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這題目我竟思考良久。如按今人時下的意思,那自然是“生頂冷倔是老陝”合適。因為生頂冷倔一聽就顯得粗野粗糙粗俗,而“老陝”,也有些輕薄陝西人的味道。但這回我的意思卻相反,以為如果仔細琢磨特別是切身去體會,竟覺得這生頂冷倔不僅不俗,簡直是一種文化了,於是便為這篇文章定下現在這個題目。
但不管怎麼說,這生頂冷倔卻是陝西人的脾氣,陝西人的秉性。就連陝西人的長相和說話也當屬生頂冷倔的範疇。
陝西的臨潼人不小心挖出了兵馬俑,弄得世界嘩然。中外遊人絡繹不絕,都要看看幾千年前中國人祖先長得什麼樣子。這洋人自然是看中國人,而國人看著看著竟把這幾千年前大一統時秦朝京都人物全看成陝西人了。一提陝西人,常有人說兵馬俑。我親眼看到一位外地駐陝辦事處的先生給他的領導介紹陝西,連陝西地形也比作兵馬俑,他指著陝西地圖說陝西特別像那種跪著的兵馬俑。我當時的感覺不知為什麼竟和魯迅先生在日本看那場電影時一樣。
不過仔細一看,還難怪人家。如今的秦人和當年的兵馬俑真是一脈相承。高大粗壯,腿短腰長。特別是那長方形臉麵,看上去呆呆的,憨憨的,眉眼間直巴巴的,極少有些靈秀氣。老百姓如此,人物也不例外。你看楊虎城的塑像或照片,一身戎裝站在那裏,就是一尊兵馬俑。武人這樣,文人長得也很“陝西”。陳忠實、賈平凹,任憑肚子裏有海一樣的墨水和波濤,如果光看他們臉上那數不清的深刻的皺紋和近於木訥的表情,或許就不相信那麼多的美文就是這樣長相的人寫出來的。
說陝西人生頂冷倔,在外人多是些貶意,在自己多是些自嘲。其實這生頂冷倔真的並非全是些壞處。比如這“生”字,確實是生硬的意思。“二杆子”,不善權變。但這“生”字裏透著豪氣,透著勇敢,透著舍生取義。“頂”字在這裏讀二聲。本意是頂撞。“說話像椽子戳過來,頂得人心疼”,要再往好處引申,便是心直口快,敢諍敢諫敢做敢為。“冷”在陝西人的秉性裏表現得更為生動。待人麵冷,沒有笑臉,更無媚眼。生人見麵感覺不到熱情和客氣。客人光臨,說聲“來了!”客人要走,說聲“你走!”如果是聽慣“您走好!”“您慢走!”的客人到了陝西聽主人那重重的一聲“你走!”,會以為這是攆客人走呢。其實這才是親!他心裏越是舍不得你走,這“你走”兩個字說得越是重越是生冷。甚至連哭音都帶出來了還是重重的“你走”兩個字,就是說不出軟綿綿的話來。他覺得那些話太輕飄,沒分量,裝不下深深的情意。至於“倔”,那更是司空見慣。陝西人倔起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陝西人自己罵自己“強驢脾氣”。但陝西人直,寧折不彎。
我曾經在心裏產生過一個閃念:人性發展的規律會不會是由野蠻而愚蠢而老實而聰明而狡猾而奸詐而……但站得住腳的規律自然是從野蠻走向文明。而中國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陝西又是文明古國之古都,本應該文明得很的陝西人何以生出這似乎距文明遠而離野蠻近的生頂冷倔來呢?!
我努力尋找這生頂冷倔的根源。我想到了黃河,它洶湧澎湃奔騰怒吼應是生頂冷倔的秉性;我想到了縱橫交錯的丘陵溝壑也是一副生頂冷倔的麵孔;還有那深埋在腳下的周秦漢唐,不管是公家還是盜墓賊挖出來的鼎、盤、鬲、盆、豆、罐,還是農人下地俯拾即是的秦磚漢瓦,都是一身的生頂冷倔。還有那陝西人用生鐵鑄就的鍾,用牛皮做的鼓,它們生頂冷倔,發出的聲沉重而悠遠,震得人心跳加快,熱血湧動,震得人載沉而生,從容去死。原來,秦地的古老而又粗獷,深刻而又厚重,貧窮而又文化,便是生出這生頂冷倔的母親!
其實陝西人並不笨。他看得清人世間的炎涼,官場的齷齪;看得懂口是心非兩麵三刀的伎倆;看得見拍馬溜須見風使舵帶來的好處。但他做不來。他彎不下腰伸不出舌頭賠不出笑臉說不出軟話。當然也有人為利害計而勉強為之,但做出來總是一臉的尷尬周身的狼狽。陝西人說,寧願背二百斤重的麻袋去上倉,不願提幾斤重的煙酒去敲門。
於是,生頂冷倔的陝西人便跟不上潮流,不得時興,老是背時,經常吃虧。於是,這生頂冷倔的秉性便造就了古今的陝西人物。
有一位很老很老的陝西人叫王鼎,蒲城縣西街人。這位老先生是清朝嘉慶道光兩朝元老,與道光皇帝有師生之誼。道光年間,為東閣大學士,官拜軍機大臣,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按說順順當當做一輩子宰相誰也惹不上他。可是這個陝西倔老頭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硬是不遺餘力地保舉和支持林則徐禁煙。他明知道皇上不喜歡林則徐,同僚中不少大臣也順著皇上反對林則徐,而他就是不識時務,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舉林則徐,有時竟不顧皇上的尊嚴和忌諱,在道光皇帝和眾位大臣麵前,“每相見輒厲聲詬罵”、“盛氣詰責”那些破壞禁煙和抗英鬥爭的大臣為“秦檜、嚴嵩”。他常常為著禁煙“撫案不食”、“憤發大罵”,結果弄得“同列不慢,上亦稍稍厭之”。同僚們都不高興了,皇上也煩他了,不願見他了,他仍不知轉彎權變,竟憤憤不已,懷揣遺疏,吊死在圓明園寓邸裏。王鼎死的時候已經75歲,這麼大年紀還這麼倔,屍諫殉國,不要說現在的人認為迂腐不化,就在當時也有不少人想不通。王鼎死後,當時江蘇有位布政使李星沅在他的日記中寫道:王鼎以“大富大貴而獨不得考終命,千古奇事……”批評王鼎如何不為名利、地位、子孫後代著想,因了公家的事而“自裁”太不值得,實在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