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爸的憤怒(1 / 3)

貓頭鷹夜夜落在院牆外的古樹上。

壞風聲時時吹到馬外保阿爸的心坎裏。

“馬亞古柏殺人哪!”

“連鄉親都不認了,手段真慘哪!”

“他阿爸是多好的人呀,怎養下那不成東西的兒子!”大清早,馬外保到村外去撿糞,溝口遇上四鐵匠:“馬外保阿爸,不得了啊!你聽說了吧?馬亞古柏兄弟夜黑地來殺了碟子山馬元喜!三歲的尕娃也給燒死了!”

晌午,馬外保上山去砍柴,半坡碰見馬老二,馬老二搖著頭歎息地說:

“大概你早知道,你那尕娃前天到了陽崖上,連馬六家老阿奶也叫吊在榆樹上,要銀元。沒有,老阿奶的頭發也給撕下來了!唉,你說這……”

家裏,巷裏,磨房,地畔,哪裏有人,哪裏就議論馬亞古柏。誰碰見馬外保,都要談幾句他兒子馬亞古柏的事,仿佛怕他忘記了他兒子是土匪,大家商量好輪流給他提醒似的。幾十年光明磊落的獵人馬外保,幾十年受鄉親們尊敬的馬外保——一位善良正直的老人,如今被自己的兒子抹上一臉黑。一向,走在哪裏,年輕年老者都給打招呼讓座的老人,如今弄得不敢輕易出去,不願見人,一天天呆呆地皺著眉頭坐在家裏。哪裏有不成器的兒子,哪裏就有受氣的父母啊!

貓頭鷹蹲在屋脊上瞪著眼,發出難聽的怪音,一聲聲啼叫……

馬外保坐在門檻上,低著頭,承受著痛苦的熬煎,一聲聲歎息……

白晝過去了,黑夜來了。

羊群回圈了,鴉雀回巢了。

天地萬物都將靜靜憩息……

馬外保作完“沙瑪”回來,心裏稍稍平靜了些。

火壺吱吱叫著,冒著白氣,他的女人斟了一盅茶,給他放在已經破損了的炕上。隔壁傳來兒媳斷續的啜泣,一聲一聲撩得馬外保的心緒又煩亂了起來。他煩亂地盤坐在炕邊上,手不經心地扶著茶盅的邊沿:

“老阿媽,你該聽說了吧?”

“唔,聽到了一點。”他的女人正給火壺裏添水。

“聽說什麼了?”他抬起頭望著她。

“他們鑽在大雪山,連口熱水也喝不上。”

“活該,真是活該!”馬外保捏著茶碗蓋來回撥著茶葉:“到底為了誰?為他自己麼?挨餓受凍,鋪雪蓋雪,為家裏麼?家裏吃了上頓沒下頓——”

“要不是農會救濟那二鬥青稞呀,指望他,全家早餓癟了!”

“撇下父母妻兒不管,拿槍和窮人作對,這就是他幹的好事!和農會作對,和政府作對!”他重重地把茶碗蓋在桌上,皺著眉頭。

“嗨!還不是七少君撥弄的!水打磨,人家一推他,他就打轉轉。”

“人家有人家的打算,他咧?哼!跟上夜貓子熬眼呢,搬上石頭砸自家的腳!人家做皇上,叫他給打江山咧!”他吹著茶葉,一咕嚕喝完半碗茶,煩躁地撚著胡須,深深的眼窩邊疊起層層的皺紋,無可奈何地說:“昨日夜裏又在碟子山殺了馬元喜,三歲的尕娃也叫那些畜生燒死了!”

“啊?”老阿媽吃驚地瞪著失神的眼睛:

“誰說的?——”

“越來越可惡了,越來越可憎了!”馬外保握著拳頭捶擊著炕沿。

“怎麼辦呀?你快把他找回來呀!你這老不中用的!把你兒子找回來呀……”

“你知道,我找了兩次了,連個腳蹤也沒摸到。”

