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祖父印象(2 / 3)

迫於生計,祖父已經隨和多了。方圓的人都很敬重他,有事常請教於他,祖父有問必答,隻是不多言辭,不苟言笑,鄰人也不便在他麵前嘮叨。我常見有人要燒紙還願,請祖父寫字,祖父便先寫幾句還願的話,最後寫上“有債還債,無債寄於神庫”。有人求子或求神治病,祖父便寫句“有求必應”。祖父做這些,隻是應付鄰人,自己並不當真。但祖父卻視孔子為神聖,凡是以孔子說為準繩,絲毫不苟。我小時聽見有一村裏人這樣問祖父:“八叔,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神鬼?”在場的所有人都等他如何回答,隻見祖父一捋胡須,慢慢地說道:“聖人曰,‘神鬼之事,吾也難明’!”完了,還問什麼?聖人都弄不清楚,誰能說清楚!我當時不知聖人是誰,隻是看祖父和大家那神情想必是偉大之至的人物。一直到“文化大革命”背毛主席語錄,才明白中國這事情說複雜就複雜誰也別想弄清楚,說簡單也簡單用一句“聖人曰”或者“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就啥問題都解決了。

祖父處在中國億萬土裏刨食的農民之中,自己已經是窮得叮當響的老百姓了,卻始終保持著愛整潔講衛生的習慣和良好的養生之道。他每天早起第一課便是漱口和洗臉。這在現在的農人也難以做到,就是有條件也沒這個習慣,耐不了這個煩。關中農民一起身就下地幹活,待到太陽老高才回家吃早飯,臉是要洗的,但絕無刷牙漱口的作派。但祖父不,必先進行這洗漱的程序。母親是長房媳婦,這些服侍全由母親去做。我們大些了,便由我們去做。洗臉水送來,祖父先用手掬一掬水噙在口裏,咕咚咕咚一漱,吐在地上,然後洗臉。祖父不但早起漱口,每頓飯後都要噙一口水,仰頭咕咚一陣,漱口一畢才算正式飯罷。現在的城裏人也未必都能做到。祖父的衣裳口袋裏經常裝著一把小木梳,洗罷臉他還要梳理一下胡子和眉毛。他老人家兩道壽眉又白又長,這可能是封建禮教的熏陶,認為須發受之於父母,不可以亂糟糟的。洗漱一畢,還是由母親遞上沏好的一壺茶。祖父有一小巧茶壺,若掌中玩物,這是他的專用品,別人動不得。那時自然沒有什麼好茶,但總要有些葉子放進去,祖父就慢慢地品來。沒有茶葉也要喝茶,祖父知道有一種叫白果的樹葉也可當茶,有時小茶壺裏就放白果葉子。到這時候,太陽已是老高,其他的農人早就在田裏耕作了,祖父這才或拎個竹籠或拿把小鋤,不緊不慢地走向田野。祖父這種作息十分類似於現在城裏人的晨練,那時農村的空氣比現在更好。在我看來,這是祖父深諳養生之道,他把勞動當作運動,運動則為了健身。他後來不能勞動了,卻決不久坐久臥。他拄著拐杖,每天堅持繞著村子周圍走路,終得長壽,近八十而終。

祖父愛生氣。我想那是由於祖父出身富裕又是讀書人於是就有了架子和脾氣,常常稍有不順心他便生起氣來。祖父生氣的方式隻是唉聲歎氣卻一句話不說,更不會吵罵。再就是快到吃飯的時節走出門去胡亂在村外地裏轉悠或者獨自坐在一座廟台上不回家吃飯。我們家的規矩是長輩未到其他人等不能動筷子更何況他老人家正在生氣,父母親、叔父和我們便四處去找,找見了他也是兩眼微閉一聲不響。祖父生氣不吃飯,叫一次肯定不行,讓孩子們去叫更不行,他心裏更罵你沒有規矩,一般是誰惹誰叫,但最終大都是母親去叫,有時還須父親去叫,這時他才微抬雙目,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算是罷了。當然,這時祖父的肚子想必也是餓了,否則,他或許還要堅持一陣。我們弟兄長大些的時候,家裏更困難了。一個大家也分門另戶,祖父的脾氣也小了許多,很少有那樣生氣的時候,聽天由命,隨遇而安,老境是很可憐的。

對祖父這樣的印象仍然不完整。於是我便努力搜尋祖父的少年和英年。祖父畢竟是一個曾經風光過的人物,搜尋起他的過去來頗費周折,但卻有些“考”爺的趣味。

祖父是1968年古曆六月二十五日過世的。祖父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大學“複課鬧革命”。我隻知道祖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暑假便不回家省些路費,有同學回家我順便給祖父捎幾個蘭州產的白蘭瓜。我的同學提著白蘭瓜走進我村就發現我家人正辦喪事,白蘭瓜擺在祖父的靈柩前表示了遠在千裏之外的孫子的哀悼。祖父享年78歲,按農村計算年齡的習慣推算,祖父當是1891年即清光緒十七年生人。祖父的童年少年是幸運的。他肯定生活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無衣食之憂。我家老屋到處可見拆掉房屋的痕跡,現在的二進門之上還嵌刻著“耕讀傳家”四個字,這應當是曾祖時代的標誌。祖父從小就讀書的。祖父在世時,我們一家老小都十分熟悉牛方珊、秋風憲、範宏量、張丹柏、田培亭等等這些人的名字,這些人都是當時的社會賢達和名流。在我的印象裏他們都是祖父的同學。我十分有興趣通過這些渠道弄清楚祖父的過去,為此我拜訪了陝西國共兩黨的“活字典”陳捷生老先生。當時陳老先生已經80多歲,思維清楚,記憶驚人,對於祖父,他已屬晚輩,但他對祖父的印象和推斷卻十分重要。我拜訪了範宏量老先生的兒子也已是範老先生。拜訪了張丹柏老先生的女兒張汝良女士。拜訪了王子甫老先生的兒子王雅儒老先生。大家都知之不多不甚了了,但見麵都感到親切,和我一樣努力搜尋他們父親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