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亞古柏,你的手慢了!”張奴海笑著拖起野羊走了。馬亞古柏滿肚子火:“好吧,連你也欺侮起自家人了!”他不滿意張奴海,他覺得張奴海自從當了個村代表以後,常常和李同誌在一起說話,在人麵前頭揚得好高啊!有時還叫他“尕娃”,他想:“你才大我幾歲啊,騎馬打槍,你敢和我比一比麼?你個小羔子張奴海!你個羯身子母眼的,你把你自個看得稀罕!”
就在這幾天,工作組突然不見了,走開了,村裏傳著各式各樣的議論。張奴海給人們說:“工作組開會去了,還要回來的!”
另外有人說:“馬繼援領了二十萬番兵,從草地打回來占了西寧,快到蘭州了!”
“馬英、韓小峽兩萬人占了樂家灣,樂家灣的解放軍全被消滅了!”
“胡宗南又占了寶雞!”
“杜魯門給馬步芳運來臭氣炮,一炮就打幾十裏寬!”
“解放軍要跑了,你看工作組都走了!”
“工作組是去縣上開會去了,還要回來的!”張奴海逢人便說,和一些人爭辯。
“開什麼會?”馬亞古柏問,張奴海也說不上來,停了一下說:“開會就是開會唄。”許多人哄笑起來。
“跑了就是跑了唄!”馬亞古柏譏笑張奴海,張奴海急紅了臉,嚷道:
“反正工作組是要回來的!”
“反正就是反正唄!”馬亞古柏裝著老練的神氣。人群又哄笑起來。
七少君這幾天又騎著大白馬到處跑來跑去,臉上又恢複了從前的老樣子:傲慢、陰險而可怕。野牛溝的人不識字,不會看報,可是他們有一種經驗,就是能從七少君的臉色上看出時局的變化。
“是不對了,你看七少君的臉色吧,八成解放軍是待不住了!”
七少君的狗腿子說:“七少君家裏有無線電,時常和馬步芳長官說話呢,馬長官快打回來了!”
林棵裏,沒人去了,田裏沒人去了,亂糟糟的誰有心思過日子呢。
陰雲又壓在頭上了。年老人蹲在家裏歎息苦日子又要回來了。年輕人像脫了渠的水,這裏浪,那裏流,在河灘裏跑馬。晚上聚在一起開會,有時離家幾天也不回來。
暴風雨要來了,小鳥兒在雲端飛來飛去。
大事變要來了,年輕人在村外跑來跑去。
馬外保還在李同誌那裏。馬亞古柏自由自在了。
馬亞古柏被七少君請到花園裏,杏樹下鋪著栽絨毯,擺著最好的茶。
“這幾天打的東西該不少吧?我那片林棵算送給你了。”七少君關心地說著。
“比前幾天少了,去那裏打獵的人多了。”
“嗨,嗨,這就叫共產哪!我那林子本來是想送你的。你看吧,再過一些時候,你們誰也不要想去了。”七少君敲著桌子,拖長嗓門挑唆著。
“為什麼?”
“為什麼?共產!共產黨要統統的沒收,隻有解放軍可以在那裏打獵、打柴,老百姓不行!”
“工作組不是這麼講,他們說——”
“他們當然會說得好聽些。媒婆子決不說姑娘醜,賣瓜的自然會說瓜甜啊!”
“那不會吧,解放軍會一輩子住下的!”
“那倒是真的。可是,你知道什麼叫《土地法大綱》嗎?”
“就是分土地呀!”
“噢,噢,這倒聽人說過。”馬亞古柏倉皇回答。
“怕你聽得不大明了吧?”七少君以一種通曉一切的口氣說:“你說說解放軍是怎樣分土地的?”
“聽是聽人說過,到底怎分……”馬亞古柏難為起來了。
“我再問你,你聽工作組講過嗎?”
“什麼?”
