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誰家的姑娘?”黑鳳好奇地問春蘭。
“不認識。”春蘭說,“在村裏住幾天了,好像是住在芒芒家,有時又住在四嬸家……哦!我想起來了,這姑娘是楊李莊東頭的,聽丁四嬸說,她的名字叫李月豔,去年初中畢業,超齡了,沒法報考高中。”
“不管她是哪兒的,大忙時節,兩手這麼閑著可不像話。”黑鳳輕捷地跳下碌碡,笑眯眯地說道:“先拉她個飛差再說。”她懷著淘氣的心情,向木柴堆走去,對兩個老漢說:“你們該歇夠了吧?”說著向那個陌生的姑娘瞥了一眼,笑了笑。那個姑娘也用迷人的笑容回答她。
“歇好了。”兩個老漢說:“幹活吧!”
“你找的人呢!”換朝大叔關心地問。
“早來了!”黑鳳笑著又斜望了那陌生的姑娘一眼。
春蘭咬著嘴唇免得自己笑出來。
換朝大叔前後望望,連個鬼影也沒有,心裏直覺得奇怪。黑鳳找自己的長斧,卻找不見了,仔細一看,那個陌生姑娘靠的正是她的斧頭,她便去找一把閑置在一旁的老钁。那姑娘見黑鳳找尋工具,便站直了身子對黑鳳說:“這長斧是你的吧?”
黑鳳大模大樣地說道:“不,那把斧頭,歸你用好了。”姑娘急忙說道:“不不,我隻是順手拿來靠一靠,我不用。”
黑鳳說:“用吧,用吧,正好我們這兒缺人,你來得正是時候。”
陌生姑娘笑道:“我是客!”
“我知道你是客!”黑鳳笑嗬嗬地硬把斧柄塞到那姑娘的手裏。
春蘭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兩個老漢也隨著大笑起來。陌生姑娘雖然覺得很難為情,卻也不好意思拒絕,所有的人都很忙,她卻實實在在是個閑人,而且以做客的身份悠閑自在不止一天了。
明亮的汽燈照射下,大家又幹起活來了,黑鳳作出的這樁淘氣的事兒,引得大家樂了好一陣,精神也輕鬆了,胳膊上也更有勁兒了。隻有三福老爹不以為然地嘟噥道:“黑鳳這娃娃,什麼怪事都能做得出來。”那位陌生的女客,看見大夥幹得那麼有勁,碎柴片像爆裂的炸彈皮似的左右橫飛,不得不跟著幹。黑鳳生怕柴片擊中客人,便在稍稍離開旁人一點的遠處,給客人揀了一個寬敞而又安全的地方。客人沒說什麼話,便掄起斧子,低著頭破起柴來。
黑鳳安頓好客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一如既往,幹起活來總是目無旁顧,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钁頭和木柴上,再也不注意那個客人了。不知幹了多久,直到雞叫頭遍,才忽聽春蘭喊道:“噯,咱的客人哩……黑鳳,客走了!”
黑鳳停下工作,向一旁望去,隻見斧頭撇在一邊地上,旁邊還有一大堆破好的木柴,客人卻不見了。
換朝大叔用眼睛估量了一下那堆劈柴,笑著讚道:“那姑娘可也真能幹。不一會兒工夫,就劈了那麼一大堆。”
黑鳳道:“可不是!你看她那身體多美!又高又壯,那把大斧拿到她手裏,輕得像雞毛似的……她真好意思撇下工作,中途脫逃!”
“我知道她到哪兒去了。”春蘭說:“準是回到芒芒家去了。要不要我再去請一回?”
“找去!”黑鳳說。
“算啦,隻剩下這一點兒活了,不要再胡鬧咧!”三福老爹說。“咋是胡鬧!”春蘭反駁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她逃避工作,躲在芒芒媽家,除了吃,就是睡,睡大覺睡了幾天了,要她破一會兒柴,也不算慢待她。”
黑鳳又一次說道:“你試著請去!”
一會兒工夫,春蘭跑回來了,說道:“糟糕,撲了個空!”
“請不來?”黑鳳問。
春蘭道:“王大嬸攔住大門,說客已經走了,回楊李莊去了。”
“真走了?”
“大嬸還說:客人臨走很生氣,賭咒說,永世再不進丁王莊了。”
“這麼大脾氣?”黑鳳說:“你怎麼說來?”
春蘭道:“我給王大嬸說:一定是你故意打發走的,黑鳳說啦,明天要拿張紙剪個大蝸蝸牛,貼到你門上……大嬸一聽,老實發了慌了!”