“再找呀!虧你打了一輩子獵呢!連自己兒子也嗅不到!”“他比鹿羔還奸,腿把子比長角鹿還快哩!唉……”馬外保恨恨地說。

“那可怎麼辦呢?解放軍不會再寬大他了!”老阿媽悲傷、恐懼地哭著。

“我也不會寬大他!”馬外保敲著桌子,茶碗翻飛了。

犏牛在黑暗裏嚼著青草。

老阿媽坐在牆角,用衣襟揩著眼淚。

隔壁兒媳的啜泣聲更短促,更急了。

油燈,死焰滅火的搖著光圈。馬外保右手支著前額,埋在沉思裏。

兒子,馬亞古柏不馴服的樣子,一起湧到他的回憶裏……

馬外保阿爸有兩個兒子:

大兒子馬克裏木和阿爸一樣,同是野牛溝有名的獵人。十三年前因為在東山林棵裏打一隻銀白狐狸,被七少君和他的看林人打死在山坡上。

七少君和馬步芳是磨道裏不知轉了多少圈的親戚,又是世家後代,當過一任副師長,幹過專員。錢多勢廣,家裏丫環房客上百。出來威風,進去威風。手下又養著數十名保鏢和槍手,臨近村莊無人敢惹。見了麵都得恭恭敬敬稱呼“七大人”。打死馬克裏木的當天晚上,七少君把村裏回漢老人一並叫去,在他花園的果樹下宣布道:

“給馬外保三十元安葬費,一匹白布。因為是咱的鄉親,我才這樣體恤他。要是外人就沒這樣便宜了!”

本來東山林棵是公眾的,從此以後,七少君在那裏派了兩個射擊準確的看林人,誰敢在那裏碰一下草葉或樹枝,子彈就會從他的頭上擦過。

馬外保失去兒子,又失去鄰近的獵場,不得不去遠山裏奔波。他的肚皮都要氣破了,可是在那時候,他到哪裏去伸冤,到哪裏去說理?馬步芳的皮鞭、土牢,誰敢去嚐試?

“毒蟲!你會受到懲罰的,到時候你後悔也來不及呢!”他常常站在屋頂上,目光像兩支火箭似的射在七少君花園的二樓上,手裏握著叉子槍。

他把一切指望都放在聰明的小兒子馬亞古柏身上。

那時馬亞古柏才六歲。

一對年老的夫婦寵愛著自己惟一的小兒子,特別是馬外保。他在馬亞古柏出生的前幾天,曾接連打住一隻長角鹿和一匹小豹子。他認定他的小兒子不惟機靈而且勇敢。

六歲起,父親就在院子的西南角挖下一個淺淺的土坑,讓馬亞古柏跳下去。老人拍著手用各種好聽的語言鼓勵著:

“我的好馬亞古柏能行啊!來呀!跳上來,叫阿爸看看!”

“跳啊!再跳三次,阿爸帶你去騎馬。”

馬亞古柏雙足並攏,屈著膝,猛抬起小小的胳膊,搖晃著大得不相稱的腦袋,一下子縱到土坑外,一次,兩次……

一天的功課做完了,阿爸騎上馬,馬亞古柏騎在爸爸的身後,緊抓著阿爸的腰帶,父子倆騎著馬在河灘上奔跑。

馬亞古柏的年齡和個子漸漸增長了,院裏的土坑也漸漸加深了……

馬亞古柏沒有別的玩具,阿爸送給他的是一副小巧的彈弓和一袋子小石頭子。十三歲以後,阿爸教他瞄叉子槍,又過兩年,一支帶叉子的步槍掛在馬亞古柏的肩上,常常跟上阿爸和他的同伴到深山去過獵人的生活。他常跟阿爸走得很遠很遠,因為近處的山溝和林棵,有七少君的看林人背著槍在林邊巡查。

有一次,馬亞古柏問道:

“阿爸,咱們為啥不在這裏打呢?這裏不是也有野羊、鹿羔麼?”

阿爸把亡人馬克裏木的事情講給他聽,最後手拍著他的肩頭,正正經經地說:

“你哥哥亡在他們手裏了,他們又霸占了林棵,咱們村大夥就沒有獵場。要燒把柴你媽媽還得跟村裏的女人們一道走幾十裏路呢。”停了一下,他堅決地說:“你有本事等你長大了,還給咱們拿回來!”

馬亞古柏牢記這些話,他性急地盼望自己長大,他多麼渴望到這一帶密密的樹林裏去追逐麝鹿,去追逐白狐狸啊!

