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五八年秋天,一個風歇雨收的夜晚。雲綻天開,初升的月亮明淨如洗。丁王莊西頭,一株老槐樹附近的關帝廟台上,兩個肝火旺盛的老漢,在猛烈拌嘴。看他們,新名詞亂滾,大帽子亂飛,唇槍舌劍,一來一往,誰也不讓誰。
這兩個老漢,是丁王莊有名的兩個老積極,平素都以辦事穩當出名。他倆年紀都在五十上下,一個是保管主任三福老爹,一個是供應兼鋼鐵運輸組長換朝大叔。他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交情好的不得了,可又誰也不能瞧見誰,一瞧見就要抬杠,抬起來就沒完沒了,何況,現在他二人在隊裏各有各的職責。換朝大叔在公社鋼鐵戰線上,他今天回村來,給煉鐵場調運土高爐引火用的劈柴;三福老爹是隊上保管,背地裏卻有分管農業的副隊長丁世昌撐腰。三福老爹年歲稍長,瘦骨嶙峋,懷抱一把木鍁,站在廟台上,活像一根栽在廟門口的鐵旗杆。
換朝大叔矮壯結實,懷抱一根長長的鞭杆,隔一條車路,蹲在道旁,恰似一頭雕工粗糙的石獅子;在他身後的大樹下,停一輛皮軲轆車,三頭騾子卸了套,圍著一個大油桶改作的行槽,露出一副饞相,抓緊時間搶草爭料吃。
這一晚,全村男女,一喝罷湯,又都撈起家夥幹活去了。村東、村西、村南、村北,燈光火影,鑼鼓喧天,鐵器磕碰,歌聲飛揚,大夥全趁晴天忙著突擊秋收,秋播,秋翻地,誰也騰不出閑工夫到廟台上來,兩個老漢的爭執也就一陣兒高一陣兒低,沒法兒煞擱了。
“嗯?”
“嗯?”
“你能!”
“你能!”
“看看你那模樣!”
“你那模樣兒好嘛!”
“誰不知道你三福,從小就叫‘十三能’!”
“誰不知你換朝,越老越是個‘能三縣’!”
“你身為保管主任,為啥不把劈柴早預備好?”
“木料就堆在你身子背後,要多少,裝多少,短少一兩一錢,我負責添夠!”
“憑啥,你不找人劈好,給我裝好車?”
“憑啥要我劈柴?”三福振振有詞地說:“該給你撥的勞力,隊上早都給你撥了。”
“我那一組人,早都進山了。”
“這兒有活就該調回來。”
“可來回要空跑多少路哩!”換朝說:“你弄幾個人來,幫忙破破柴,裝裝車有啥要緊?”
“那得看這兒方便不方便!”
“嗯?”
“嗯?”
換朝大叔握著一杆旱煙袋,在鞋底上敲得卜卜卜山響。三福老爹噙著一管煙袋,撲嗤嗤吸著煙,聽見換朝用空煙鍋敲鞋幫,他便歪著腦袋,瞄了換朝一眼,一揚手把個鼓囊囊的煙荷包丟過來。換朝大叔一抬手,當空逮住荷包,裝飽了煙鍋,走到廟台邊去,和三福老爹對了火,又返回老地方蹲下來,狠狠吸了幾口,聲音響亮地啐了一口痰,口氣強硬地忿忿然說道:
“哼!別看你是‘十三能’;‘十四能’也不行!看你這一回能得過去……你把事由弄清白,這是鋼鐵,你當啥哩?”
“我清白得很!”
“我隻要你一句話。你,給鋼鐵讓路不讓路?”
“我?我是破車不擋路!”
“我還當你敢擋路哩!”換朝大叔得意地說:“既然不敢擋路,你就馬上調動勞力劈柴!”
“勞力都在突擊收秋!”三福老爹說:“哪兒還有人?泥捏的人兒,還得等曬幹了才行呢。”
換朝道:“我不管你泥捏也好,麵捏也好,反正,三千斤劈柴,非在上午十點以前到煉鐵場不可!”
“我已經把柴撥給你了,十點八點,這是你的事!”
“嗯?”
“嗯?”
兩個老漢,隔著車道,月光下,麵對麵,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搜腸刮肚找理由,都想壓服對方。他們各有各的任務,又各有各的限期,爭執半晌,依舊誰也不肯讓誰。
忽然間,村東頭傳來一陣說話聲和清亮悅耳的笑聲,笑聲過後,寧靜的村巷,又輕輕傳來一個女孩子無憂無慮的歌唱,歌聲越來越近,唱歌的人向這邊走來了。兩個老漢不約而同地向東望去。
“黑鳳來了。”三福老爹說:“等著吧,有你好看的!”