“貼個啥?你說。”黑鳳沒聽明白,笑著問春蘭。
“蝸蝸牛。”春蘭淘氣地笑著說。
黑鳳笑著抱怨道:“哎呀!春蘭嫂,你也拿上我的名義嚇唬起人來了!”
春蘭笑道:“讓她發慌去吧,這能促進她老人家,有好處。”黑鳳說:“芒芒他老媽,是個膽小殷勤的老婆婆,你這一嚇唬啊,保準老婆婆三天三夜睡不著覺了。”
三福老爹不停地小聲嘟噥道:“胡整,胡整,淨是胡整!”換朝大叔一旁說道:“鳳娃子,芒芒要知道了,非和你幹一場不可,不信你等著,有你的好戲看哩!”
大家全知道芒芒是個有威信的年輕幹部,在全體幹部中,黑鳳也隻崇拜芒芒一人。也隻有芒芒敢同黑鳳鬥,能夠毫無顧忌地批評這個從不饒人的姑娘。
“我才不怕他什麼芒芒不芒芒哩!”黑鳳故意態度倔強地說:“客走了也請不回來啦!咱還是自力更生,加勁兒幹吧,趕快把剩下這一點劈完,我還要繼續翻地去哩!”
滿村雞啼聲已漸漸平息,夜又恢複了它的寧靜。四把明嶄嶄的斧頭、钁頭,又閃著寒光,在廣場上舞動起來……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遊雲又不知飄向何方。天空湛藍明淨,是入秋以來一個十分罕見的大晴天。純樸壯闊的渭北高原,沉浸在柔和的陽光和似有似無的薄紗般的濕氣裏。從天空到地麵,處處給人一種水涔涔的感覺。高原上的村落和田野,一片趁晴突擊秋收的繁鬧景象。
黑鳳的媽媽瓦匠老婆,一個心胸開闊、手腳麻利、年紀靠近五十歲的婦人,忙著在熱烘烘的土炕上烘濕包穀。這一年秋莊稼長得特別好。雨季開始時,秋收隻完成一半,另一半留在地裏,等待天晴。誰也不知老天爺犯了什麼毛病,仿佛把應該用於許多年的秋雨,集中起來,堆在天空,灰蒙蒙,無邊無涯,日複一日地下啊下著。不能等待了。熟透了的莊稼,被從風雨中拖泥帶水地搶救回來。飽飲雨水的包穀、穀子、綠豆,在堆中,在囤裏,很快地發燒了,發燙了;有些帶莢的綠豆堆,甚至冒出淡淡的藍霧。於是,一村接一村,一戶又一戶,成千成萬個煙囪,升起了濃濃的白煙,土坯砌成的炕道裏,日夜燃著幽幽的柴火,連那散發著幽幽清香的姑娘們的閨閣,和新婚夫婦的洞房,都變成了臨時烘幹“車間”了。
瓦匠老婆獨自管理著兩個這樣的“車間”。她已經有六七個夜晚,遲睡早起,有時連衣裳也不脫就睡了。她暗暗許下誓言,烘幹成績要超過全村任何一家。這不僅僅由於她有著人人都有的單純信念:保住豐收;而且還因為,從工作一開始,就有不少心眼多的婦女,以各種各樣借口,你來我往地跑到她家來,她們一麵跟她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一邊睜大懷疑的眼睛,向房裏溜來溜去,偷眼觀察她的工作。瓦匠老婆嘴上不說,心裏早就明白這些婆娘們的來意:她們巴望著能找到點什麼毛病,好拿去頂撞她的女兒呢!瓦匠老婆一邊支應她們,一邊暗暗下了狠心,手腳不停地幹活。七天來,她遠遠走在全村婦女的最頭前,使全村婦女目瞪口呆,甚至連她自己,望著那一袋一袋堆積如山的烘幹了的糧食,也由不得驚奇:“呀!這真是我一個人幹的麼?”她從來還沒這樣幹過活呢。
這是有因由的。大躍進以來,特別是夏收以後,村裏的壯年男子,一批又一批,離開了農田,到水庫去了,到鐵路上去了,到工廠、礦山去了,很大一部分農活落到婦女和老人們肩上,由農業隊長丁世昌指揮著。
丁世昌是瓦匠的親兄弟,一輩子兢兢業業,一麵給人打短工,一麵捎做著半份自己的小莊稼,待人處世,謹慎小心。他對做莊稼很有經驗,也很會安排活計,就是從來怕得罪人,遇見那些調皮搗蛋、自私自利、損害集體利益的人,他除了抱著腦袋唉聲歎氣向上級派來的幹部訴苦以外,再也想不出旁的辦法,工作常常推不前去。針對這一點,公社派人幫他在村裏組織了一個青年檢查組,專門對付那些違反公眾利益的人,檢查和推動各項工作任務的執行。黑鳳自然被公社來的人選中了,擔任了檢查員的職務。這種工作,是很合黑鳳的胃口的,她覺得這是個和舊事物做鬥爭的理想的崗位。接受這差事的第一天,黑鳳就滿懷高傲地對媽媽說:
“媽,從今向後,我要在村裏大大地去得罪人呀,你可不能拉我的腿!”