“他們說解放軍是窮人的隊伍!”七少君得意地問。
“噢,聽說過。”
“你就明白啦,解放軍是窮人的隊伍,他們都是些窮漢民,共產黨在漢人地區分土地,土地不夠分,共產黨就把那些沒分到地的漢民,編成隊伍,來分咱們回民的土地!”七少君看著馬亞古柏驚異的麵孔,對於自己這一通無稽的造謠和歪曲,在馬亞古柏麵前的成功,暗自感到高興。
馬亞古柏緊皺著眉頭,沉思著,喃喃地說:“那把咱們回民……”
“把咱們趕到大雪山去吃雪唄!”七少君輕俏譏諷地說。
“這沒有咱們的活路了!”
“有路!”七少君肯定地回答:“我們要在千尺崖上踏出一條路來!”
馬亞古柏仰起臉,眼裏露著期待和疑問:“有什麼辦法嗎?”
“幹哪!幹起來哪!”七少君湊到馬亞古柏的耳邊:“永定、康樂、循化……到處都幹起來了,到時候了!咱們野牛溝也要馬上幹起來哪。要是不幹,要是幹的遲了,哼!”七少君頓了一下,沉重地說:“馬長官回來,要找咱們野牛溝算賬,那可就不得了!”
馬亞古柏是知道馬步芳的皮鞭和大刀的,至今縣城門洞上還留著掛人頭的鐵環的痕跡,七少君見馬亞古柏在默默沉思,又添說:
“馬長官就要回來的。誰不齊心幹,他會知道的,這裏,暗中都有他的人。”
馬亞古柏想了一下說:“咱們野牛溝的人,恐怕——”“怕大家不起來嗎?不要緊,這有我,叫誰幹,誰敢說個‘不’字!”七少君極有把握地說:“大多是我的門客。馬亞古柏,我讓你當隊長,叫我的遠房表侄馬二虎給你當參謀,好好幹吧!幹好了,對你會有好處的,東山林棵就歸你所有。”他拍了拍馬亞古柏的肩膀:“隻有你可以當這個隊長,你是咱們野牛溝的少年英雄呀!”
馬亞古柏沉在單純的幻想裏。阿爸不在家,還有誰來管束他呢?他像個離巢的小鷹兒,在廣闊的天空,東西南北,往哪兒飛,要他自己拿主意了。他想著馬步芳的絕無寬恕的凶殘,“他要真回來了,七少君會把野牛溝的情形向他報告,也一定會提到我馬亞古柏……”他這樣想著,又想著那東山波浪似的山丘和林棵,那裏有捉不盡的野狐狸與麝鹿,如果他有了它,還愁什麼日子不好過呢。如果他真的幹成了,他想著現在當隊長,以後不是更……對於馬步芳的畏懼,對占有東山林的念頭和種種虛榮,像一朵黑雲,蓋住了他的心,蒙住了他的眼。亡人馬克裏木的仇恨早丟在腦後了。
尕鷹兒套在高竿兒上的繩圈裏了。
馬亞古柏吊在七少君的繩鉤上了。
馬外保想到這裏,便悔恨自己不該那幾天不在家,沒能好好管束住自己的兒子,無知的兒子上了奸人的圈套。
五
像六月的冰雹,來得迅速,也消失得迅速啊!馬匪的暗藏分子煽惑和組織起來的暴亂爆發了,各處的土匪搖動汙穢的白旗行動了。
七少君騎著大白馬,提著鞭子,各處趕著年輕人,集合在一起。他命令馬亞古柏當隊長。馬亞古柏騎著棗騮馬,揮著長刀,在山頭紮起帳篷,他的參謀長——七少君的表侄、尖鼻子馬二虎,受表叔的嚴厲命令,給馬亞古柏製定搶劫和殺人的計劃。他牢記著七少君在臨起事以前,在私房裏給他說的話:“和駕鷹是一個道理,不要一次給它吃飽,也不要隨便讓它離開你的胳膊腕子,瞅準了目標把它撒出去,等它抓住一隻山雞,或是撕碎一隻兔子,趕快把它收回來,準備再二次撒出去。對於馬亞古柏,也要這樣,一放一收。平時,要牢牢抓住它腳上的銀練,不能鬆手。”
馬亞古柏雖是隊長,可是,他不能不照著馬二虎——他的參謀長的話去做。
七少君的胡子又撅起來了,看林人又派到林子裏了。野牛溝又和從前一樣了,哭的人仍然在哭,笑的人仍然在笑……