換朝大叔說:“看鍋墨抹到誰的臉上吧!”
三福老爹磕掉煙灰,把煙袋掖在腰帶上,掂起木鍁,走下廟台。
“你咋?”
“我忙得很,不能陪著你胡纏。”
“你先莫忙!”換朝大叔也磕去煙灰,把煙袋倒插在衣領內,一邊走向牲口槽去添草,一邊喊道:“你這老保守不能走,咱倆的事還沒個結果呢!”
“我不能陪著你這老右傾,在這兒閑磕牙!”
這時,那飄然而來的名叫丁黑鳳的閨女,也許發現這兒有人,早已停止了歌唱,出現在老槐樹下邊的大路上。
“啊哈!到哪兒捉懶漢去呀?這兒現現成成就有一對兒……全隊都在幹勁衝天地幹活,你們卻窩在這兒享清閑哪……你們是誰?”
三福老爹輕輕移動腳步,正想抽身走開。
“那是誰?”黑鳳說著,她快步向前,湊近去一看,高興地喊道:“啊,三福老爹,是你呀!東風起來好半天了,多好的風呀,大夥等你去揚穀呢,你卻躲在這兒……怎麼?在這兒看守廟門嗎?”
三福老爹不滿地瞄了黑鳳一眼,忿忿地辯解道:“那老家夥擋住我,我走不了啊!”
“那是誰?”黑鳳邊問邊走過去。“啊,換朝大叔,你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隊上正等著用牲口哩,你怎麼不抽空兒給隊上幫幫忙啊?”
“我有萬萬火急任務。”換朝大叔甕聲甕氣地說:“鋼鐵指揮派我,拉三千斤劈柴,可是你三福伯,這老家夥……”
兩個老漢又猛烈地爭執起來。青年突擊隊長兼大隊的檢查員丁黑鳳靜靜地聽著。她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年紀不過二十歲,陰影裏,隻見她,聚精會神,一對軲轆軲轆轉動著的眼睛,閃著幽幽的光澤。她思想敏捷而又浮躁,不等兩位老者嗦完畢,就把事由全部弄明白了,嬉笑著作出了判斷:
“你們倆老伯,一對兒,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全都是‘保’字號的,既沒幹勁,又沒協作精神,放下工作不幹,卻在這兒磨嘴皮子……你們等著,不要走!”姑娘說罷,一轉身揚長走了。
兩個老漢抬起眼皮,望著黑鳳的背影,歪一歪倔強的腦袋,麵麵相覷,交換著對那姑娘不滿的目光,可是,誰也沒走開。過了一陣兒,又互相抱怨起來。
“我一開頭就說,不如咱倆動手幹,你不讚成。”三福老爹說:“看咋著?這女子如果給咱出上一張報,看你那老眉眼該往哪兒裝!”
“你啥時說過這話!”換朝大叔說:“你早這麼說,早把事辦了……憑我這把力氣,我一個頂你兩個幹哩!”
“這陣兒,倒吹起你那力氣啦。”三福老爹反駁道:“先前,你一口咬定咱倆老漢不頂用,箍住要我找隊長另派勞力。”
“我說的是多派幾個人,為趕時間。”
“你說的是另派!”
“哪個驢說另派來!”
“對了,哪個驢才說另派!”
“多派!”
“另派!”……
月影裏傳來一陣輕捷的腳步聲。
“這兩個碰倒牆的老人又上了。”這是黑鳳的聲音。“把他倆的大名登到牆報上去,看他們還不!”說這話的是另一個青年婦女。
兩個老漢又互相盯了一眼。
黑鳳懷抱幾把長柄破柴斧走過來,在月光裏眯眯笑著,同來的一個年輕女人,懷抱兩把老钁,她名叫春蘭,是嫁到丁王莊不滿半年的新媳婦。她的性格和黑鳳很接近,結婚的第二天,就跟著突擊隊下地幹活,當時就成了黑鳳的好朋友。最近兩天,她的婆婆病了,隊長丁世昌要春蘭留在家裏侍候老人。她剛才給婆婆喝了藥,服侍婆婆睡下,出門來,看看有什麼活可幹,恰巧遇見黑鳳到處找斧頭,問明情由,便跟著黑鳳到這兒來了。
“吵啊!怎麼停下了?”黑鳳對兩個老漢笑道:“滿村人,都忙得連話都不想說,你倆閑頂楞的精神這麼大,怕是歇過頭了吧……實說了吧,你們躲在啥地方睡大頭覺來,睡了幾天?”