瓦匠老婆起初不在意,但自從女兒把她頭一個登了牆報的批評欄以後,她才第一次認真看待女兒的話,重新認識自己的女兒了。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人,對農村生活所發生的一切變化,一切新的政策措施,她的思想看法,也隻有一般農村婦女的水平。她隻有一個樸素的想法,從自己和別人的生活經曆中得出來的看法:新社會比舊社會好,共產黨比國民黨好,毛主席對窮人好,一心一意想要人人都過好日子。此外,更多的道理,她就說不來了。她依舊像一般婦人一樣,鍾愛自己的獨養女兒,甚至更操心更嬌愛得多,一直把女兒當作不能同她割離的她的肉體和生命的一部分。可是,女兒給她登報,她這位平素喜歡大吵大嚷的女人卻不像一般婦人似的,以老媽的身份跟女兒吵鬧一場,把女兒訓斥一頓。在這方麵,她又算得是個有頭腦的婦女。她把這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便覺得,今天的女兒既然不是昨天的女兒了,那麼她自己也應當不是昨天的媽媽才好。更何況,她的瓦匠,平時雖然對她百依百順,可是在對待革命的事情上,卻不讓她,遇到她有錯處,他也會發脾氣的。他一旦發起脾氣來就不得了。瓦匠是死心眼地擁護共產黨,他常常拿她的二弟秦福虎的遺言來教訓她,在家裏,他又十分崇拜自己的女兒,遇有母女間發生意見不合,他總是站在女兒一邊。所以,當這次緊急布置搶收秋莊稼的工作時,黑鳳要求媽媽用實際行動幫助她,瓦匠老婆就一口答應了:
“我娃放心,媽寧舍身上四兩肉,也要給我娃帶個麵子哩!我娃隻管放手去幹吧!”
女兒快活地叫道:“這才是我的好媽啊!”
瓦匠老婆遵守著自己許下的話。她信服共產黨,又愛自己的女兒啊!她越幹心越大,有些老妯娌們,漸漸開玩笑地稱呼起她“火箭老婆子”了。
這陣兒,她正在女兒的小房把一炕烘幹了的包穀裝了口袋,又攤開了一炕濕漉漉的包穀,給炕道裏添了柴火,拿起個掃地的笤帚,對著爐口扇火,忽然聽到大門輕輕響了;一忽兒,院裏傳來輕悄遲緩的腳步聲。
“這家的人哩?”一個怯生生的老婦人的聲音。
瓦匠老婆斜傾著身子,隔門望去,見一位六十多歲、瑟瑟縮縮的矮小的老婆婆,猶猶疑疑地站在院子裏。她認出了這是村西頭的王大嬸——芒芒的老媽,村裏最最有名的老好人。一位心地善良,安分守己,無事從不邁出大門,一天到晚總是腳不停手不歇地在家裏做活的賢惠婦人。她一輩子跟人說話沒起過高調,連個麻雀也沒高聲吆喝過。甚至她的兒子王芒芒當了大隊副隊長,成了全公社一名響當當的紅幹部,王大嬸仍像多年來一樣,見人總是和和氣氣、怯怯生生的。人窩裏,她從不多說一句,不多停一分鍾,從早到晚,腳不停,手不歇,兢兢業業地幹組長們分派給她的生活。她是那種在渭北高原鄉村最最受人尊敬的典範的老婆婆。
瓦匠老婆雖然和王大嬸妯娌相稱,平素卻總把王大嬸當作阿家一般看待,今日,這位老嫂偶然來看她,她是不能簡慢的。她急忙丟掉手裏的笤帚,拍拍衣襟上的塵土,一邊用手梳攏著鬢邊的頭發,一邊滿麵堆笑地跨出門檻:
“喲!是老嫂呀,我當是誰呢!你今天倒有空兒啦?快來,回屋裏坐吧,院子裏潮氣大!”說著迎上前去。
王大嬸生怕驚動起什麼人似的睜大眼睛,慌忙擺擺手,湊近前來,悄悄問道:“就你一人在家麼?”
