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事的時候,祖父已年近六十。在當時的農村,已經是老年人了。對於祖父的過去,我至今沒有弄得很清楚,隻知道祖父是一位讀書人,一位曾在社會上做過事、當過什麼局長的人,一位在當地頗有名氣的紳士。連自己的爺都弄不清楚的人,當屬不孝不肖之類,於是我便在有閑時去考,知道祖父一些情況的人大都過世了,考又難,而且公開去考爺又難免落個不敬,於是至今對祖父在社會上的閱曆仍然不甚了了。至於祖父的以後,我曾在祖父身邊長到考入大學離開家鄉,祖父的印象至今記憶猶新。
祖父高挑個子,清瘦、腰板挺直。在我的印象裏,他那一捋胡須從來就是雪白的。我記事的時候,祖父已經沒有了長袍馬褂,隻是可以在他保存的一摞照片裏看見他穿長袍馬褂正襟危坐的氣派。但那粗布衣褲穿在祖父身上卻總是幹淨整潔。衣服上的口袋從來都是平平展展,袖筒裏常藏有一方母親織成的方塊手巾,用來擦手擦嘴的。那時我們家已經窮困潦倒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祖父雖然不會務農卻早已落魄在家應該歸入農民一類了,但你無論如何看不出他老人家“農民”在那裏了。其他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麵向黃土背朝天,整天和糞土打交道,哪裏顧得上收拾幹淨。祖父卻不同,在我的記憶裏,祖父從來沒有過灰塵滿麵的樣子,沒有過一手老繭,沒有過汗流浹背,我甚至沒有祖父犁地種莊稼的印象,倒是經常見他拎上一個竹籠,竹籠裏放一把鐮刀,去村外的墳地、田埂上割青草。割青草並不用來喂豬喂牛,而是曬幹當柴燒。關中人很少去山裏打柴,大多數人都在小麥收割後再去割那麥茬,小麥打碾後的麥草要作飼草,麥茬才當柴燒,祖父從不收拾這種柴,他嫌田裏塵土揚起把衣服和人都弄得髒不兮兮,就是割青柴也不像其他農人那樣背上沉重的一捆一背簍,一步一挨地往回走,而是虛虛罩罩的一籠,在胳膊肘間一挎,輕輕鬆鬆,連腰都不彎一下,那樣子現在想起來挺瀟灑的。
我對祖父的這些印象是祖父的老年。老年的祖父一直到逝世仍然保持著幹淨整潔腰板挺直的形象在又髒又累又窮的農村實在不易。但是這樣敘說祖父是不完整的,其實祖父肯定是吃過苦受過罪的。父親臨終前有過對祖父的一些回憶。我在一篇懷念父親的文章裏曾經這樣記述:“那是1929年即民國18年,關中遭遇了一場曆史罕見的災荒,赤地千裏,餓殍遍野,奈何祖父一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以讀書人自居,放不下穿長袍的架子”,“祖父已毫無生活的辦法。他在村前的‘官路’邊上擺一個茶攤謀生。同時讓隻有十多歲的兒子——我的父親為推獨輪車的人拉坡,掙回幾個蕎麥麵卷。”可見,當時祖父實在是窮困潦倒了。
祖父後來成了我們家鄉有名的風水先生。按說這也是祖父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古話說,“秀才做陰陽,拍手笑嗬嗬”,是說看風水對於讀書人那是太簡單,大材小用了。但目不識丁的農人卻對風水十分神秘和敬畏。每每來請祖父,心裏恭恭敬敬,好吃好喝,還要付幾元錢。祖父靠這一手,有吃有喝還有零錢花,同時主人家必是先生長先生短的恭敬,也很有些麵子。
祖父因此手裏有一個十分精致的羅盤也就是指南針,還有一本萬年曆書。祖父靠這兩樣東西在方圓看陰陽二宅,一直到去世。我小時候,尤其喜愛祖父那個羅盤,有機會便捧著它撫摸那光滑如鏡布滿文字的盤麵。如果是本村死了人,我便跟上祖父看他給人家選墳地出訃文。我看著主人家一群孝子賢孫畢恭畢敬地圍著祖父,祖父居高臨下指點方位的樣子,心裏充滿了得意和對祖父的崇拜。至今我還記得祖父出示訃文的情景。主人研墨鋪紙,祖父提筆蘸墨,下筆前才問亡者生辰、子孫族人等情況,然後落筆便是:“不孝男等侍奉無狀不自殞滅禍延顯考(顯妣)(或老孺人)生於光緒年月日,痛於公元年月日時壽終正寢,享年十有不孝男等呼天叩地悲痛欲絕親視含殮停柩在堂尊禮成服茲擇期於年月日時安息於地苫次昏迷恕不遍訃尚蒙世族戚友誼賜垂吊曷勝痛感之至哀訃”雲雲,然後另提一行,寫個大大的“聞”字,下麵便是子侄孫等按輩分按親疏遠近分列其後,最後再加一句“拭目稽首”或者“泣血稽首”就結束了。
那時我不懂其中意思,祖父又從不加標點,隻是他寫的訃文大同小異,前麵那幾句幾乎對誰都一樣。以至於我小時候就背得幾句“不孝男侍奉無狀禍延家嚴”等等。
以舊時讀書人的心理推測,如果祖父家道小康有吃有喝,恐怕不會去當風水先生,即使懂易經通八卦也不願低這個份,祖父定是囊中空虛腹中饑餓久未腥葷才會有請便去的。聽母親說,早些時候,事主來請祖父,要用牛車馬車,沒有車接祖父便不去。後來沒有車了,牽一頭毛驢來接,也就勉強去了。再後來,我記事的時候,已是既沒有車也沒有了毛驢,主人用自行車甚至走著來請,祖父無奈,也就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