換朝大叔急忙分辯道:“啊哈,好我的鳳娃子呢,你這話,可把你老叔屈死了。老叔這幾天,天天要往鋼鐵上去,你沒到鋼鐵上去,不知那兒的火色。”他指著三福老爹說:“怎能像這老雜毛,躲在後方,哪兒也不去,這麼價自在。”
三福老爹怒衝衝地駁道:“你看上我這差事好,咱倆換!”“換就換!”
“誰不換誰是‘哼’!”
春蘭一旁笑道:“大伯大叔,你倆老輩人在我們小輩麵前,也不作個好樣子!”
黑鳳道:“不要擋,讓他們吵去,吵到天明,地裏人都歇下了,召集個群眾會,跟他倆算賬!”
兩個老漢又不言語了。
換朝大叔見黑鳳和春蘭抱來那麼多家夥,心裏已經踏實了,用不著再和三福老漢糾纏,便對黑鳳說:“正經事還幹不完哩,誰倒有閑工夫和這老雜毛閑拌牙……鳳娃子,你調來幾個人,該不是把你們突擊隊全撥到這兒來了?”
“來的人,全都在這兒了!”黑鳳指著自己和春蘭說。換朝大叔聽見這話,把眼瞪起,愣愣地眨巴著眼皮不說話。
三福老爹著急地說:“黑鳳!隊裏活那麼緊,你倆跑到這兒來,你們的任務怎樣完成哩!”
“不會加把勁,趕一趕?”黑鳳說。
三福老爹道:“你可要留神,三秋工作這麼緊,氣象台的報告又說,這幾天天晴也隻是個短時期,說不定一陣風,又是連陰雨。”
黑鳳道:“咱緊,鋼鐵上也緊呀!無論如何,天亮以前要打發三千斤劈柴上路,十點鍾送到,一分鍾也不能誤……不能讓土高爐停下呀!”
“說得對,黑鳳!”換朝大叔幾乎歡呼起來:“你是個好樣的,風格高!不要聽這老雜毛的保守話!”
三福老爹忿忿地對換朝申斥道:“你這老滑頭,不要想給年輕人戴上個二尺五,就想從中討便宜……黑鳳,你要來回想一想……小心,不要讓咱們大家夥挨銼!”
黑鳳頂撞道:“天塌下來我頂著!”
春蘭也插話道:“這幾個鍾頭誤的活兒,咱們再加把勁兒就補上了。”
“對嘛!”換朝大叔一旁叫好;“不愧是丁王莊的青年紅旗手……這老雜毛一再說些鬆勁話,就該給他戴個雙料保守帽子才公道!”
三福老爹不理換朝,氣衝衝地對黑鳳道:“既然天塌下來你頂,就好,這就好,總算把責任落實了。”
黑鳳道:“你老人家放心,無論有啥事,跑不了個黑——鳳。”
三福老爹賭氣地閉上了嘴,換朝大叔卻在一旁樂壞了,一遍又一遍地誇獎黑鳳,還說他回到鋼鐵上,一定要報告鋼鐵指揮部,給黑鳳記一功。
黑鳳打斷他,說道:“且把功勞留給你吧,換朝叔!破柴的工作,你得支上一角。”
“我……”
換朝瞪起兩眼愣了半天,才說:“行!我沒問題……不能再派幾個人嗎?靠這兩個老漢、姑娘、媳婦娃,到幾時才破夠三千斤?”
黑鳳道:“全是些楊木、鬆木爛椽,好破得很。”
換朝道:“我看你倆抱來這麼多家夥,還當你叫來一個組的人哩!”
黑鳳笑道:“咱先破著,等會兒看能找到閑下的人,咱臨時拉他個飛差!”
“好吧!”換朝無可奈何地說。
聽到這兒,三福老爹扛起木鍁轉身要走。黑鳳攔道:“三福伯,你也留下,跟我們一起破柴吧!”
“我沒那工夫!”
“你有啥急事嗎?”
“我要去揚場。”
“已經另安排下人了。”
“你管你的突擊隊去吧。”三福老爹口氣強硬,“你管不上我……要我留在這兒呀,你得先向世昌說去。”
黑鳳說:“我剛才給我二叔說了,他答應把你留下!”
“咋?拿我老漢搪塞哩!”