瓦匠老婆答道:“就我一人。快回屋裏坐吧!”
王大嬸指指房子,依舊悄悄問道:“娃沒在?”
“沒在。那白天晚上不沾家。”瓦匠老婆高喉嚨大嗓子地說:“找她有事麼?我給你尋去。”
“不,不,不!”王大嫂慌忙攔住瓦匠老婆,說道:“我來看看你。和你坐一坐。”
“這該好嘛!平素請也把老嫂子請不來呢。”瓦匠老婆高興地說:“快回屋裏!”
王大嬸鬆了一口氣,放心地跟著瓦匠老婆回到房裏。這是黑鳳的小房,房裏,靠後牆擺一張高桌,桌上堆著一排書籍,有小說,有農業科學書,有毛主席著作的單行本。書籍旁邊擺一塊紅色的鐵礦石,這是黑鳳向鋼鐵運輸組的人討來的。牆上,貼一張丁王莊遠景規劃圖,這是黑鳳受芒芒委托,根據全村社員的討論畫出來的,她一共畫了三張,一張貼在隊辦公室,一張貼在芒芒家,一張留給自己。她對未來丁王莊的理想,正包含在這張草圖裏。現在,小房成了烘幹房,炕上炕下堆滿了糧食,滿屋熱騰騰的濕氣,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瓦匠老婆拿了一個麥秸編的草團墊在一個糧袋上,說道:“老天爺今年不湊趣,整得人連炕都得給它騰出來。緊慢家裏來個人,都沒法請到炕上坐坐。老嫂子,你就坐到這兒吧!”
“家家戶戶都一樣。”王大嬸說著坐在草團上。
瓦匠老婆拿起熱水瓶,倒了一碗開水,湊到王大嬸麵前說:“老嫂子,你喝。”
“你不要張羅,大清早,我沒個渴氣氣。”王大嬸邊說邊接住茶碗,向房裏的糧食包打量了一下,嘖嘖地讚道:“鳳娃媽!你真是個能幹的人,誰也比不了你。聽人說,你一人幹的活,足足頂得三個人,今天我一看,果真不假。”
“噯,好我那老嫂子呢!我這是學你哪!”瓦匠老婆誠懇地說:“你娃當隊長,你整天都不閑著,你芒芒到人前說話硬朗,工作也好推動……”
“哎哎哎!”王大嬸又搖頭又擺手,滿臉憂愁的顏色,“再不要提我咧,說不成,說不成……”
“咋咧?老嫂子。”瓦匠老婆問道:“你好像心裏有事哩!”
“說不成,說不成!”王大嬸難過地說。
“到底遇了啥事了,老嫂子?”瓦匠老婆關心地問:“你說說,咱也許能想出個啥法兒哩?”
王大嬸說道:“鳳娃媽,咱倆一先一後到這村來,幾十年了,咱倆可從沒犯過一句話。”
“這還用說。”瓦匠老婆奇怪地望著客人說:“老嫂子的為人,誰不心服!”
王大嬸向門外望望,然後湊近瓦匠老婆,哀哀地說道:“我對你說了,你再不要對旁人說……咱那鳳姑娘,要給我門上貼個蝸蝸牛哩,你看這怕人不怕人喲!”
“啥?”瓦匠老婆奇怪地問。
“蝸蝸牛。”王大嬸說。
“啥蝸蝸牛……”瓦匠老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兒可能跟哪些人鬧翻,她事先全都想過,挨家挨戶地估量過,可決不會想到她會去惹這個永不出世的老婆婆。
“我平白無故地可能謅謊麼!”王大嬸憂心忡忡地說:“你說這可叫人有啥法兒哩?”
“貼上了沒有?”瓦匠老婆焦急地問。
“還沒貼上。”王大嬸說:“說是今日前晌不貼,後晌一定要貼呢!”
“這鬼女子,就能胡鬧騰!”瓦匠老婆大發雷霆,高聲叫罵著自己的女兒。要說鬥爭的矛頭對著旁的什麼人,倒也罷了,棍子耍到王大嬸這樣好人的頭上,那成了什麼世事了。
王大嬸一見瓦匠老婆著了氣,不由得害怕起來了,連忙製止道:“啊呀呀,好鳳娃媽哩,你可不敢這麼價嚷鬧!叫鳳娃猛不丁回家來碰上了,可不得了!咱那鳳娃是個硬脖項,鬧翻了,永世也不回頭的!”
