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16歲就嫁給父親,實際還不到15歲。那不過是一個天真爛漫,啥事都靠娘管的孩子。母親在娘家是長女,靠著外祖父主外辛勤勞作,她幫外祖母織布紡線,克勤克儉,日子雖不富裕,卻不至於挨餓受委屈的。但是,母親一踏進我們家門,就算跌進了苦難的深淵。開始了她和父親漫長而充滿苦難和艱辛的人生裏程。其實,外祖父母許配他們的長女,倒是高攀了一戶當地頗有名望的士紳之家。誰料這世道瞬息萬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的祖父落魄,家道中落,到母親進我家門的時節,已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家無隔宿之糧了。父母親結婚竟沒有一間房子,隻好把我家佛堂一間土窯洞作為新房。土窯洞也罷,關門閉窗,新婚總算有塊小天地吧。誰知母親第二天從娘家回門回來,新房的門也拆了,窗也挖了,留下兩個土洞,用草簾子遮掩著,窯洞裏結婚那天擺的唯一的家具一個板櫃也不翼而飛,原來這門窗和櫃子都是借來的,結婚這天一過,便還給人家了。這就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開始她人生第一步時麵臨的情景!母親生前常說起這個情景,但她似乎並不難過,平平靜靜,像是敘說別人的故事。
我的家在關中平原腹地,這裏一直被譽為中華民族的發祥地。陝西人也常以周秦漢唐榮耀,以八百裏秦川洋洋自得,但這塊風水寶地也有餓死人的時候。在母親經曆的苦難和艱辛中,饑餓一直伴隨著她。且不說民國18年關中大饑饉,還有解放後的三年困難,這兩個節坎母親全碰上了。就是平常年景,對母親來說,也要忍饑受餓。比如別人家剛剛夠吃,我家窮,自然要挨餓;我家剛剛夠吃,但老人要吃好,小的要喂飽,她還是要挨餓。她幾十年為一家老小做飯,沒有一頓先為自己盛一碗的。她必須伺候老人、丈夫,還有孩子們,一家人都吃飯,她才騰出手來,空著肚子去收拾家務,等到一家人都吃完了,她才吃剩飯,刮鍋底,沒有飯了自己胡亂給鍋裏煮些野菜充饑。
我經曆了“三年困難”那個年月,地裏能吃的不論是菜是草都吃光了,村裏路邊的榆樹皮,槐樹葉也吃光了。那時我正上初中,得了浮腫病,而母親一直浮腫著。她連好吃一點的野菜樹皮都舍不得,要留給我們。她常在夜裏從穀糠裏篩出些幹淨的來,或者焙幹或者做成糠團子背著我們去填肚子,有時一連多天拉不下來,又換其他野菜吃。
要知道,這糠菜當糧、忍饑受餓的日子,對於母親,不是一年半載,也不是十年八年,而是幾十年,是一生中的一大半,是從十五六歲一直到70年代末才算熬到了頭!
我是一個曾經餓得浮腫的過來人,有了自己的兒女後,經常有回憶那年月挨餓的衝動,但這種“憶苦思甜”卻一直未能感動他們,雖然他們靜靜聽著但我明白那是出於禮貌和照顧我的情緒,實際上一點也不感興趣,因為他們知道的隻是為了苗條而采取的“饑餓療法”,不知真的挨餓是何感覺!
而母親對於挨餓,也隻是這樣說道:“餓罪難受。”沒有激動,沒有痛苦的表情,平靜得出奇。然而,這“餓罪難受”四個字是何等的深刻和令人心痛。在她老人家認識裏,首先“餓”是一種“罪”,她所經受的苦難都是她要受的罪:病痛、勞累、艱辛、恥辱、饑餓等等,這種種的苦難母親都遭受了,但是,母親說,還是這“餓罪難受”。
是的,母親一生是啥“罪”都受了,她辛苦了一生,操勞了一生。祖父母在世的時候,她要伺候公婆、伺候丈夫,還有年齡尚小的叔父,還要拉扯我們兄妹。一家老小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大都累在她和父親身上。白天忙一天,晚上全家人都睡了,母親仍然點著一盞油燈,紡線或為自己的兒女縫補衣裳。她就這樣忙著,就這樣累著。沒有人說她累了,也沒有人勸她歇會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有歇息的時候。一直到老,母親從未歇下她那勤勞的雙手。晚年,她老人家稍一閑坐,竟覺得渾身不自在。母親一生也傷過病過,但在她老人家晚年以前從來沒有進過醫院,也沒有請過一次醫生。記得還是三年困難時代,父親外出換糧去了,哥放暑假去地裏挖野菜,母親突然腹痛難忍,虛汗淋漓,我嚇呆了,不知所措,母親強忍疼痛對我說:“去叫你哥回來,媽怕是不行了!”我撒腿跑去叫哥。哥一見母親疼得要命的樣子,叫我快去公社衛生院叫醫生,我從村裏的城牆上翻過去拚命地向醫院方向跑。我從小就在心裏立下誓言:長大一定要讓受苦的母親過好日子,我們不能沒有母親!我沒有跑出多遠,哥就叫我回來,說媽又好了。母親終是沒有看醫生,至今我也不知母親當時是什麼急症,可能是腸梗阻,也可能是膽結石(母親晚年曾查出膽結石),她發病時疼得翻來滾去,也許碰巧通了,也就好了。
我有時想,苦難真是一座煉獄,母親經曆了這座煉獄,苦不覺苦,難不覺難。平靜如水,卻顯示出一位平凡母親的高大。
center(三)
母親的人緣極好。這在全村和所有熟悉她的人中是出了名的。這是因為母親為人善良,仁慈,還因為母親特別能忍。她一生忍受窮困,忍受饑餓,忍受痛苦,尤其是忍受別人難以忍受的委屈和屈辱。鄰裏之間,親戚之間,妯娌之間,婆媳之間,她都是忍讓為先。母親能忍,有的人覺得母親軟弱可欺,凡事總要占上風,得便宜,於是母親總是吃虧。我們兄妹懂事了長大了,總為母親這種處世態度憤憤不平,碰到這類事就想要為母親討個公道,但都被母親擋回去了,她老人家竟這樣指教我們:“吃些虧好!”“吃些虧好”,這不就是中國文化宣揚的“吃虧是福”嗎?一字不識的母親竟悟出了這番道理。大妹這樣說母親:“咱媽,那實在跟佛一樣!”在我們老家,這樣說是指一個人太老實,任人宰割而無動於衷,然而我卻從大妹的這句話中體會出母親忍的力量,原來忍也能成佛。
說起來有趣,母親晚年還算舒心,就和農村大多數老太婆一樣,在家裏供奉一尊佛像,初一、十五,一早一晚,上香磕頭。其實這些老人們並不懂得何為佛,何為道,母親甚至連一句完整的經文也未能記住,就記得一句“阿彌陀佛”。我的嶽母早年吃齋念佛,硬是憑著聽經記經會念許多經文,兩親家母相處頗好,嶽母便常常教些經文給母親,但母親前記後忘就是記不住。嶽母笑著對我說:“你媽心裏全裝的是兒女的日子,記不住佛家的經句!”然而,母親默默地承受了大半生的苦難而平靜如水,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而無怨無悔,一生無是無非,一生以善為本,這不正是佛家的教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