三福老爹嘬著嘴。換朝大叔擠眉弄眼,幸災樂禍,故意響響亮亮地咳嗽了好幾聲。
大車南邊是一塊空場。預備好的廢木料就堆在空場上。黑鳳抱著柴斧領先走過去。春蘭緊跟著。三福老爹歎了口氣,把木鍁小心地放在廟台的牆犄角裏,一邊緊緊腰帶,一邊走向木料堆,同時又粗聲粗氣地招呼換朝道:
“嗨!老滑頭,快來啊,耍奸溜滑的是四條腿!”
“這一回,你總算沒能得過去!”換朝得勝似的說:“要是你敢,我跟你挑戰哩!”
“你算啥東西?我應你的戰!”
春蘭喊道:“好啊,我給大伯大叔作見證!”
“行!”換朝慷慨地答應著。他拿起一隻竹篩,從一個大荊條籠裏倒了一篩子草,提起右腳跟,半彎著右腿當支架,把草篩幹淨,添滿行槽,摸摸大青騾的脖項,拍拍黃騾子的脊梁,仿佛是說:“要抓緊時機大吃大喝一頓,我不奉陪了!”
四人都已到齊。黑鳳笑著說;“大伯大叔!你們剛才挑戰應戰是真是假?”
“怎麼會是假!”換朝說。
“算數?”
“當然算數!”三福老漢也不示弱。
黑鳳又問:“換朝大叔,你剛才還說啥姑娘、媳婦娃,莫不是小瞧我們哪?”
“沒那個意思!”換朝否認。
黑鳳道:“不管你有沒有那意思,我們倆也應你們的戰,你看咋著……春蘭,你來不來?”
“那還要問!”春蘭說:“但看兩位老人家敢不敢?”
換朝道:“咋不敢!誰不敢誰是四條腿!”
黑鳳笑道:“不管四條腿也罷,八條腿也罷,比輸了的該咋著?”
“你說咋著就咋著!”
“我說?”黑鳳想了想,想出個怪淘氣的主意:“誰輸了,找小學的老師,拿墨筆給誰的眼窩上畫一副眼鏡。”
“讚成!”春蘭說。
換朝笑道:“如果是你倆裏頭哪個輸了的話,不畫眼鏡,要畫個八字胡子,你們看咋著?”
“行!”黑鳳笑著說。
兩個老漢又都緊一緊腰帶,問道:“家夥怎麼分配?”
黑鳳道:“你們先挑,挑剩下,是我的!”
三福老爹的氣還沒消,他譏諷地頂撞說:“哼!你就能得過餘,兩條胳膊不知有沒有四兩勁呢!”
換朝大叔道:“這回,咱倆老漢聯合起,非把胡子畫到她鼻子底下不可!”
“我不和你聯合!”三福老漢不友好地說。
黑鳳笑道:“三福伯,你就聯合起來試試看吧!”
四個人先後選好了工具,各自找好位置,望一望天空,此時,一輪明月正格外明亮,地麵上的一切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斧頭、钁頭飛舞起來,閃著明月的光輝,木柴的碎裂聲哢嚓嚓傳布開去。斧聲中,隻聽見換朝大叔小聲對三福老爹說:“老家夥,這下該舒坦了吧?沒走脫我,也沒跑脫個你!黑鳳這丫頭,你咋不敢惹哩?”
“我才把這黃毛丫頭沒在乎!”三福老漢意氣洋洋地說:“我隻聽世昌的派遣。”
換朝機密地說道:“我看世昌也跟你一樣。”
“咋跟我一樣?”
“常常挨銼!”
“咋?”三福說。
換朝用眼睛指指黑鳳說:“他這親侄女就不饒他。”
三福老爹不由自主地向黑鳳那邊望去,月光下,他驚奇地看見黑鳳那嬌小的身影,拚著全部力氣,掄著一把巨大而沉重的長斧,飛快地向下砍著,鐵光閃處,碎屑的木片,爆炸似的向兩邊迸濺開來。
三福老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暗暗發出一聲長歎。有什麼辦法呢,讓老天爺原諒這個惹人慪氣而又幹勁衝天,既不饒人又一刻也不為她自己打算的女孩子吧!