瓦匠老婆依舊怒衝衝道:“我不管硬脖項,軟脖項,她這麼做法可不行!”
王大嬸急忙站起來道;“你這麼大喊大嚷,我可要走了。”
瓦匠老婆平靜下來了,擋住了王大嬸。
“你不要怕她,老嫂子!”瓦匠老婆口氣稍為緩和地說:“你先說,到底為個啥事來?”
“是這麼回事——”王大嬸壓低了嗓子,對瓦匠老婆敘述事情發生的經過:“我家來了楊李莊個客……”
發生過的事情讀者已經知道了,這裏不用再提。王大嬸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後說道:“鳳娃媽,你說說,一個客,又是個姑娘娃,還是頭一回來咱家,我能打發人家出去,去咱村幹活麼?”
瓦匠老婆又氣又好笑地說:“黑鳳這女子越來越沒個分寸了。”
王大嬸接著又道:“再說這還不是個平常客呢,這是托四嬸給我的芒芒找的個對象。人家到咱家停兩天,想把咱家看看。”
“你隻管把客人留在家裏,不要理識咱那二百五女子。”瓦匠老婆安慰著說:“等會兒我給黑鳳說,不準再尋那姑娘娃的麻纏。”
王大嬸搖搖頭,惋惜地說:“人家娃連夜就走啦。”
瓦匠老婆自覺十分難堪,呆呆地望著王大嬸,又憤怒又抱歉地半天找不出話說,仿佛是她自己攪散了人家的婚事,做了對不起王大嬸和她的兒子王芒芒的事似的。
“你看這,這,這,該叫人怎麼說,這該叫人怎麼說……”瓦匠老婆結結巴巴地說著,不知如何是好。
王大嬸歎道:“媳婦落了空就算了,還要給貼個蝸蝸牛,我也不知貼的那東西,是個啥意思,總歸是耍笑我哩!”
瓦匠老婆這時找到了話題,急忙說道:“老嫂子,你放心,這蝸蝸牛她貼不成!她要給你貼到門上,我就給她揭下來……”瓦匠老婆越說越有氣。到後來,性情淳厚的王大嬸,反轉勸說起瓦匠老婆來了:
“唉,鳳娃媽!你也別生氣,娃其實也是一片好心。鋼鐵上要柴,急得火燒眉毛,遲一天,不知要誤多少事哩。娃也是為大眾的事呀!”
“老嫂子這話也是實情。”瓦匠老婆稍稍感到一點寬心,“可是不管怎麼說,衝撞了人家一門婚事,這總是千不該萬不該呀!如今,要給二十搭幾的小夥子找個對象……芒芒今年二十幾?”
“都二十六啦!”
“你看,二十六!這個年歲,在咱鄉裏問媳婦,難呀!好不容易有了個對象……你說說,老天爺!這女子做下了啥事呀!”
王大嬸勸道:“你心裏也不要太那個——其實,這門親事成不成,還沒說定哩,人家來,不過是要把咱家先看看。”
瓦匠老婆把王大嬸送出大門,在門口又遇到幾個鄰家妯娌都向瓦匠老婆述說黑鳳拉住客人劈柴的事,把這當作一件新聞和笑話來講,弄得瓦匠老婆很不自在。
瓦匠老婆回到家裏隻顧生女兒的氣,忘了翻攪炕上的包穀,靠火口的地方,因為不曾及時翻攪,糧食烘得過火了,微微變了顏色,她把這點過錯也歸在女兒身上,大大地生起女兒的氣來。恰在這時,忽然聽見她那惹是生非的女兒黑鳳,尖著嗓子,在門外大呼大叫,聲音裏充滿了驚恐,仿佛突然遇到什麼危險,生命遭到威脅似的:
“媽也,快來啊,媽也……”
瓦匠老婆本來正生著氣,聽到女兒突如其來的驚叫聲,氣先消了一半,她隻是佯瞅不睬地撇撇嘴,自言自語道:“有事沒事,一味的愛咋呼!”
“媽也……”
女兒的聲音來得更急迫,也變得更驚恐了。
瓦匠老婆畢竟不放心,便丟開手裏的活兒,撲到門外去,適才間的怒氣,也化得一幹二淨了。這是應該原諒的!她一輩子,給她的瓦匠生了這麼個寶貝女兒啊!多年來,即便是一根雞毛碰了女兒的頭,她也會心痛不過地抱著女兒的腦袋揉啊揉半天;臨到了,少不得還要問一句:“唉!鳳兒,把我娃嚇著沒有?”