沒有不停的雲雨,也沒有不消的冰雹;沒有不熄的野火,也沒有不消亡的反動匪徒。
誰知解放軍這部分還沒有開走,接防的隊伍已經開到了。城裏鄉下紮得滿滿的、大路邊和深山裏紮得滿滿的。紅旗在山頭飄揚,紅旗下一股子人馬,順著機槍火線,沿著山梁,畫了一個“〇”形,羅岔溝被包圍了。鳥兒飛不脫,兔子跑不掉,土匪的總司令部被一網打盡了。漏網的潰散成幾小股。
七少君橫笑的臉皮耷拉下來了,撅起的胡子吊下來了。急急忙忙牽上羊去慰勞解放軍。
工作組出現了,安民撫匪的布告到處張貼了,到處有群眾大會在開,到處有救濟難民的會議在開。
成批被騙當了土匪的青年向政府登記,向群眾坦白。七少君一隻手在前歡迎解放軍,另一隻手在後撐持著殘敗的馬亞古柏。馬亞古柏這一股土匪剩了二十來個人,繼續在大雪山裏活動。年輕的馬亞古柏,畏懼自己的罪過和難逃的懲罰,在七少君惡毒的欺哄下,躲在深山,隻有在黑夜才敢出來拉牛拉羊……
馬外保頭低到炕沿,閉著眼回憶著過去,又想著那些死在馬亞古柏手下的冤魂:一個一個,漸漸地向他圍成一個圈子,眼裏冒著火,用淒慘的聲音喊著:
“你養的好——兒——子!你養的好兒子啊!——”他們喊著向他逼近,他吃驚地猛一抬頭,又什麼也不見了。
老阿媽還在屋角悲淒地掉眼淚。馬外保想著自己可憎的兒子,心中有萬般的滋味。
炭火在灶裏燃燒,壺裏的水滾沸了。
憤怒在馬外保周身裏燃燒,馬外保的血液滾沸了。他恨恨地捶著牆壁,剝蝕的土被震落下來,老阿媽停止了啜泣,吃驚地望著阿爸被怒火染成紫赤色的臉。此時,有誰在緩緩地敲擊著大門。
村代表張奴海撿了個凳兒坐下,工作組李同誌一盤腿坐在炕上。馬外保一邊給客人泡茶,一邊心裏想著:“他們來幹什麼?有什麼事要我做?”
從土匪的氣焰熄滅,工作組又來到野牛溝以後,李同誌常到馬外保家來,一坐就是半天。起初村人懷著絕望的心情,等著看解放軍來了怎麼動作。無論男女老幼都在暗中哭泣,根據光緒年、民國十八年的教訓,房子定會全被焚燒;人,一個個被綁出去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們緊緊摟抱著不滿歲的孩子,仿佛誰會端著刺刀,從她的懷裏把孩子搶走,每個人都毫無辦法地等待著那可怕的洗劫的日子。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解放軍走了,工作組來了,他們還是那樣和善,政府還撥來了救濟物資,救濟無衣無食的人家,馬外保也得到一份救濟。李同誌還是那樣苦口婆心地勸說大家安心過日子;勸說當過土匪的人坦白登記,勸說大家把流落在外的人叫回來,把繼續當土匪的人找回來。
“自動繳槍投降向政府登記悔過者一律寬大;繼續為匪作惡者,一定堅決消滅!”
這鐵一樣的法律,在每個人的心裏記得爛熟,在每個人的口裏說得爛熟。起初,人們還有些狐疑不定,後來看到解放軍說到做到,登記過的人平安無事,這才完全放了心。老頭子們一天天陸續到深山裏去,年輕人一天天陸續拖著槍回來。
馬外保每次見了李同誌都要講好多次,要求工作組寬限幾天,他一定把馬亞古柏尋回來,可是一天過去了,一個禮拜過去了,他深山去過兩次找不到兒子的蹤影。反而是一個月來,馬亞古柏又添了幾件搶劫的案子。
李同誌拿著戶口冊,在手裏卷來卷去,馬外保再也不好意思求告李同誌寬限了,無可奈何地說:
“李同誌,你們寬大,我也寬大夠了,我那可惡的馬亞古柏怎麼也找不到。我不再求你寬限了,你們快派人宰了他!”
