夏生也立起,有點站不穩,秋柳頰邊染著淺淡的粉色,還是笑,還是淡淡的,像晨早天邊一抹霞。

夏生沒有抬頭,一傾杯子,酒一飲而盡。

眾人就笑,說夏生這大伯喝得有點悶。

夏生說,要紅包的呀,敢放開喝?一口,一張,一口,又一張,哎喲……

眾人大笑,有人拍桌子,再敬,再敬!

樹春給秋柳倒酒,說,再敬。

秋柳再捧杯,手前伸。

夏生一飲而盡,還是沒抬頭。

秋柳又笑,笑深了些,顯出俏麗的甜味。

都說新娘子羞得好看,說夏生這半個大伯爽快是爽快,就是不謝一聲,不懂禮數。

夏生說,不是不懂禮數,是喝得愧,我至多算半個大伯。不是真材實貨,不敢露臉。

都說夏生這話就有些見外了。夏生和樹春,寨裏誰人不知,有哪對親兄弟親得過他們兩個?

3

夏生和樹春的交往,從夏生的阿媽和樹春的阿媽就開始了。

當年,蓮嬸抱回五個月大的夏生進寨時,樹春正好出生。樹春阿媽的奶水分成兩半,一半給樹春,一半給夏生。

吃奶的時候,樹春的阿媽心就偏向夏生了。她說,樹春是狼轉世,剛出生的小仔子,含住奶頭就不放,不喘氣地吮,吸血鬼一樣。

夏生不一樣,大幾個月,像懂了事。溫溫和和,不緊不慢。等到樹春幾個月大的時候,總一邊吃著一邊伸手推打夏生。夏生也不哭,等樹春吃飽了,睡了,再抱近前,還是不緊不慢地吃,吃著吃著,嘴角一咧,就傻笑。

樹春的阿媽就直拍大腿,笑,真真性子是天生的,幾個月大的囡仔,就清清楚楚分出來了。

自己光屁股的樣子,夏生和樹春未必想得起來,但對方光著屁股的樣子,他們彼此是清清楚楚的。他們摔摔打打,一路成人,一路交往著。

樹春和夏生總在一起的,上學一起,玩耍一起,打架一起。

打架一般是樹春挑起的。什麼事情開頭了,樹春就要爭個輸贏。吵嘴,樹春要罵最後一句,才能罷休。動手,樹春要最後一個停手。鬧大了,場麵總是夏生收拾的。被樹春罵過的人,夏生說軟話。被樹春打過的人,夏生賠對不住,有時還要賠上一顆烏欖核,或一塊刀片。夏生說,這是我阿弟,被我讓慣了,性子急。

場麵收拾了,樹春卻是不歡喜的。樹春說,夏生兄你做什麼說軟話,做什麼給東西,我罵不過人?打不過人?這麼說著,樹春的袖子捋得高高,目光氣騰騰的。

夏生咬一根草在嘴角,說,罵得過又怎樣?打得過又怎樣?

樹春握起拳,我力氣大,看他們下次敢不敢。

夏生笑,我不讓你罵,罵多了象女仔。夏生說著,扭了兩下身子,哧哧地笑。

樹春伸手抓他。

夏生閃了下身,說,我不讓你打,打起來,真象寨前兩隻小狗咬架呀。

夏生兩手抓出嘴巴的形狀,作小狗咬架的樣。哈哈哈笑了。

忍不住,樹春也笑,追打夏生,就你嘴損,沒人比你損。

夏生說,別鬧別鬧,給你編隻草狗草貓。

夏生手巧,無事時往草地上一坐,手就動了,扯扯扭扭的,一眨眼,一隻草狗或一隻草貓就活過來了,端端地站在他掌心,很是喜人。閑來無事,樹春是喜歡的,他自己編不出來。夏生多少次要教他,樹春總是晃頭,不學不學,繡花一樣,纏人。一次,樹春家的母豬生了十二隻豬仔,夏生一時興起,把樹春家一隻母豬和十二隻豬仔都編出來,那些豬仔跪的臥的站的吃奶的拱草的,編絕了。樹春趴在地上,湊近那些草編的豬,半天出不了聲。再坐直的時候,樹春說,夏生兄,教我,教我編。隻這一次,是樹春自己提出要學的。編了半天,樹春手裏的豬有了三隻腳。樹春把豬一扔,說,不學,再不學這小玩意了。夏生的鼻涕都笑出來了,笑得樹春也捂了肚子笑。