小鷹雛兒毛長了,蓬開翅膀在空中旋了。

馬亞古柏長大了,仰著頭在人前站了。人人都說馬亞古柏很像他的父親。高鼻梁,深眼窩,高高的個兒,圓圓的肩膀,大腳大手,棗紅色的臉膛。十八歲的馬亞古柏,不論什麼樣的劣馬,抓住鬃毛,一縱身就跨在馬背上。十八歲的馬亞古柏,無論天上翅膀最靈巧的鳥兒或地上腿腳再快的鹿兒,碰上他,都難逃過他的槍口。他有無窮的蠻勁兒,甚至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說馬亞古柏抓著水磨的石磨扇,哪怕水衝得再大再急,他一用勁,磨子就死死地不會轉動了。

不管人們對馬亞古柏的稱讚裏,有多少的誇大,馬亞古柏總歸是年輕一代裏的人梢子,最受人尊敬的小夥子。

“馬外保有個精幹有出息的兒子!”遠近的人們都這樣議論,人們常用馬亞古柏作表率教訓自己的孩子:

“看看你,再看看人家馬亞古柏是個什麼樣的小夥子呀!”

年輕的馬亞古柏給父母爭來了榮耀。

馬外保想起這不久以前的事,好似昨天的事一樣。那時候老頭子感到多麼幸福啊!近鄰和遠處的老朋友常常當麵誇讚他可愛的兒子,似乎成為獻給馬外保最高貴的禮物:

“阿哥!有怎樣的老子就有怎樣的兒子啊!哈哈……”馬外保覺得甚至於連七少君的眼睛裏都時常流出一種捉摸不定的東西,是羨慕?是嫉妒?是敵意?是陰謀?在他看來:七少君羨慕他有馬亞古柏這樣一個兒子;卻嫉妒他是馬亞古柏的父親。

凡在這樣的時候,馬外保總是得意地理著自己花白的胡須,心花兒全開放了。

這是不久以前的事,也是在不久以前馬外保從這榮耀的高山上跌到苦惱的深溝了。假若是一個沒出息的誰也不知道的兒子,也倒好些,可是馬亞古柏不是那樣。他過去給父母帶來多少愉快,現在便給父母帶來更多的煩惱。

抬得高,摔得重啊!

“馬亞古柏私心太重了!”

“一點也不像他阿爸,他阿爸是有飯先讓鄉親們吃的人,可他呢,抓住勺把兒不放手!”

“年輕人,沒經過世事,叫人家一套就套去了。”

高高的竹竿頂兒上,張著套鷹的網兒,雄鷹被套住了。七少君擺下套人的圈兒,能幹的馬亞古柏被套去了。那是一百五十天以前,成千成萬的解放軍越過車道嶺進抵洮河東岸,一股風吹過洮河,吹進野牛溝。這風兒吹到窮人的尕草房裏;也吹到七少君的高樓上,像他的傭人背地裏說的:七少君像中了風的狼,臉皮牽肉抽搐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在野牛溝的窮人們看來,最近幾天,在七少君的臉上多了兩種東西:一是憂鬱,一是和氣。年老人能多少看到這和氣的微笑裏,閃著一些猜不透的陰森森的凶光;年輕人則單純地覺得七少君似乎已不像以前那樣可怕,那樣難看了,特別是馬亞古柏,他除過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覺以外,對於七少君他多少存著一點幸災樂禍的心理,現在他碰見七少君已不像以前那樣垂下眼瞼了,有時還盯著看上兩眼。過去,他隻聽說七少君的凶惡可怕,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現在,不知一種什麼力量(也許是洮河上吹過來的那股風兒吧),給他仗著膽,他大膽地察看七少君的言談舉動,想要知道七少君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像一個會喝茶的人似的要品一品七少君的人味兒,隻是當他感到他的無禮貌的觀望被對方發現時,他才轉過臉,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吹著口哨,或是喊著“阿傻”(他的獵犬),揚長而去。