第二章
丁黑鳳,是瓦匠丁老大的獨養女兒。她雖然已經二十歲。可是她的生活經曆,正像一般鄉下姑娘一樣簡單,簡直可以說沒什麼經曆可言。不同的是,一般鄉下姑娘,到了她這般年紀,對鄉間社會生活的人情世故,早已十分精熟了;她們大部分都嫁了人家,甚至當母親了;其中,有那些精明能幹、善於應酬的,這般年紀就從公婆手裏接管家事,千方百計地增加家庭收入的,也不算得稀奇,而黑鳳在這些方麵,比起她的同輩女子來,卻要單純得多。近兩年來,本村外村來說媒的人,簡直要把她家的門台階踩平,門檻踢斷了;許多未婚的小夥子,不遠不近地追著她的蹤跡,不管有事無事,一有機會都想法跟她搭訕幾句;女伴們也常悄悄問她把對象選好了沒有,她始終隻是一個回答:“沒意思!”實際上,一提到這種事,她也有些疑疑惑惑,究竟該把對象找到城裏,還是找到鄉裏,她還沒有拿定主意。直到五個月以前,春蘭介紹了一個小夥子跟她通信,她才算有了個對象。這一次她沒反對春蘭,一來,她和春蘭很對勁;二來,有個對象,也省去許多不相幹的人來麻煩她;第三,她和那個名叫薛佩印的小夥子,先後在一個學校裏同過學,在她的印象裏,那倒是個好小夥。因此上,她答應了春蘭,願意和那個小夥先通通信,彼此了解了解再說。但是她的性格卻不曾因為這件事而改變一分一毫。她的所作所為,大半是依著自己的想法行事,往往不符合農村姑娘們應該遵循的常規。村裏一般守舊的老婆婆們,抱怨瓦匠家老兩口把姑娘慣壞了,沒規沒矩。瓦匠老婆卻有她的說法,最初她說這全怪她的瓦匠,後來又說該怪公家,怪共產黨把她的女兒寵壞了,寵得女兒過於厲害,容不得人。
每一種說法,都占著一頭理。
瓦匠丁老大,原是這村最窮的一家。他從小跟有名的窮瓦匠秦師學手藝,秦師是建築過縣大堂的手藝高強而又終生貧困的匠人,他一輩子教出了多少著名的徒弟啊。丁老大在這些徒弟中是最平常、手藝最不行的一個,他的拿手好戲是盤鍋頭,人們譏諷地稱他“鍋頭老大”,據說他一輩子都沒出師,他惟一的長處是為人忠厚老誠,心慈麵善,膽小殷勤。這一點很得秦師的歡心,因此,老師傅雖有那麼多高明的弟子,卻把自己的女兒青蓮,嫁給了這個多年出不了師的徒弟。這件事曾經使丁老大的師兄師弟們嫉妒得發瘋。
青蓮是個又漂亮又能幹的女人,她對她那沒本事的丈夫忠誠非凡,一個窮光景全靠她支撐,憑著她的精明,多年來,她簡直就是丁老大的保護人。舊時代,窮人的災禍像天空的星星一樣多,(至今,在黑鳳的箱子裏,還保存著當年鎮公所在瓦匠家裏吊打老瓦匠時用過的一根火釺子哩)。每逢遇到什麼橫禍,她總是挺身而出,掩護著她的瓦匠,總想讓瓦匠安安然然地躲在炕角裏。她給瓦匠生了兩男一女,兩個男孩全沒成人,隻留下黑鳳這一個嬌女兒。瓦匠兩口怎樣溺愛這個女兒,就用不著多說了。一方麵,黑鳳從小是在窮溝裏滾大,苦水裏泡大,五歲上就裹著風雪,頂著烈日,跟媽媽在田野裏撿柴,挑野菜,嚐盡了窮娃們的苦楚;另一方麵,據人說,黑鳳從落地到會跑會走,這期間,從沒離開過媽媽一步。正因為這樣,直到十歲多,如果沒有爸爸或媽媽作陪,黑鳳還不敢獨自一人出村去玩耍呢。瓦匠老婆為此常常抱怨道:“這閨女就像她老子,長大必定是個受萬人欺侮的角色。”從此,她更加害怕女兒離開她。她根本沒看出來,也正是在這時候,由於一個偶然的機緣,黑鳳的心,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大變化。
那時候,渭北原上的槍炮聲還沒完全靜息。
先是一天夜裏,黑鳳睡得迷迷糊糊,睡夢中聽見滿村狗吠,過了不久,又模模糊糊聽見房裏有人說話。她睜開眼睛,但見房內燈火通明,爸爸媽媽都起來了。媽媽喜盈盈地在灶火窩裏燒火,爸爸又是揉煙葉,又是尋煙袋,招待客人。客人中,一個是大舅秦福海,另外幾個是軍人。黑鳳不知這麼多隊伍上的人擠到她家來幹嗎,起先有些害怕,後來,見那些軍人有說有笑,也就不害怕了。其中,還有個黑胡茬滿臉的大個子,開口閉口把媽媽叫“姐!”黑鳳覺得怪好笑的。大個子見黑鳳醒了,走過來,伸出粗硬的大手,在黑鳳頭上撫摸著,黑鳳怕得連氣也不敢出,直瞧著媽媽。媽說:“鳳娃,他就是媽常給你說的你二舅呀!”黑鳳愣了一陣,才放心地笑了。
“咋?外甥女不認舅了?”二舅笑著對黑鳳說:“舅可認得你哩!”
