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死了,留下了表嫂和一群孩子,大舅又要操持這孤兒寡母一家。表哥的死傷了大舅的心,奪了他的膽,他不再像對表哥那樣對待表弟了,剩下表弟這個他唯一的兒子了。他成天成夜提心吊膽地嗬護著表弟,為他操心。表弟從小嬌慣,長大以後凡一出門他便不放心,每每等見到人,聽到聲,大舅的一顆心才落在肚裏。表弟娶妻養子了,他還是提心吊膽。有時表弟出門幹活,表弟在外幾天,大舅的心便懸幾天。白天忙著累著,一到太陽落山歇下來,大舅便坐在家門口的石頭上等兒子回來。
大舅慢慢地衰老了,他仍然為兒子操勞。在地裏幹活,在家裏養豬。發病那年,他其實已經有感覺,他常常頭疼頭暈,他硬抗著不歇息,也不告訴兒子。兒子的負擔重,他要幫兒子多幹點。直到那天晚上,他挖完蘿卜,仍睡在菜地裏那間小房子裏,半夜裏腦溢血發作。其實大舅早就怕這種病,外婆就是患這種病癱在床上四五年才去世的,他就是太自信太要強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病這麼快就降臨在他的頭上。
大舅得病那年已經73歲,按理說也是頤養天年的歲數,但他不,他辛苦勞作了一輩子,已經閑不下了,不會閑著,閑著不舒服,不習慣。他要為兒子操持這個家,直到他起不來了,動不了了,舉不起钁頭鋤頭了,他那顆依然堅強的心髒還在有力地跳動。剛病倒的時候,大舅那高大健壯的身軀根本無法安臥在床上,那剛強而又暴烈的性格無法使他安靜,他像一頭困在籠子裏的猛獅,他發怒,他罵人,他自裁。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病魔殘酷無情地折磨他,消磨他的性格和心誌,摧殘他的身體和生命。大舅的生命太頑強了。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他在床上躺了十個年頭,他還活著。
過了第十個年頭,大舅明顯地衰弱了。原本那麼魁梧的體魄隻剩下了皮包骨頭,一把可以握住他的小腿,眼神變得分散無神而又茫然,已經好幾天不吃飯了,似乎也沒有了那麼多的痛苦。親戚和鄰居去看他,他幾乎沒有反應,這些人便在大舅的房子裏大聲議論著大舅的死,商議著大舅死後的安葬,大舅聽得見卻沒有表情,生命對他已經沒有意義,隻有痛苦。表弟聽信村人的一種說法:得這種病,幾月份得的病就要病幾年,大舅是那年十月得的病,現在真的熬到了十年,表弟也該熬出頭了。
我知道大舅已經不久陽世,近日去看他。想在他還清醒時再見一麵。臨走前,我站在他床前大聲叫他,他從喉嚨裏“噢,噢”地發出聲音但不知說些什麼,我知道我和大舅這次見麵將是永別,於是我大聲說:“大舅,我要回去了,你要是心裏明白,就點一下頭。”這時大舅突然表現出一臉痛苦,狠狠地點了下頭!我一陣心酸,大舅他能聽見,大舅心裏明白!
還有比這更讓人難受的生離死別麼?!
大舅還活著,姨曾幾次傷心地告訴我,你大舅活得太難受了,這罪到啥時候是個頭!
我看快到頭了,就在今年,就在這月。
大舅,走吧,離開這讓你痛苦的人世吧!
2004年正月十六日夜草就補記:正月二十一日早晨,表弟來電話說,大舅正月二十一日九時許逝世。
大舅終於走了。我寫了一副挽聯送他:
上聯是:十年沉屙,一朝解脫,但願駕鶴西天去,
下聯是:終生勞碌,多經磨難,還望紫氣東邊來。
一幅挽幛曰:勞苦功高。
right2004年正月二十一日晚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