第四章
大門東邊,穿過柏枝搭成的“躍進門”,是一塊幅員很大的碾麥場;麥場過去就是公社的田地了。看來,這一帶的三秋突擊活動是很有成績的,高粱包穀大部收割,棉稈拔了,小麥也種上了,麥苗兒漸漸冒出犁溝,染綠了褐黃色的泥土。一眼望去,微微起伏的高原田野,地麵上仿佛泛起一層淡蒙蒙的綠霧,遠遠地伸向與藍天銜接的地方,幾朵白雲,靜靜地停在那綠藍相接的一起一伏的線上。
一個又長又高的馬頭式麥草積,仿佛是截下來的一段長城,蹲在打麥場北部。與麥秸積平行著,栽著一排排高高的木椽,雨前收回來的包穀棒子,剝開來,係在一起,繞著木椽,從地麵一直盤向天空,像一排排金光燦燦的撐天大柱子。曬包穀架子南邊,一片空場上,晾曬著尚未碾過的穀穗兒。一頭脫了韁的半大不小的公牛犢,嘴裏叼著穀穗,蠻橫無理地跨立在一柄鐵鍁旁邊,麵對著包穀柱子。
瓦匠老婆跑出大門,東望西望,隻是看不見女兒。
瓦匠老婆著慌了,急忙喊道:“黑——鳳——娃——也——,你在哪兒呀?”
“我在這兒!”聲音從包穀柱後麵飛出來。瓦匠老婆急忙向那兒走去,一邊走,一邊嚷道:
“鑽到那兒幹啥呀?出來吧!”
“媽,你把它趕走呀!”
“把啥趕走哇?”瓦匠老婆奇怪地問。
“牛呀!”女兒躲在柱子後麵說。
原來是為了那愣頭愣腦的牛娃子!瓦匠老婆又生氣又好笑。平素,她的女兒,不管她愛不愛,一有機會,就要幫助她和她的老瓦匠提高思想,可是,這陣兒,卻是為了一頭剛剛冒出犄角,剛剛紮上鼻圈的牛犢子。天!共青團員怕牛犢!
“出來吧!”瓦匠老婆笑著用奚落的語調挖苦女兒:“好閨女,我聽人說過,牛不咬人啊!”
“它要我!”
“它的犄角還沒個雞蛋大呢!”
“你把它拉走嘛!”女兒生氣地說。
“你放心出來吧!”瓦匠老婆說:“它不膽小的!”
可是黑鳳仍然不願走近前來,她隻露出半個身子,看見小公牛就在她的近旁,不懷好意地低著頭,瞪著眼睛望著她,她用尖銳的聲音恫嚇它,它反而向前逼進一步,黑鳳趕緊又躲到包穀架子後麵去了:“你看它堵在這兒不走嘛!”黑鳳又害怕又生氣地抱怨著。
沒法兒,瓦匠老婆拾起一根穀草,在牛娃子背上抽了一記。牛娃子轉過身來,尋找攻擊了它的敵人。“喲!原來是這個小惡霸呀!怪道把我娃嚇的!”瓦匠老婆心裏也有些不瓷實。這是配種站的一頭十分強壯的小公牛,它性情潑野,已經在村裏闖過幾場禍了。就在七八天以前,它還把四隊的一個老漢一頭到土壕裏去,老漢睡到現在還沒下炕呢!它瞧見了瓦匠老婆,便退後幾步,慢慢低下頭去,豎起了尾巴,瞪著稚氣而蠻橫的眼睛,慢慢地朝瓦匠老婆逼過來,腳步越來越快,眼看就要撞到瓦匠老婆的懷裏了。
“喲!這龜孫子還想照顧老娘!”瓦匠老婆非一般婦女可比,她向旁邊一閃,一把抓住拖在地上的韁繩。小公牛跳著,向前衝了幾步,瓦匠老婆緊緊扯著韁繩,抽緊了鼻圈,捏緊拳頭,照小牛脖子上砸了幾捶。小公牛眨眨眼睛,無可奈何地站住了。
“小小年紀,犄角還沒硬哩,倒想找老娘撒野啦!”瓦匠老婆罵著,拉著韁繩向場外走。小公牛自知理屈似的乖乖地跟著。瓦匠老婆把小牛拴在場邊的矮木樁上,回頭對女兒喊道:“這陣兒該出來啦。”
黑鳳已經從包穀架後麵擠出來了。
在秋天早晨的溫柔明媚的陽光下看來,黑鳳並不黑,她像媽媽一樣白淨,隻是沒有媽媽那樣高的個兒。她身材嬌小柔和,像一株新生的小白楊。她那一雙美麗的黑黑的眼睛裏,不知藏著多少幻想,多少計劃,總顯得那麼不安靜,那麼好奇,那麼單純而又動人。由於多少天來連續不斷的突擊勞動,她看來那般慵倦,蒼白,眼眶也微微下陷,雙頰有點兒瘦削,但由於她那由信仰支持著的無限的精力,使她依舊顯得那樣光彩照人。這陣兒,她的驚恐和害羞的情緒剛剛平靜,略顯蒼白的臉頰上,紅暈還沒完全消失,使她顯得格外動人。
她拾起鐵鍁,不好意思地嬌笑著,微微皺起眉頭,為自己辯解道:“壞東西,差點到人家的腰上!”