一個沒有太陽的下午,馬亞古柏空著手從遠處大山裏回來,獨自坐在路旁的山坡上,獵槍斜靠著右肩,兩隻手支著低垂的頭,愁苦的臉埋在手掌裏,“阿傻”看著主人,也似乎難受的蹲在他的身旁。他已經有五天沒有打著一根兔子尾巴或是一片鴿子毛。阿爸病在炕上起不來,家裏沒一撮炒麵,也沒有一顆洋芋了。阿爸老了,十九歲的馬亞古柏開始感覺到生活的擔子挑起來是那樣困難,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維持這艱難的生活。突然,他想起有好幾天沒有看見七少君了,他的傭人說過他好像是到哪裏開會去了,一時還回不來。這裏不遠就是東山的林棵,“能到那裏去打一隻狐狸,或是一隻麝鹿多好啊!”可轉念一想到看林人“鹿羔腿”準確的槍法,他蠻好的希望便消失了。可是,“怎麼辦呢?阿爸病著,阿媽盼著接我打回的東西呢,我怎麼空著手回去?”他又想到鄰家的阿爺阿叔們該說了:“尕亞古柏多好的槍頭呀,可怎麼這幾天他阿爸病了,他就……”自幼好強好勝的馬亞古柏被他自己“不好的運氣”折磨得多麼痛苦啊!他甚至想哭,可是,他把眼淚壓在肚裏的最深處。他甚至都不願叫他的“阿傻”看見它主人的懦弱。

一陣兒,兩陣兒……突然,“阿傻”叫了起來,馬亞古柏也聽到右邊有馬蹄聲。他抬眼望去,黃塵滾滾,一小隊馬群跑過來。他微微有些震驚,但他馬上鎮靜下來看著:前麵一匹大白馬上載著七少君,後麵幾個是他的保鏢,緊走在七少君後麵是一匹紫紅的棗騮馬,馬頭高高揚起,露著白白的牙齒,像咬嚼天上的雲彩,那是一匹非常不馴的劣馬,它凶猛地想要衝在最前頭,就是在七少君的馬弁裏,也隻有那個大個子能騎住它,他緊緊地勒著它的韁繩,不然,它會飛起來呢!五匹馬匆匆跑著,馬上的人也帶著匆匆的神氣。七少君的猞猁皮鬥篷被風吹著,呼嚕呼嚕像老母雞的翅膀,皮帽下露出一副沉靜而令人厭惡的臉,他望著大路前邊,一眼看見了馬亞古柏。

一雙少年稚氣的目光和一雙老奸巨猾的目光碰在一起,一個是冷冰冰好奇的探索,一個在思考著計謀;瞬間,馬亞古柏站起來別轉過頭,拍拍屁股上的土,背起槍招呼“阿傻”朝一旁的禿山梁大步走去。七少君壓住馬的步子,慢慢地走著,向山坡上打著招呼:

“尕亞古柏,上山去麼?”

馬亞古柏佇住腳,扭過頭。

“上山去麼,尕娃娃?”七少君親熱地問。

“唔!”馬亞古柏平靜地回答,又繼續走著,吹著口哨,翻過山梁,離野牛溝已經不遠。這裏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東山林棵邊沿,一條下山到野牛溝去。在交叉路口上,七少君又趕上來,馬亞古柏佇立在路旁,七少君的馬也停在路上。

“生意還好麼?打到麝鹿了麼?”七少君臉上堆著微笑。馬亞古柏不能再不答理而溜走了,他知道七少君不是平常人,野牛溝的七大人啊!誰敢慢怠?

“沒有。大山天天有人去,不好打了。這裏的草坡和林棵又都是你老人家的。”

“隻要有野東西,你隻管打呀!林棵裏的野羊、野鹿都是自生自長的,是真主賜給獵人的,不是我喂的呀!哈哈……”他揚著馬鞭,慷慨地說:“好吧!尕娃,跟七大人到林棵裏去浪浪,我也好久沒去過了。”七少君最近以來確實與以往不同了,他有時給這家兩件破褂子,又給那家半鬥青稞,雖然有點發黴,可是對窮人來說,已經是求之不得了。想到這些,馬亞古柏消除了自己的疑心,可是,他對七少君沒有好感,他沒有回答地站立著。

七少君扭頭吩咐下人:“讓一匹好馬給馬亞古柏騎,把棗騮馬讓出來。”

馬亞古柏踟躕著。

“騎上!尕娃,我知道你有一手呢!”