剛動過手,樹春是不要小玩意的。樹春手一抹,說,不要那小東西。要做就做把鐵絲槍,弄點火藥,下次把那些雜種嚇回他阿媽肚裏去。

夏生說,鐵絲都難找,別說火藥了。你這話裏火藥味真濃,肚裏火藥一定多,要不,拉點出來。走,我們去前麵草叢裏拉。

夏生抓扯樹春的肚皮,樹春笑得身上發顫。

樹春說,就是做把彈弓也好,下次當武器,就是打打鳥也成。這麼說的時候,樹春拇指和食指張出槍的形狀,一隻眼睛眯起,做出瞄準狀。

夏生捂住胸口,哎呀呀,我的阿兄,打中了打中了,打中我這隻大鳥了。夏生說著,撲倒於地上,四肢大展。

夏生和樹春是兄弟,從小就是。所以,夏生是大伯,從秋柳進寨那天起就是。

4

夏生的阿媽和樹春的阿媽同在一桌席上,兩個老人麵對麵坐,眼角眉梢到鼻尖唇沿全帶了歡喜,眼裏是濕的,盈盈的,不開口,對看著。對方的心事,都懂的。溪裏寨這兩個女人,一路走過來,這樣的同樣相憐,這樣的相扶相扯,對方苦苦甜甜,都不必開口了。

夏生的溜子抱在懷裏了。樹春的新娘進門了。日子的指望都在眼前,還要怎麼樣呢?會怎麼樣呢?兩個老人好像都明明白白,又像都還有無數的可期可待。

樹春站起,再敬酒。以後,就是我的日子了。樹春想。樹春在對以後日子的期冀裏直起了腰。樹春腳底有一股氣,溫溫熱熱,順著血管,往上爬蔓,伸延到全身每寸肌膚,最後落定在眼裏。

那時,樹春的期冀裏,以後的日子是該蹦跳著過的。

那時,誰知道,多少年之後,樹春成家後那些年的日子,在他麵前是提也不能提的。

在他麵前再次提起來,還是因為益明的幾條魚。提起的時候,樹春的幾個囡仔都已經出世,最大的喜月已經是半個大人,樹春自己也已躺倒在床多時。提起後的一段日子,益明總是想,樹春能那樣心平氣和地提起,他的性子已經在床上躺軟了。

多少年之後的一天。

樹春躺在床,秋柳在天井。

秋柳喊,喜月,你過來。秋柳扒著豬圈的矮牆,上身往豬圈裏探,伸一隻手朝裏屋招。

喜月正安排著粥和雞蛋,準備給阿嫲送去。看見阿媽的手,忙放了勺子走出天井。

秋柳給喜月閃出個空位,喜月你看,最裏角那些草沾著的糞不對頭。豬仔可能拉稀了。昨天你割的豬草一定帶了晨露,放給豬仔吃時露水還未幹。秋柳指著豬圈一角,滿臉憂色。

喜月把半個身子扒進豬圈,細細一看,果然是拉稀了,有幾隻豬仔的尾巴粘著黑糊糊的東西。喜月想了一下,昨天割了豬草回家,日頭已經升到竹梢,溝邊洗衣服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她以為露水早幹了,豬草便直接扔進豬圈。現在再細想,定是豬草在筐裏壓得太實,露水還沒幹透。

說過幾次了。秋柳晃頭,豬仔吃的東西要多用一份心。本來望著這群豬仔近幾天能賣出去,豬仔價正看高。這一拉稀,反而瘦了些。肥瘦倒還是一回事,一拉稀,豬仔沒了精神頭,知道的還好,不知道以為豬仔生著病,就難賣了,就是賣得出也賣不起價。

話是這樣,秋柳隻是心疼,沒有責備喜月的意思。家裏的活,喜月從未偷懶,阿妹阿弟也帶得盡心盡力。但阿媽搖頭了,阿媽搖頭喜月就難受,心一縮一縮地後悔,昨天怎麼不小心點,怎麼不把豬草倒出來看看。