媽媽驕傲地撇著嘴,嘴角堆起譏諷的笑紋,故意作出不以為然的樣子,把臉扭到一邊去。
“啊呀,你還不信!”黑鳳著急了,“人家從地裏回來,看見那牛犢子在場北頭吃穀哩,正想過去把它趕走,剛走到跟前,冷不防,它就照我腰上來了。”
瓦匠老婆一邊往回走,一邊說道:“算咧,算咧,跟你爸一樣,沒膽就是沒膽,還能把個怕牛娃的膽量,說成趙子龍麼?”
“啊呀,人家冷不防呀!——”黑鳳不再說話了。她呆呆站在那兒,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她的臉上現出不自在和羞愧的顏色,她的眼圈兒也紅了,噘起了小嘴巴,眉頭也漸漸皺攏得緊緊的。媽媽每一句奚落的話,都正打中了她的疼處,她是在生自己的氣。她是多麼恨自己啊:膽小鬼!
瓦匠老婆看見女兒的模樣,不覺奇怪地說:
“你這又是咋了?”
“為啥我的膽子還是這麼小!”黑鳳狠狠地說著,幾乎要哭出聲來了。
瓦匠老婆明白了女兒的心理,急忙堆起笑容說,“這娃,這有什麼值得傷心的!膽子嘛,練一練就大了!我像你這麼大,見個貓還怕呢!”
黑鳳其實用不著為自己辯護,也用不著這麼同自己生氣。怕天黑,怕打雷,怕一個人呆在空房子裏,怕蠻不講理的牛犢,這是可以原諒的。姑娘娃嘛!
瓦匠老婆見女兒心裏不快活,便不再說挖苦話了,換了個話題,問道:“你通宵沒回家,咋到半早晨才回來?”
“我來換把鍁。”女兒繃著臉說。
原來,昨天夜裏,黑鳳劈完柴,幫著裝好柴車,打發換朝大叔上了路以後,看看天色尚早,就和春蘭嫂一同回到春蘭家小睡了一會兒,黎明時分,又跟突擊組到村東,突擊翻地去,為了彌補失去的時間,她拚命趕,一不小心,把鐵鍁也撬折了,裂了一道口。
這兒,順便交代一下,她們在劈柴時提出的競賽,最後結果,紅旗歸誰,這是用不著說的,聰明的讀者一定會猜到;至於最後一名,卻是落到三福老漢頭上了。不過這一次,黑鳳倒沒有太認真。已經很難為那個老漢了。隻是,三福老漢卻氣衝衝地二話沒說就走了。他們原先說定,誰比輸了,是要畫眼鏡的,黑鳳如果認真耍笑起老叔來,可怎麼辦?黑鳳辦事原是很認真的呢。三福老漢一輸,氣就來了,也許這陣兒還在生氣。
瓦匠老婆聽女兒說回來換鍁,便警覺地停下來,回過頭來望著女兒,從女兒手裏接過鐵鍁來,仔細察看,隻見一張半新不舊的鐵鍁板,攔腰斷裂了一道兩寸長的口子。
瓦匠老婆嘴嘬得像個核桃似的仰起臉來,斜瞥著女兒。女兒也同樣斜瞥著媽媽。
“咋?”黑鳳雖然依舊繃著臉兒,她那斜瞥過來的目光,卻充滿挑戰的神氣。
“咋,還嫌人看?”瓦匠老婆也沒好氣,“一夏一秋,這是第二張鍁啦!”