“你走的時候,還沒她哩!一眨眼就十幾年了。”媽媽對二舅說著,把嘴撇了一下,“你常不著家,要麼黑裏來,夜裏去,叫娃咋認得你!除非娃高興了能夢見你一回半回。”
“能夢見也不錯了。鳳娃知道她有個二舅就好,往後日子還長哩!”二舅笑著說,然後轉過頭來對黑鳳道:“等仗打完了,舅帶你到外邊去上學!”大西北解放後,要不是媽媽舍不得黑鳳離開自己,黑鳳早就被二舅接走了。
就在二舅來過以後不久,一天下午,黑鳳獨自在屋旁的杏樹下撿杏核,大路上忽然來了個當兵的,徑直來到黑鳳身邊,在路旁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看樣子他十分疲憊。那士兵用外地人的口音,招呼黑鳳,黑鳳急忙跑回家門口,躲在門邊望去,見那當兵的滿臉笑容地望著她,又招手要她走過去。她再仔細打量,見那大兵的軍帽下,露出黑黑的長發,看樣子是個年輕的女人。黑鳳已經不怕她了,但仍然沒有走過去。那女兵笑著問她,能不能找到一點水喝,黑鳳點點頭,跑回家去,端來一碗涼開水,怯生生地送過去,那女兵咕嘟咕嘟一口氣就喝光了。喝完又問,能不能再舀一點。黑鳳跑回家去,換了個大老碗,那女兵又一口氣喝光了,喝完笑著,十分滿意地望著黑鳳,和黑鳳拉起話來。
黑鳳沒頭沒腦地說道:“你是個女人!”
女兵笑道:“你也不是個男人呀,小姑娘!”
“女人還當兵!”黑鳳說。
“女人怎麼不能當兵?”女兵笑著反問:“什麼都能幹啊,你長大了,想幹什麼事都行!”
黑鳳好奇地問道:“你也打仗嗎?”
“當兵不打仗,再幹什麼呢?”女兵笑著,要黑鳳在她身邊坐下,從軍服口袋裏掏出幾個空彈殼,送給黑鳳作禮物,和黑鳳拉起家常來,問黑鳳家裏有什麼人,都幹什麼事,又問黑鳳上學沒上學。黑鳳說,她們村從前隻有幾家大戶人家的女兒才上呢。女兵說:“以後就該輪到你了!”黑鳳說她二舅也是老八路,打完仗要帶她去念書。女兵聽了更加高興,她一再囑咐黑鳳說,一定要上學。說罷就走了。不久以後那女兵還路過這兒一回,專門找到黑鳳家住了一夜,給黑鳳講了許許多多女戰士英勇殺敵的故事。送給黑鳳幾本小書。幾年以後,她還來過一封信,信裏附來她一張相片,說她在朝鮮前線受了重傷,正躺在醫院裏;信上還希望黑鳳將來好好聽二舅的話,成為一個出色的女戰士。再以後,就沒有音信了。
從那一天起,二舅父和那個革命女戰土,就在黑鳳的心裏,留下很深的印象。特別是那位女戰士,她那樸素的褪了色的銀灰色粗布軍服、腰間勒緊的皮帶、軍帽下的短發、袖子上的臂章、赤腳、草鞋、綁腿、短槍和那捆紮得四楞見線的小背包,日子越久,在黑鳳的心裏越顯得鮮明,清晰;她講過的那許許多多革命女戰士的故事,也越加活躍動人,越加和她本人的影像糅合在一起了。此後多年,黑鳳在反霸、土改、抗美援朝、鎮壓反革命、合作化等等群眾運動裏,在小學、中學,在少先隊和共青團,在各種青年積極分子代表會議裏,在外地參觀學習的活動中,每逢同學、老師、輔導員、黨委書記們,講到革命鬥爭,以及她讀過的一本本的革命小說,無論其中講的是什麼人,黑鳳的腦子裏,自然而然地便會浮現出腰間掛著短槍的二舅和在杏樹下大碗喝水的那個女戰士的形象來。
中學要畢業了。黑鳳已經變成了一個充滿革命幻想的姑娘,她立誌要為黨為人民獻身,決心要作個生活在戰鬥中的女戰士。不幸得很,這一年,入伍的新戰士,連男青年還是十中選一,女孩子怎麼擠得上去呢!黑鳳找總支書記去哭鼻子。總支書記對她說:“隻要有一顆紅心,哪兒不能為革命獻出自己呢?農村正需要知識青年,到農業第一線去吧!”黑鳳去找外祖父商量,外祖父也是這麼說。
回農村,對許多青年學生的理想來說,簡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令同輩男女驚奇的是,在黑鳳的思想上,卻一點也不成為問題。