別盡站著說了,喊喜月去溪頭寨奕亮那拿幾個藥片。阿媽的粥喜雲去送。樹春在裏屋喊了,打斷了秋柳的歎息。

給誰拿藥片?有人在門前接過話頭,踏進門檻。是益明,手裏提了隻小木桶,進門時順手把木桶頓在天井角,桶裏啪啪啪地熱鬧著。

木桶在天井一頓的時候,益明抬頭看見趴於豬欄沿的秋柳,猛地想起樹春和秋柳的喜酒席。那時,樹春那樣站著,端著酒杯,好像能把天頂個洞。

5

益明叔來了,喝碗粥吧。豬仔拉稀,正說去拿幾片藥。秋柳跟進裏屋,給益明拉過椅子,要去盛粥。

益明伸手擋住,別,我說句話就走。出門時,家裏菜都擺上桌了。說著,卷好的一支煙遞給樹春,樹春兄,嚐嚐,今年的新煙絲。如果吸著順口,我喊個囡仔掏半袋送過來。

樹春半仰起上身,多謝了,家裏這兩年種不了煙,煙絲反而多了,你一捧他一包地送,我都吸不過來了。再說,整日躺在床上,手空了,連嘴也懶掉了,煙吸得少。既來了,一起喝了粥再走。

飯就別吃了,我還有事的。益明指指天井裏那隻小木桶,今天開池,這幾尾鯽魚倒也不小,熬湯熬粥補身子最好。弄幾尾煎了也香,淋了醬油囡仔最合口的。

益明叔,怎麼好意思,這兩年你包下兩個池塘,每次賣魚我們家都有魚吃。你看,家裏也沒什麼給益明叔的囡仔吃。秋柳一雙手搓得極過意不去。

秋柳嫂,見外了。益明夾煙的手亂晃,都是溪裏寨的,說這些不好聽。除了這幾尾魚,我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要是你家有,就是不送,我也會上門來討幾尾,換換口味,不會客氣的。

樹春頭往上伸,秋柳扶他半坐著靠住枕頭。樹春說,益明,魚塘弄得怎麼樣,最近魚好賣?

益明半抬的屁股坐穩了,拖了身下的椅子朝樹春床前挪,話像魚一樣活潑起來,在魚的話題裏忘記家裏已上桌的飯菜。他說,魚塘麼,現在上了道,比前兩年好得多。就是魚多了,割草也辛苦些。魚打上來都往鎮裏送,這兩年鎮上吃魚的人愈來愈多,價錢倒是很穩。開始放魚那段時間沒經驗,魚生病了也不知道,動不動地,池麵就翻起一層魚的白肚皮。那時站在池堤,對著那層白肚皮眼前黑成一片。總的算起來,比起在兩畝田裏刨挖幾擔穀子,或背後插一支厚刀幫人砍竹好得多。

秋柳挪過一張矮桌,放一盤蕃薯,一盤悶鹹花生,半碗鹹菜,沒再招呼。樹春拿了一個蕃薯,益明也摁滅了煙,順手拿個蕃薯剝皮。

咬了兩口蕃薯,益明的話轉了向,樹春兄,我看秋柳嫂總種幾畝地也不是法,沒人手幫忙不說,就是年年豐收,也就是打幾擔穀子麥子,磨兩缸麵粉,交了公糧,全家人吃一年,加上養豬養雞,不用買米就算難得的了。別想剩下點什麼到鎮上賣。花生也就夠家裏炸油和過年過節用。其它用度卻是沒一樣少得了的:小樁的,家裏的油鹽,身上的衣褲;大樁的,囡仔們要念書,漏雨的屋頂要修,動哪一樣都要錢。光靠賣豬仔怎麼夠?囡仔們都還小,隻有拿出去沒有拿進來的,這樣的日子,我是知道的!

屋裏靜靜的,蕃薯沒人咬了。喜月去買藥片,喜雲給阿嫲送飯。樹春的番薯放在桌角,含著煙望住牆角,秋柳垂頭縮坐在灶前。門邊的喜宇咬碎了花生殼,偶爾啪地細響一聲,弱弱地,孤孤地。

是這樣。樹春的聲音在靜默裏很突兀。又靜了片刻,他接著歎,可有什麼法,主要是,我成了個拖累……樹春聲音愈來愈低,消失在繚繞的煙霧裏。

6

益明咳了兩聲,放下蕃薯,樹春兄,誰家沒有難過的光景。再怎麼說,路總沒一平到頭的。幹脆,秋柳嫂也包個魚塘,割草的事囡仔們都幫得上手。田還能兼著種一點。魚苗的事,我來安排。養魚呢,我摸碰了幾年,也算有幾分想法了。打魚運魚的重活,寨裏的男人都能搭把手,隨便一湊事就成了。熬過這幾年,囡仔們一大,還有什麼過不了的?

