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就想寫一篇悼念大舅的文章,但大舅還活著。今年我終於下決心動筆,大舅仍然活著。
這是怎樣的一種“活著”喲,這就叫活受罪。他自己活受罪,親人們看著他也受罪。大舅的兒孫已是一大群,待到大舅活受罪的時候,他(她)們嘴上不說,心裏卻盼著他早點去世,大舅卻仍然頑強地活著,居然熬到了現在,熬過了十個年頭。我終於無法忍心看他活受罪的樣子,居然也在心裏悄悄祈盼:大舅,走吧,離開這受罪的人世吧!這世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希望大舅活著了,可憐的大舅,還有什麼活頭呢?
以大舅的性格,他肯定認為自己這樣活著生不如死。他曾經幾次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都沒有成功。他連死的機會和氣力都沒有了。他沒有辦法自己決定自己。他經常瞪著無神無望無助的眼神,躺在病床上,一任病魔的折磨,等待死神的降臨。
眼前,躺在床上的大舅,一隻臂膀和手指彎曲而又僵直,兩腿相交不能站立不能走路,怎麼也和我那高大魁梧、腰板挺直、走路帶風的大舅聯係不起來。年輕時的大舅,壯年時的大舅,一直到年過七十進入老年的大舅,他在所有認識他的人心目中,一直是一位做事斬釘截鐵,說話擲地有聲,幹活敏捷利落,做人幹邦硬正的漢子。他總是有主見有力量,他是一家老小的主心骨。他一生傷心過,暴躁過,但沒有猶豫過軟弱過。大舅身體高大魁梧,十分有力氣。年輕時候,推車擔擔,一個村裏的青年沒人比得過他。他在莊稼行裏更是一把好手,方圓的人都是這麼說的。他務的莊稼比別人的要好,喂養的豬比別人的肥,他種的辣椒又長又紅,種的黃瓜,晚上蹲在地頭能聽見噌噌噌地長。他務弄了一輩子莊稼,老來他更加癡迷那一塊土地,那一圈生豬。有人笑話他一生為兒孫操勞老了還不知歇著,他不在乎,照樣田裏家裏忙,其實他是太愛務莊稼。他務弄莊稼,像書畫家寫字、畫畫,建造師建造房屋,你經常可以看到他蹲在地頭上看莊稼、站在豬圈看豬吃食時的得意和舒坦。他勤勞慣了,他給人們留下的總是急急忙忙走路和田裏勞作、家裏操勞的身影。在他病倒之前,他似乎沒有閑下來的日子。
大舅的命不好。50歲左右的時候,表哥死了。表哥是大舅的長子,死的時候31歲,這一悶棍差一點把大舅打垮了。表哥患食道癌,病到後來不能進食,劇烈地疼,臨死時表哥向站在床前的大舅叫:“爸,你快給我一刀子呀!”兒子痛苦的哀叫給大舅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子!
白發人送黑發人,大舅經受了老年喪子的一大不幸。我常見過大舅的強悍和暴躁,從沒見過大舅如此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一家人被大舅的哭嚇住了。大舅邊哭邊說,他說表哥得下這不治的病,這是他娃的命,他不難過。他難過的是表哥活了31歲,他沒有給過一次好臉,經常不是訓斥就是打罵,而他的這個大兒子到死沒有頂過他一句嘴!
大舅確實應該後悔,表哥一直怕他,娶了媳婦有了孩子照樣怕他。我小時候常隨母親在外婆家住,經常看到大舅對表哥的嚴厲和粗暴。有一年夏天,大舅務了一大片西瓜,個個蔓上都開花結果,西瓜長到碗口那麼大了。一天,大舅有事,吩咐表哥去瓜地看瓜。那時的關中農村經常一群一群烏鴉和喜鵲飛來飛去,烏鴉要是落到瓜果園裏,瓜果就遭殃了。那時很少用農藥,看瓜主要是防止烏鴉啄西瓜。我正好在舅家,便纏著表哥領著我去瓜地。我隻有八九歲,表哥也隻有十四五歲,表哥領上我在地裏瘋玩,一時忘了看瓜。到了玩夠了回瓜地一看,一群烏鴉早就落在瓜地裏,個個西瓜被啄了洞。這西瓜的種法原是一蔓隻留一瓜,被烏鴉一啄,這一年幾畝地的西瓜就算完了。大舅來到地裏一看,他氣炸了,二話沒說,搬起一大土塊就朝表哥砸去,表哥一看闖了大禍,撒腿就往回跑。大舅追到家中,取下一條兩頭結著鐵鉤的推車襻繩,狠命追打表哥,表哥被打得渾身是傷,邊哭邊逃。大舅還是不饒,直到外婆把表哥抱在懷裏,還有母親和姨在旁勸說,大舅才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