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逝世已經十個年頭了。我至今沒有一點文字來紀念她老人家。喪事那一陣,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連想都沒有想過母親那麼突然地走。母親的身體一直很好,隻是腿腳不靈便了,開始用拐杖。我從樓觀台給她買了根拐杖,竹子做的,她怕在地上滑,喜歡用那根鬆木做的,那木的輕,但中間斷裂了,母親讓我用繩子紮著,她就這樣拄著,我覺得太可憐了!一直想買根既輕又好的,她老人家怎麼就不等等兒子給她買根拐杖就走了呢?那算卦的先生明明說她老人家要活到80歲,怎麼才七十六就要走呢?!
我知道時間老人的神力,它可以撫平傷痕,可以衝淡思念,我甚至慶幸自己的記憶力越來越差,希望能忘掉些許悲痛,然而,對於母親,我卻怎麼也做不到,十年了,我常常一個人呆坐著想她老人家,隻要一想起,母親就在眼前,真真切切。於是,我請著名畫師胡先生為父母畫了一幅遺像,裱糊後顯得形神兼備且鬆鶴背景,看著這幅畫像,我才覺得母親真的去了,成了故人,每到這時,我就一陣深深的悲痛。
center(一)
母親辭世前後,真有種種神奇的現象出現。
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我正在西安住院,午飯後躺在病床上休息。這時隻見一老人,全身著黑衣,頭上一頂帽子卻用黑紗罩著臉麵,她盤腿打坐在我的床上,那樣子似道非道,似佛非佛,卻厲聲斥責我,隻顧自己在此住院,怎麼不給他們佛家人看病?!我正驚疑,卻被妻推醒,原來二妹夫從老家趕來,說母親突然病倒了!
老家縣城醫院的醫生診斷母親的病是骨癌造成的腰椎粉碎性骨折,我不相信也不能接受這個結論。我在西安大醫院請了兩位資深醫生,一位內科教授,一位骨科教授,一同奔回老家。我一跨進母親的房門,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已經不能起來,心裏刀絞一樣難受。兩位醫生檢查後竟說不像骨癌,可以治療。我們兄妹一陣高興。我俯在母親身邊說:“媽,咱到西安大醫院去看。”母親看著我說:“怕是看不好了。”我堅決地說:“媽,你聽我的,能好!”母親相信他的兒子,心裏有了生的希望。
西安大醫院的結論和縣城醫院的診斷一樣殘酷無情,同時確診為肺癌擴散至骨。
母親從病倒不起到離開人世,僅僅隻有40天。這人生最後的40個日日夜夜,似乎是冥冥之中誰人的有意安排:乾縣3天,大哥工作的地方;西安10天,小妹一家生活工作的地方;鹹陽7天,我一家妻小居住的地方;臨終,母親躺在她苦撐苦熬一生的老家20天。這最後的日子,母親雖然已經不能站起來,但她老人家似乎仍在走著:乾縣——西安——鹹陽——老家,走了一個大圈。這是母親辭世前回首最後一瞥,她既給兒女們一個機會,讓他(她)們服侍幾天,盡些孝心,不致在她離開人世後有太多的愧疚和懊悔;又不願拖累兒女媳婦太久,讓他(她)們落個“久病床前無孝子”的罵名。母親最後的20天,她強忍著病痛的折磨,與看望她的人見麵。一村的老少都來看她了,三個村的老少都來看她了,遠近的親戚都來看她了,母親兄弟姐妹四位老人也幾乎天天團聚在她的身邊。這又何嚐不是她老人家為與她和睦相處一輩子的親戚鄰裏永別而安排的20天。
母親是於1991年9月14日下午2時30分逝世的。這一天,天空陰雲密布。她老人家剛一咽氣,天空猛地雷聲陣陣,霎時大雨滂沱,兒女們淚如雨老天爺雨如淚。真可謂:人天同悲雨淚交加。第二天成殮,又是雷雨交加。之後即雨停天晴,至安葬日,竟天晴道幹,全村人送母親入土為安。
母親逝世的這個年月,正是我在社會上做事遭遇坎坷和磨難的時候。這一層的情節被我的已故摯友、作家鄒誌安給母親的吊唁信中點到。誌安的信中這樣寫道:“知道伯母仙去的事,是在回禮泉之後,鶴音已杳然多日了!曾見伯母精神健旺,正該後顧無憂時,仙都召之何急!莫不是已感受到人間的政治風寒?雪上加霜,都叫你受了。你隻能忍受,不會伸張,我都理解。吊慰都無用,徒增悲傷……唯盼讓哀愁早日雲散,心裏有幾絲就行了。快進入正常生活——因為有孩子們。遍觀上下,有識之士,心裏的悲苦誰也在劫難逃,非強家一家矣。把那無盡煩惱都不要掛在臉上,心裏的爭鬥意識倒應該大長——最有用的不屈:一是不在心裏殺死自己,二是相機衝破樊籠。”
是的,母親一生感受了人間的無數風寒。她晚年常隨我一起生活。母親以她那特有的無論誰也無法替代、無論什麼也無法比擬的愛,感悟出兒子仕途的艱辛,官場的難為。她老人家動不動就對著我說一句:“娃呀,老了還是回家吧!”母親不識字,也不懂兒子的公事,但她是母親,母親感知兒子不用文字,不用語言,是用心,用懷兒十月的母子一體,用乳頭塞進兒子嘴唇,乳汁喂進兒子肚裏的感知!她知兒甚至超過兒子自己!
確實是一場風寒。母親去世後幾個月,我被調離鹹陽,二“返”長安。小兒隨我西安讀書,但我在西安的單位沒有房住,住幾天辦公室,不行。暫時住在旅社,這一暫住就是一年多。沒有吃飯的地方,我自己可以湊合,兒子讀書可就難了!我隻好每天下班後在機關灶上買份飯,然後騎自行車帶回旅社,兒子回到旅社等這碗飯吃。有時我回來遲了,兒子等半天吃不上飯,上學又遲到了。有一段時間,父子倆吃小攤,但長期吃又貴又怕不衛生。買一箱方便麵,這幾十天就吃方便麵,時間一長又怕兒子受不了換成一箱餅幹,又是幾十天吃餅幹。後來又買一袋大米,父子倆一天三頓吃米飯……
這二“返”長安,一連幾年,漂泊不定,竟無安身之地。如果母親那時還活著,看著她的兒子年過不惑尚如此坎坷漂泊,她能安然吃住,頤養天年嗎?她老人家一定預感到兒子的這場劫數,不忍心看著兒孫受罪,不願給兒子添累,狠一狠心,就撒手而去了。
center(二)
佛家認為,人生是個充滿痛苦的過程: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有所追求而達不到目的的痛苦以及生活中因環境、際遇變化而帶來的痛苦。人就是為了經受這些苦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隻有死了,才算擺脫了痛苦和煩惱。我不信這一套學說,以為人生有苦也有樂。有生樂、老樂、作為樂、成就樂,每每歡樂,種種樂趣。但母親信它,因為它言中母親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