李同誌嗬嗬地笑了,村代表哈哈大笑。李同誌說:
“我還希望他能回來登記,他還年輕。”
“宰了他!李同誌,他越來越可惡了。別人都改過自新,惟他還在繼續作惡,有再一再二,沒再三再四!”
“老人家你放心,我很清楚:他當土匪是受了別人愚弄,他現在不敢回來,也可能有人在背後指使。”
“他是不敢回來,他還不明了咱的政策。”村代表接著說:“有人暗地告訴他說工作組要把他剁成肉渣渣,嚇得他不敢回來。”
“就是現在他隻要來投降,我們也一定保證他的生命安全。”李同誌斬釘截鐵地說。
馬外保感激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李同誌,張奴海,你們都太好了!我,我,我一定再盡力去找,把他找回來。”
李同誌又加上一句:“可是,要快,頂好在三天以內就能找到他,不能再遲。遲了就會出事。外保阿爸,已經有風聲了,說馬亞古柏要領人來踏野牛溝!”
“這又是馬二虎那個尖鼻子的主意!”張奴海憤憤地說:“他那土匪參謀長,牢牢地捏著他的脖子呢。”
馬外保點點頭:“這我倒聽說了一點。咱們村成立了農會,又商量建立民兵。野牛溝要由野牛溝的百姓當家了。反對的人放出話說:誰敢在農會和民兵裏幹事,誰就是解放軍的情報,統統要掉腦袋。”
張奴海說:“他們恐怕會趁咱們民兵沒組織起,槍沒領到手,就給咱們個猛不防。”
李同誌點點頭。馬外保撚著胡子自言自語地說:
“我那寶貝兒子,他像個風箏似的,由別人的風兒吹呢,隻有線斷了,他才會摔下來,混蛋家夥!”
李同誌緊接著說:“咱們也該給他綁上一條線,把他拉回來。不能光看著別人牽著線耍他。還年輕,才十九歲啊!有人還造謠說,我們把你扣押起來,不準你出門一步。”
馬外保望著李同誌嚴肅的目光,狠狠地用拳頭打著膝蓋,堅決地說:
“豁出我這兩條老腿,也要把他找回來!”
六
兩天後,一個消雪的日子,山溝裏,陽坡上,雪和泥攪在一起,雪水,從明脆的冰雪下流出,順著山渠往山下流淌。高山頂,森林像剛洗了澡,伸展著濕潤的枝椏。順著山邊,積雪還有半尺多厚,白茫茫的蓋著山頭。一雙穿著破舊氈靴的臃腫的腳,急促地踏著白雪繞過山丘,在一株高大的白樺樹下停住。馬外保阿爸,用一根粗粗的棍子,支撐著疲乏的身體,望著麵前的深溝和四麵的高峰。山風掀動他的大羊皮襖,疲勞和失望堆在他高高隆起的眉毛之間,他長長地籲著氣,已經兩天兩夜了他還不曾找到兒子的窩巢。他走得很遠很遠,經過許多深溝,在一個荒無人跡的大峽穀裏,他看見成堆的牛骨頭和羊骨頭,山邊的懸崖下,有大石塊支成的爐灶,木柴灰還是新燒成的;可是沒有鍋,自然也找不到人。他走過大山的山梁,白雪上印著亂糟糟的馬蹄和人的腳印,其中還有光腳板踩的印子,叉開著五指。
“可憐的狗東西,連鞋襪都穿不上了!”他喃喃地罵著。順著馬蹄印走去,漸漸地他覺得離家近了。他突然湧起了一個不祥的念頭:唔!他們是向野牛溝挪近!他急急地趕啊,趕啊……在一片密林外麵,蹄子和腳印向著四麵不同的方向分開了,往哪去了?他找不出可靠的方向。
“狗東西玩的好把戲,擺起迷魂陣了!”