這一年,回到農村的知識青年很多。這批青年,有的老老實實,勤勞肯幹,虛心學習,很得基層幹部和社員的賞識;另外一類,驕傲自大,幹事不踏實,整天專挑基層幹部的毛病,他們的嘴巴子又很銳利,基層幹部和社員群眾又說不過他們,對這類青年無法可想,因而很厭惡他們;黑鳳既不屬於前一種,又不屬於後一種,她是另外一種類型。她是不聲不響地而又是帶著一股熱情回到村裏來的。農村生活的貧困,她是從開始懂事的年紀起就深有體會的,她抱著一個強烈的願望,要回到農村來實現她的革命理想,改變農村的舊麵貌。她的頭腦裏有無窮無盡的計劃,她設想著將來會有無數排列成行橫過高原的鐵塔,電線,拖拉機,康拜因,渠道,流水,像小城一樣布滿樓房的新式村莊……她時刻想著那天夜裏,二舅父對爸爸說的一句話:“咱要把世界翻它一個個兒,這輩子幹不完,下輩子接著幹!”她對於她在其中生活了十幾年的農村,一切一切全都看不慣了,在她的眼裏,這也是舊思想,那也是舊作風,連一些人的坐相、站相、慢騰騰走路的架勢,她全覺得不順眼,甚至認為那是舊社會的遺毒,因而無法容忍。她嫉惡如仇,時刻都以自己敢於鬥爭和不留情麵而暗中自豪。總路線和大躍進的宣布,使她感動得流下淚來,人民公社的成立,使她興奮激動得多少個夜晚睡不著覺。對於一切舊的事物,她變得更加不能寬容。她自告奮勇擔任檢查員這種得罪人的職務。她是鐵麵無私的,動不動就在群眾大會上指名指姓地批評那些小有缺點的人,或是把受批評者的姓名,用大字寫在村巷裏的牆報上,第一個被她寫上去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的媽媽。她在自己媽媽的頭上,開了第一刀。
這種事,自然會引起一般群眾的強烈反應。一些人賞識她,一些人生她的氣,而大部分幹部和社員卻願意原諒她。這是因為,黑鳳自己首先最艱苦。她到處找苦吃,沒明沒黑,哪裏苦,她在哪裏,而哪裏的工作進度也必定最突出……
銀盤似的月亮已經升得很高很高,宿在老槐樹上的喜鵲,大概已經睡過一覺醒來了,撲棱著翅膀,用迷迷糊糊的聲音喃喃地說了些什麼溫柔的話,又漸漸入睡了。
“跟這閨女在一起幹活,可真夠受!我的煙癮發得厲害,也沒法過過癮!”換朝大叔一邊掄著老钁,一邊小聲對三福老爹說。
“煙癮發了倒還能憋住。倒是我的腰痛病,明天非犯不可。”三福老爹憂慮地說:“這女子幹起活來,腦瓜裏隻想她那些‘大戰’‘猛幹’,根本不顧旁人的死活。”
那一邊,春蘭已經漸漸顯得支持不住了,沉重的斧頭在她手裏一搖一晃地調皮起來了。黑鳳卻仿佛什麼也沒看見,她依舊埋著頭,使出全部力氣,一語不發地揮動著斧頭,碎屑的柴片,依舊爆炸似的向兩旁迸射;一顆顆明亮的汗珠,在她的額上臉上滾動著,閃映著月亮的清輝,衣衫也完全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她的身上,使她那矯健而秀美的身材的輪廓,全部顯露了出來。仔細察看,你就會發現她也同別人一樣,累到了極點,兩隻嬌嫩的手臂,已沒有多少力量了。然而,她是不會允許自己停下來休息的,除非是累倒在柴堆上。
這可苦了兩個老漢和另一個沒吃慣勞苦的小媳婦。幸而,一片遊雲幫了他們的忙。月亮不見了,地麵上頓時變得什麼也看不清了,他們緩了一口氣,剛剛來得及擦一擦汗,月亮又露出來了。
黑鳳偷眼觀看,發覺兩個老漢已經很累了。她有心讓兩個老漢歇一歇,緩口氣,便笑著說:“咋樣,大叔大伯?認輸吧!隻要你們認輸,就讓你們歇一歇。”
“不行!”兩個老積極齊聲說:“歇一歇倒不妨,要我們認輸可辦不到!”