寨子裏多少人暗地裏為這個家想過,我心裏明白。樹春揉著鼻頭,說,我躺了這麼久,要不是東家一袋蕃薯,西家一碗飯地照應,囡仔們身子能長起來?日子就撐到現在?可說到魚塘,我是怕了。

樹春怕字一出,秋柳雙肩就止不住地抖。

益明一時無話,他剛剛沒想那麼深,樹春怕字一出,他就對出口的話悔了。樹春是包過魚塘的。好些年前,樹春家承包魚塘的波折,溪裏寨哪個不記得?

那年,喜雲四個月大,整日抱她的阿嫲看麵前的東西時突然多了層霧。她說,我眼裏有膜。買了眼藥水滴。這層膜一天天變厚,眼前的人和東西一天天混濁,蒙蒙的。一天,睡了一覺醒來後,麵前隱隱剩下的灰色完全黑了。阿嫲照顧不了喜雲,幹不了活,出不了門。家裏的活落到秋柳身上,看管囡仔,喂豬、養雞、煮飯……原本,田裏的活秋柳與樹春撐著,蕃薯、花生種得多了,每年還能上鎮子賣一些。現在,田再種不了那麼多。

樹春和秋柳兩人田裏抓扒了幾年,逢年過節還得掂量著,手裏那點零碎恨不得再碎成幾塊。自家賣肥豬,也隻敢吃點豬腸、雜肉和豬血。慢慢的,樹春農忙時割稻穀、摔穀粒力氣似乎淡了,手腳揮不出收獲的歡喜。

那幾年,四鄉八寨時興種柑。一夜醒來總聽到某寨某人又毀了兩畝田種柑了,都看準了有出路。

柑桔的出路在鎮上。那時,鎮上有幾個柑餅廠,規模不算小。柑餅廠時不時到外地買柑,一拖拉機一拖拉機地進,運費不低。時日長了,外地運來的柑不浸藥就爛掉。因此,本地不用高運費,不用浸藥的柑很受歡迎,價錢隨著漲起來。那些本來種有點柑的人家,一次次把柑往鎮上送,無不笑眯眯收了現金回來的。原先沒有種柑的人家趕著也掀田種柑。聽說柑餅對身體好,在大城市裏銷路極好。大城市那是什麼地方,有多不過來的人,有想不出來的大,一車柑餅拉去了像丟一顆沙子進溪。鄉裏人估計得很長遠,鎮上的柑餅廠會愈辦愈旺。

樹春站在自家的穀地裏,四麵全是柑樹的影子,風裏旋飄著柑葉的芬芳,樹春的心思在芬芳裏飄蕩。他反複合算過,種柑開始下苦力累幾年,等柑樹紮根長起,掛了柑,產量一出來,收入就在眼前。

想法和秋柳說了,秋柳頭點得那麼快,說也早有種柑的念頭。稍合計了一下,當季就把靠近墳山腳的兩畝田地犁了,改種柑桔樹。

寨裏人說,鹹汗和力氣是柑樹最要緊的肥料。動手了,才知話不假。除草嫁接,修枝剪葉,疏花打藥……耐了兩三年,終於發現一些小枳,隱在墨綠的柑葉後,指頭一捏,硬邦邦。樹春捏著這些青枳像捏著珍珠,在它們的光芒下久久挪不開腳,浮想聯翩。這些青枳在日光下彭脹、桔紅、芬芳,搖曳在樹梢。樹春的浮想繚繞得很遠,就是想不到結果是朝另一個方向去的。

7

或得是因為第一年結果,或者是土質問題,或者是種植不當,又或者是家運衰微……後來,樹春和秋柳在無數的或者裏苦思不得其解,隻有結果是清清楚楚的。那年柑樹上掛著的果如同大小不等的鵝卵石,一種土黃中帶綠的暗淡無光的鵝卵石,稀稀拉拉地隱於茂密的枝葉中。摘一個,指甲用力按,按出一處痕,剝出一塊皮,指甲片大小。那年,摘了幾筐,給親戚和鄰居每家送去半籃,極不好意思,紅漲著臉解釋,醜,第一年結果,長得不好。隻有喜月和喜雲捧著這酸酸的青柑欣喜不已,她們咬緊牙,用手指頭把青硬的柑皮一點點摳下來,摳得臉麵歪扭,指頭發紅,指甲缺裂,吃得嘴角泛白沫。

第二年,第三年,柑桔果子掛多了點,柑皮也簿了些,照喜雲的話說,家裏的柑愈來愈黃啦。依然拿不出手,樹春和秋柳想象得出,這樣的成色拿到鎮上,和別人的果並放在一起,會是什麼樣的笑話。勉強可做家裏了,四鄰親戚送了一些,就剩了那麼不滿的幾筐,過年自家用還算足,賣就談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