他在白樺下站定,憑他一輩子打獵的經驗,他靜靜地用銳敏的目光,從近到遠的搜尋。忽然間,他看到:在對麵山上,一匹白馬馱著一個人,急急地順著山梁向東奔去。他沒看清騎者是誰。馬頭朝著野牛溝,正要仔細辨認,馬尾巴已經隱沒在樹林裏了。這溝裏一定有人,說不定——他正想著,猛聽得身後有什麼響動,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一聲粗啞的吼聲在他耳邊震響:
“幹什麼?”隨著有子彈上膛的聲音,他不由自己抬起了手,扭過頭。一張熟識的尕娃的麵孔:“你不是馬阿不都麼?”
“就是!”青年驚喜地望著老人,收起槍:“外保阿爸,怎麼是你啊!”
馬外保從緊張中鬆弛下來,長籲了一口氣,打量著這年輕土匪,破舊的皮襖已成碎片,掛在肩頭,赤著腳,臉上帶著驚喜與饑餓的神色,離開母親的小雛兒,總是想著老窩的,年輕尕娃見到熟識的鄉親,還是很高興的。
“你們都在這裏麼?”
“噢!都在。”年輕人爽快地說:“阿爸你怎麼出來的?”
“我走出來的呀!”馬外保奇怪著。
“解放軍準你出來嗎?”
“解放軍講自由,我有自由啊。”他接著問:“馬亞古柏也在這裏麼?”
“在,就在山下的拐溝裏。”
“怎麼?還是死心塌地的麼?”
“唉!吃沒吃,穿沒穿的,白天躲在大雪山裏,夜裏才敢出去搶點吃的。又不敢走遠了,到處都有解放軍。”青年人泄氣地說:“以前還有大人們接濟,近半月根本沒有了。人走了好多。馬亞古柏有時哭有時罵,他的性子越來越暴躁了,動不動就罵人。”
“狗東西!呸!”馬外保望著溝底,狠狠地唾了一口。青年人溫順地問:“你要見他麼?外保阿爸,他一定也想見你呢!就是不敢回去,參謀長也左右不離開他。我引你去吧。”
馬外保憐惜著馬阿不都,他受著什麼樣的冤枉苦啊!他是七少君遠地佃戶,被七少君用鞭子趕來的。他們一同順著山梁向溝底繞行。
“不敢回去?”馬外保氣憤地說:“不是許多人都回去了嗎?”
“回去的也叫解放軍給宰了!”阿不都悲傷地說著,拉拉肩頭上的槍帶。
“宰了?誰說的?是放屁!”
“尖鼻參謀長常講。今天還有人來送信呢,說解放軍把關我們的牢都修好了,殺我們的刀也磨好了。隻要騙我們回去,就一齊上綁!還說農會民兵和解放軍把你扣起來了,不準出門,將來和馬亞古柏一起殺!”青年人絕望地訴說:“馬亞古柏和大家商量,本想回去投降,就是參謀長不答應,這麼一來參謀更有理了。馬亞古柏又下了狠心,他說:他要回去就打回去,先宰了工作組和張奴海再說。”
“誰今天來造的這些謠?”
“剛才你沒看見?”青年說著,猛然指著南邊的山梁:“你看,那不是?”
馬外保看見又是剛才東邊山上的那匹大白馬。已轉到南邊了,離他們近了。馬上的人,低壓著狐皮帽,獺皮大衣領子埋著麵孔,聽見他們的聲音,騎馬的人扭過頭來,皮毛裏露出一雙凶殘吃驚的黃眼睛,盯著馬外保,像要吞掉他們似的。突然揚起鞭,大白馬隱沒在山梁外。
馬外保捏了一把汗,放開了腳步。
“阿不都,聽我的話回去吧,回去好好過活,解放軍不會為難你。”
“我早想回去了。你是來送信的麼?阿爸!”
“嗯,我給你們帶個口信,我來找馬亞古柏,我要叫他回去。解放軍對投降的人一律寬大。要是你執迷不悟,可就活不了幾天了。”馬外保肯定地說:“解放軍調齊了大軍,專等你們的信兒。再不改悔,你們一個也別想逃脫!”