馬亞古柏看著空出來的大棗騮馬,想起剛才它那種不馴服的凶猛樣,心想:“恐怕隻有那大個子壓得住,再沒人能駕住它。”七少君看見馬亞古柏猶豫的樣子,有意要激他:“怎麼?尕娃,不敢騎麼?唉!另換一匹乖乖的尕馬兒吧。”

“不!”年輕的馬亞古柏,能在這些人麵前認輸麼?他的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大背了槍,接過了韁繩。

“好啊!上吧!”七少君眨眨眼,放開大白馬在前邊跑,棗騮馬跟著也跑開了,馬亞古柏沉著地輕輕一縱翻到馬背上放開馬韁,雖然它跳得那麼高,可是馬亞古柏拚著全副力量駕馭著,和馬兒一起飛去,擦過了七少君的馬頭,黃塵在馬蹄後高高卷起……

“好啊,年輕人!”七少君聳聳鼻梁,歎著氣:“我時常想見識見識你的騎術和槍法呢。這棗騮馬天生是你的,別人就駕不住,可是看你騎上多麼自然啊,唉!馬也通人性的,好馬認得好騎家。今天,咱們到林棵裏不能空回,我還要見識你的槍頭呢。”

馬亞古柏小小的心棰兒悸動了,打得胸腔怦怦地響。馬蹄踏著軟綿綿的枯葉,走出一片密林,前麵是開闊的草坪。猛然,“阿傻”從林裏飛跑出來,頭、身子、尾巴和四條腿完全成了一條線,像一支梭鏢似的向前直鏢。在它的前麵,飛跑著一隻灰色的東西。馬亞古柏沒有多想,取槍、端槍,一聲震耳的槍聲響過後,那個灰色東西重重地跌在地上。

七少君從槍聲中清醒過來,隻見馬亞古柏的尖耳朵狗守在一隻銀灰狐狸身旁狂吠,馬亞古柏拍馬向那裏奔去了。

從另外一個方向發出一聲粗暴的吼叫,七少君擺頭看去:太陽下一支明亮的步槍正慢慢地端起來,槍口對準馬亞古柏。七少君急急雷吼了一聲:“馬木沙,停住!——”那人扭過頭望著,槍,慢慢地放下來。

馬亞古柏把一隻銀灰狐狸捧給七少君。

“行啊!彈不虛發呀,馬亞古柏,你拿著吧,你打中的算你的!”

馬亞古柏本想不拿,可是想到病中的父親,又見七少君執意給他,便沒再推讓。

看林人馬木沙恭恭敬敬的站在七少君的馬旁。

“鹿羔腿!”七少君叫著馬木沙的外號,他以腿長跑得快出名。“以後,馬亞古柏在這一帶林棵裏打獵,不要阻擋。記下啦?”

“記下了,七大人!”

“唔,馬亞古柏,以後不要往太遠的地方跑了,就在這裏打吧。隻是除過你,不要再讓別人進來!你知道七大人一輩子就愛英雄好漢!隻要七大人高興,這片林子都可以送給你。”

馬亞古柏欠著身:“謝謝七大人!”

在林棵裏,棗騮馬和大白馬並排走著。

“你阿爸真有福氣啊!有你這樣個能幹的兒子。”

“可是阿爸窮啊!做莊稼沒地,做生意沒本錢,靠跑山打野,吃沒吃,穿沒穿的!”

“要錢要地幹什麼?有你這樣個好兒子什麼都有了。我雖然有幾畝地,有幾個錢,可是有什麼用?沒一個中用的兒子。又逢這樣亂糟糟的世事,有錢有地更苦啊!”七少君輕輕捶著銀鞍橋,長長歎了口氣。大白馬緊張地豎起耳朵。

馬亞古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有什麼好呢?還不是和阿爸一樣,跑山打野,過窮日月。”

“你想什麼?你有這樣大的名氣啊,你馬騎得好,槍打得好,有力氣,有膽量,有智謀,你還想什麼?”七少君激動地接著說:“你看!”他用鞭子指著一棵粗大挺直的白楊樹,“安拉乎創造了它這樣高大的樹幹,就一定會給它添上許多枝幹和數不清的葉子。你,馬亞古柏,安拉乎創造你這個英雄到世上來,就一定會給你添上各種各樣數不清的東西!”

“可是我不知道,安拉乎要我怎樣去做?”

“你可以去幹事,到騎兵隊去,你的天下就在騎兵隊裏!”

“哪個騎兵隊?”

“馬長官的騎兵隊呀!”

“那在蘭州已經打散了!”