“糟糕,想讓他們歇,他們反而不歇了。”黑鳳心裏想。接著她又說道:“這樣辦吧!你們歇一陣,不算輸,這該行吧!”
“你呢?”
“我不累。”黑鳳說:“我可以繼續幹。”
兩個老漢商量了一陣,得出的結論是:這裏邊恐怕有什麼鬼計哩。便一致拒絕道:“這也不行!要歇大家一起歇!”
“那就幹吧!”黑鳳隻簡單地說了這幾個字,又掄起大斧。兩個老漢無可奈何地重新握住钁把,恰巧,又一片浮雲遊過來了,地麵又歸於黑暗。他們抬起頭來,向天空望去,隻見墨藍的天空,這兒那兒,生出一朵一朵白雲來,起先是淡淡的模糊的雲霧,漸漸加深,一忽兒就變成一朵小小的白色或深灰的雲彩;這些雲彩長得很快,又一忽兒,變成了一大塊一大塊,大片天空全被遮住,看樣子,月亮要想突圍而出,是很困難的。
“老天有眼!”換朝大叔開玩笑地小聲說著,順手在腰帶上摸煙袋。
三福老爹說道:“天黑成這樣子,弄不成了!隻得等天明再幹啦!”
春蘭已經抓緊時間在一個木墩上坐下來,理著披散下來的額發,用小襖襟扇風涼了。
黑鳳依著斧柄站住,一麵擦汗,一麵望著天空,想等浮雲散去,但那雲片越來越大,越來越厚了。
“不行了。”三福老爹說:“一連幾天,都是黃昏滿天星,等不到半夜就成滿天雲的天氣……隻有等天亮啦。”
換朝大叔故意說道:“幹脆,咱就黑摸幹吧!”
三福老爹說:“黑摸!把自家腳砍了倒沒啥要緊,我還怕把斧刃子砍進你這老家夥的脊梁裏去哩!”
浮雲也給了黑鳳一個照顧兩位老者休息的機會。她想了一想說:“你們就地歇會兒,抽抽煙,把劈好的柴火清理到一堆去。我和春蘭到六娃家去把那盞汽燈抬來。”
三福老爹道:“人家那兒集合了那麼多人剝棉花,咋會把汽燈讓給你!”
“點幾盞馬燈給他們就行了。”黑鳳說:“剝棉花,燈稍許暗一點,也不怕出什麼危險。春蘭,走吧!”
“可把兩個老叔整結實了。”春蘭一邊站起來,一邊笑著說。
“鳳娃子!”換朝望著黑鳳的背影說:“能調到人的話,再給咱調幾個人來吧,咱這兒,任務還大得很呀!”
“好吧,我順便看看有沒有閑人。”黑鳳笑著說:“你老人家,不折不扣的是個‘伸手派’!”
其實,黑鳳何嚐不想多找一個幫手?隻是她並沒找到一個閑人,要從旁的組硬抽人,她是不會開那個口的。各組都忙,要不大夥怎麼會通宵幹活呢。
她們回來的時候,抬來一盞光芒四射的大汽燈,伴隨著她們的,隻有她們兩人的影子。
她們站在一個大碌碡上,把汽燈高高吊在老槐樹上,場上立時明亮如同白天。強烈的燈光照得黑鳳一時睜不開眼,她轉過臉去,背著燈向四下裏望去,視力漸漸恢複了,劈柴、廢木頭、坐在木頭上銜著煙袋的三福老爹,通統看得很清楚。這邊,是換朝大叔的渾圓的肩背。這是誰?腋下斜依著斧柄,站在換朝叔對麵的人是誰?她再仔細一看,見是一個二十一二歲、體格矯健的漂亮姑娘,她一塵不染,穿一身裝束整齊的花衣服,胸前垂著兩條又黑又長的大辮子,一派悠閑自在的模樣望著換朝大叔,問長問短,仔細聽去,是在詳細打聽公社煉鐵場的情形。她問得那樣詳細,連幾個人住一間宿舍,結了婚的人有沒有單獨住處等等,都問到了。換朝大叔隻是一個勁兒笑著,沒根沒梢地答道:“總會有的,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