阿不都緊張地說:“我早想回去了,就是怕回去不保險。”“有什麼不保險?解放軍和咱們沒有仇,人家那樣好,可是你卻瞎了眼不識好人。”馬外保憤憤地反問:“你們搶的是誰?每到一個地方,大人們門口放上哨,誰也不準進去。你們搶走窮漢家最後一件衣裳、最後一碗青稞麵。你們殺的是誰呢?是窮人和給窮人辦事情的人!”
“唉!我們都是些木頭棋子,由人家擺布呢!”阿不都歎著氣。
“有人把你煽起來當土匪,可是當事情不好了,又到政府去報告你們,報告你們的那個人正是叫你們當土匪的人。”
“真有那回事?”
“你們還蒙在鼓裏呢!”
“外保阿爸。”阿不都以機密的神情說:“那個人今天又來了,就是咱們剛才看見的那匹白馬,他臭罵了我們一頓,說我們沒出息,叫我們好好幹下去,給大夥留了五百元。又把馬亞古柏叫在一旁,嘀咕了半天,聽說要打什麼情報,馬亞古柏猶慮的很,像是不願意,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已經走進拐溝,聽得見馬嘶的聲音,馬外保懷著急切的心情,他要見到他的兒子。
好像身後有急促的馬蹄聲。兩個人同時回過頭去,剛才看見的那匹大白馬又出現在他們後邊二十步遠的地方。馬上的人,仍露出凶殘的目光,右手從懷中抽出,一支黑色的手槍口對準馬外保,阿不都扯了下馬外保的衣襟:
“快跑!”
馬外保蹌踉地向一個崖坎跳下去,槍響了,他覺得頭有點輕微的震動,身子不由自主地撲倒了,他滾到一處低窪的叢林裏。
砰!砰!又是兩聲槍響,打折的樹枝和濺起的雪片,落在他的頸項和背上,他無聲無息地躺著。
馬蹄聲遠了,遠了,聽不見了。馬外保摸著自己的麵頰,左額角上一條細細的血流,流過眼角,流過嘴邊,染紅了他蒼白的胡須,白雪上灑著殷紅的斑點。
“阿爸,不要緊吧?”阿不都跑來扶起他,他顫抖著年邁的身子站起來。緊迫的牛角號響亮的響起,拖著長長的震顫的尾巴,從溝底傳來:
“嗚——嗚……”四麵山巒雷樣的合鳴著:
“嗚——嗚……”
阿不都焦急地跺著腳:
“他們聽見槍聲,要轉地方了!”
“怎麼?要逃走?”
“嗯!他們錯以為是哨兵的槍聲了!”
溝那麵,白雪靜靜的臥在山頭,一刹那的沉寂。突然,嘈雜的聲音傳來,一群受了驚的馬,馱著受了驚的人,衝上對麵的山坡,刀和槍碰擊著,閃著光。一個戴大皮帽子的人,鞭打著紅得像火炭似的馬,跑在最前麵。
“那是馬亞古柏!”馬外保失聲地說。
他找了好久,吃了多少苦頭啊!現在,眼看著他又將從自己眼皮下溜過,他失望地愣愣地站著,望著。忽然他撒開腿向前奔去,一聲緊接一聲地喊著:
“馬亞古柏!停住!好兒子,停住啊!——馬亞古柏……”尖石碰破腳趾,他不管,棗刺劃破衣服,他不管,黑血糊著他的眼睛,他不管。他隻是拚命地跑啊,追啊,喊啊!樹根絆得他撲在地上,他一掙紮又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地跑啊,追啊,喊啊!為著把兒子拖回到正路上,為了大夥安寧的生活,為挽回數十個誤入歧途的青年,馬外保阿爸像著了魔似的跑著,追著,喊著!
“馬亞古柏!不要跑啊!回——來——呀!馬亞古柏,快,回,來呀……”
驚走的鹿羔兒,顧不得回頭來觀望。
驚走的人群,越過了山梁。跑遠了,跑過山嶺那邊去了。馬外保像一座石人似的兀立著,望著靜寂的對麵的山嶺,白雲依舊靜臥在山頭,溝壑是空寂的,樹林是灰蒙蒙的……他無力地坐在樹根上,這時他才覺得頭上的傷口疼,阿不都用自己的頭巾給他紮住了傷口。他忍著痛,抓起一把枯葉,捏著,捏著,直捏得粉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