黑鳳低著頭,自個往回走。她還在為了牛犢的事,跟自己生氣,怨氣未消呢。
“你不能趁著點勁兒,當點心麼!”瓦匠老婆跟在後麵訓斥著。
黑鳳停也不停,看也不看媽媽一眼,冷冷說道:“這是比賽哪!既要翻得深,又要翻得快,誰還顧得了這些!”
“你是比賽深翻地哩?還是比賽弄壞鐵鍁呢!”
“你知道我們一晚上翻了多少?”黑鳳驕傲地說:“說出來能把你嚇死!”
“我不管你翻多少。”瓦匠老婆說:“我隻知道你一晚夕就得弄毀一張鍁。”
“你有個完沒有!”黑鳳不耐煩地說:“一嗦起來就沒完沒了啦!”
瓦匠老婆生氣地反駁道:“我嗦……嫌我嗦,你就不要找我,你還拿這把鍁去吧!”
“我不找你!”黑鳳說:“我找我爸爸,我知道他還藏著一張新鍁沒用過一回呢。”
“你爸,你爸,動不動就是你爸!”瓦匠老婆搶白道:“你就是讓你爸嬌慣壞了!”
黑鳳站住了,不滿地久久盯住媽媽。聽到“嬌慣”二字,黑鳳認真地生氣了。
近來,黑鳳最討厭人們對她說什麼嬌慣。雖然,父母仍在想方設法地嬌慣她,她仍生活在嬌慣之中,可是她對這一點是多麼反感,多麼憎恨啊!她覺得,對她這樣一個有誌革命的女青年,這是一種沉重不堪的負擔,無形的枷鎖。
瓦匠老婆卻無法理解女兒的這種心情,至少,她現時是無法懂得的,因而她不管女兒愛聽不愛聽,繼續說道,“咋?我還把你父女倆冤屈啦?”
黑鳳生氣地眯起眼睛搶白道:“你們都是一樣的沒意思!要說把我慣壞的話,你也有一份呢。”
“滾遠吧!”瓦匠老婆快活地罵著,眉裏眼裏充滿抑製不住的笑容。她可不管啥有意思沒意思,她隻從表麵上理解女兒的話,隻要女兒還知道她在嬌慣她,即便讓她把心掏出來讓女兒吃了,她也心甘情願。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此外,她還認為,隻要女兒一天覺得出她在嬌慣她,她就不會狠著心離開她。女兒越來越大了,瓦匠老婆是多麼恐懼她的獨養女兒,找上個外路客女婿,遠遠地離開娘啊!雖然說,那一天是終究非來不可的。這陣兒,她是那麼心滿意足,毀壞鐵鍁的事,她已不計較了,王大嬸訴說過的事,也忘得一幹二淨。
回到家裏,瓦匠老婆頭一件事,就是端起臉盆,給女兒打水洗臉,給女兒預備換的衣服。黑鳳由於白天晚上忙著隊裏的工作,連梳頭洗臉,這些女孩兒家每天出門以前必不可少的功課,都漸漸地疏忽起來了。她的衣服上沾著斑斑點點的泥巴,鞋頭破了,鞋根歪了,鞋底也幾乎被鐵鍁磨斷了。她的口袋裏經常裝著一本書,是她在田頭休息的時候讀的,如今也揉皺了,卷角了。瞧著女兒這副模樣,瓦匠老婆的心,像被貓抓了似的,不由得心疼。十幾年來,日子再窮,即便是用舊布,她也總像打扮洋娃娃似的打扮著她的黑鳳,直到如今,黑鳳身上的衣衫,腳上穿的鞋襪,還是她一手縫,一手補呢,女兒不願意也不行,瓦匠老婆總是借口說,她瞧不起女兒那一手好針線!
“你這是幹什麼呀,媽!”黑鳳見媽媽端來一盆洗臉水,不滿意地嚷著說。
“給你洗臉呀。”媽媽說:“女孩兒家,鼻臉凹裏泥巴巴,能出去見人麼?”
“我自己沒手?”黑鳳搶白道:“誰要你給我提盆子端水的!”
瓦匠老婆無可奈何地笑著說:“我已經端來啦,你就洗吧!往後我不再給你舀水就是。”
黑鳳道:“先不要忙,叫我先把你的工作檢查一下再說!”“去你的吧!”瓦匠老婆生氣地嚷道:“老娘活了快五十了,做了半輩子莊稼,還不知道該怎麼幹活,要你這黃毛女子檢查!”
“啥黃毛女子!”黑鳳板起麵孔,似笑不笑地頂撞道:“我是檢查員。你的工作就不興人檢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