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接觸強文祥寫鄉情的文字,我便嗅出一個地地道道的關中人的氣息。
其實,早在多年前結識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關中腹地乾縣人。這本不足為奇,在我的新朋老友中,從事多種職業的關中人不在少數。我所敏感的首先是他的文字,文字裏彌漫著的本色而又醇香的關中鄉村的氣息和氣象,就令我發生閱讀欣賞的興致和欣喜,以至驚詫,文祥不僅是一個用關中話說話的人,而且是一位會用關中話作文字表述的作家,這是很難得的,也是極其不易的事。
演藝界常有用各地方言演出的劇目和歌曲,包括陝西關中的方言。在我的有限觀賞印象裏,有深厚造詣者表演出地域性語言獨具的魅力,蹩腳的角色卻隻是一味地強調誇張方言裏最浮泛最淺陋也最乏味的某些話語和腔調,想招人笑聲卻惹得人生厭。類似現象也多見於喜歡用地域性方言寫作的小說散文中,流於不得要領覓不到真諦的種種病相,在文字裏去挑那些生澀怪僻的讓關中人自己都莫辨難解的字眼兒,以為是地方語言特色;在生活細節的選擇上,也是對某些怪異的醜陋的乃至肮髒不堪的行為表示出特別的欣賞興趣,甚至杜撰瞎編一些怪誕的行為動作加到關中人頭上,以為能夠凸顯一方地域的生活特色,結果連被描寫的那方地域的讀者都感到莫名其妙,詫異其何曾如此何至於如此,被稱作偽民俗寫作現象。正是較多地見識過這樣的文學文字現象,我才敏感強文祥作品裏對生活的描寫和描寫的文字,能讓我真切真實地感受到關中這塊古老土地獨特的令人迷醉的氣象和氣息,而且勾引誘發出我的生活記憶和生活體驗。依我的閱讀直感和經驗,真正寫出生活本相和內在律動的作品,無論小說或散文,都會給讀者這樣的欣賞享受,也是引發讀者閱讀興趣的最基本的東西;讀者對作家作品的靠近和排斥,多以此為分野,難能勉強。我便是在這樣的閱讀興致裏,對強文祥的散文發生驚詫式的欣賞喜悅之情的,甚至徒生感歎,這人要是不從政,從年輕時就專注於文學創作的探索,很難估計他會有怎樣驚世駭俗的著作早已創造出來。
無論作家有怎樣的創作主張和藝術表現的形式,包括語言形態的選擇,都難以從根本上掩飾或改變對生活的體驗和理解的深與淺的層次。我在強文祥關中鄉情散文閱讀時發生的驚詫,出於對不是專業作家而純屬業餘興趣創作的他,對生活的體驗和理解所達到的深刻性。文祥筆下的關中生活事相、生活秩序和生活情趣,往往觸及到一種悠遠曆史的傳承和延續,讓我生發出對這塊最早呈現農業文明的古老土地的思古幽情,又能感知在今天依然沉穩而又沉重地跳動著的脈搏。他寫了許多人的人生片斷或人生經曆,有他的生身父母,他的近親遠鄰至交好友,還有與他不大相幹卻令他動心傷情的男人女人,不是搜索他們怪異的生活習性或獵奇式地出他們的洋相,而是從直接或間接的體驗裏,直麵他們的生命曆程,有大起大落裏的歡欣和挫傷,也有平靜乃至平庸裏的卑微的追求,專注於他們的生活形態、個性氣質和心理秩序的變化,尤其是艱難困苦之中頑強的道德堅守,還有無奈的妥協,讓我看到人性的光亮也看到人性裏的軟弱。我從強文祥散文裏獲得的感動和啟示,首先具備著真實和真誠的品質,自然就有踏實可靠的信賴,這是最可珍貴的。
在《父親如山》裏,開篇寫到父親逝世前夜的那種超然的又是樸素無華的平靜,令我悸顫。這位父親竟然平靜地對兒女安排起自己的喪事來,“他一個一個計算他死後有多少人為他送葬,要招待多少來客。這些客人誰和誰應該坐在一席。他按照這些客人計算應該買多少肉,多少斤豆腐,買多少木耳、粉條和花菜。”“他突然感覺不好,望著身邊的家人大聲說‘我走呀!’就再沒有言語,永遠地靜靜地去了。”一個已經跨上陰陽兩界的人,沒有訴敘平生的成就和挫失,沒有對生的留戀和對死的絲毫畏怯,也沒有遺訓遺囑訓戒後人,卻平靜而又周密地按照關中鄉村的習俗給自己的喪事做著安排,精細到坐席的次序排位。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瞬,大聲對家人說了一句“我走呀”,便戛然而終止住了他的人生行程。我讀到這裏時被震懾得閉上眼睛。這是一種超越了人鬼兩界的坦然心態,一種對生命和生存價值達到哲理或感悟的超凡境界。這種心態和境界,不是財產的多寡權力地位的高低乃至知識水平的深淺所可達到的,核心的決定因素在於生存信仰和道德修養。這個大半生都在冷與暖、饑與飽的困境裏掙紮的農民,以最本真的生活信仰和最純樸的做人規範,麵對一次又一次生存困境裏的善與惡、正與邪的選擇,而堅守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正直和剛強就成為肉體脊梁和精神支柱裏的主宰。一個既閱盡人間春色也曆盡風霜雨雪的人,一個踏過泥濘和坎坷的人,就達到遊遍千山自成仙的理性而又達觀的境界。想想那些被權欲財欲名欲物欲糾纏到死也不能輕鬆下來的各路角色,哪個能如這位農民父老如此爽快地喊出“我走呀”的告別詞。我在這聲音裏,最直接地感受到無愧的意義。是的,隻有在道德層麵終生都無愧於世界無愧於生命無愧於近親遠鄰的人,才可能在他生命終結的一瞬,有如此輕鬆如此豪壯如此坦然的這一聲告別世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