“憨娃娃!”七少君聳著肩頭,陰狠地笑著,扯著大白馬貼近馬亞古柏的肩頭:“你常在山裏,你有經驗,我問你:如果你猛古丁地撞見個來勢洶洶的土豹子,你當怎麼對付?”

“立馬找個好地勢藏起來!”

“以後呢?”

“把同伴四麵八方安排好,架好叉子槍,瞄準了,開槍!”

“對了,這就對了!”七少君滿意地點著頭,“共產黨的軍隊好比一頭土豹子,來勢洶洶!馬長官的軍隊找了個好地勢藏起來了。”

“現在呢?”

“把同伴安排好,時機看準了,開槍!”七少君得意地說。

“聽說他已經逃到海外了!”

“哎!大人們多得很哪!這個世道還會出很多新大人哩!”

“新大人?”

“嗯!馬亞古柏,你是咱野牛溝的少年英雄,也給咱們野牛溝爭個光彩吧!”

馬亞古柏忙亂地說:“我還太小!”

七少君不以為然地說:“小?不小了!你二十幾歲?”

“十九。”

“十九歲還小?馬仲英當司令也才十九歲,人稱他‘尕司令’,名氣多大呀!”

馬亞古柏沒吭聲,小小的心棰跳動著,撞著胸腔怦怦地響。

從這天起,馬亞古柏漸漸離開自己的朋友,忘記了阿爸的囑托,貪婪地在七少君的林棵裏轉悠,瞞著阿爸。村裏人對這事表示很大的不滿。“馬亞古柏快做七少君的保鏢了,吃得多開哪!”事情傳到馬外保的耳朵,一天晚上,他把馬亞古柏叫到炕邊:

“你是到七少君的林棵裏打的狐狸麼?”

“唔!”馬亞古柏不敢抵賴。

阿爸沉默了一會說:“不準去!不要忘了你哥就亡在那裏。”

“七少君特別答應了的!”馬亞古柏想申辯,阿爸嚴厲地說:“答應了也不準去!咱們不要他的,把那狐狸皮丟出去!”

第二天,馬亞古柏又帶著“阿傻”到深山裏去了。

不久,人民政府和解放軍的布告貼在野牛溝寺院的磚牆上,工作組紮在了野牛溝,七少君命令看林人不再到林邊去看守。兵弁藏起了槍變成傭工。

林棵解放了,到東山去打獵的人也一天天多起來了。馬亞古柏每天都跑到遠處的大山裏去。跑得遠,可是收獲極少;家裏生活困難,他吃力地挑著這副擔子,看到別人在東山的豐富收獲,於是對阿爸的固執產生了不滿和抱怨。

阿爸的病漸漸好起來,他大膽地向阿爸請求:

“阿爸,你看到麼?別人都到東山去打獵了!”

“唔!”阿爸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能去麼?”馬亞古柏懇求地問。

“不能!”阿爸毫不猶豫地回答。

“別人都去了呢!連十裏外的沙溝人都去。大山上有碟子溝、白楊山的人很多,跑幾天都打不下一隻山雞!”馬亞古柏不滿地申辯著,突然想起一個強硬的理由:“解放軍允許的。”馬外保問了工作組老李,李同誌說:“狼蟲虎豹是自生自長的,當然可以打;隻是不要踐踏樹林子。”馬外保滿心歡喜,答應了馬亞古柏。

馬外保帶著幾張皮子和一個麝香到城裏去賣,離家九十裏,在那裏有他的幾個朋友,又碰見工作組李同誌留住了他,幾天沒有回來。

馬亞古柏帶著“阿傻”在東山跑來跑去,可是已不像他一個人在那裏時得心應手。去林子的人越來越多了,周圍村裏的漢民也成群地在那裏打獵和打柴,在馬亞古柏看來,這些別村的漢人們好像比誰都有理似的,他看不起他們,可是也覺得這些人也沒把他看到眼裏似的。一次,馬亞古柏看見一隻肥大的野羊在林子裏奔跑,他高興極了,正要端槍,一聲槍響從另一個方向傳來,野羊在地上打滾,一隻大黑狗撲來,咬住野羊,拖起來。馬亞古柏的歡喜落了空,他聽見那邊的人哈哈笑著跑過來,他想這一定是個漢民了,他氣得隻想一槍把那隻黑狗打死;那邊的人很快過來,原來也是他們村的回民張奴海和另外三個回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