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黑鳳(四)(2 / 3)

礦山上沒有夜晚,沒有正常休息;卻有的是歡笑,有的是歌聲。

年輕人,熱情像火,熱情像海,熱情來了,光焰萬丈,波浪齊天;一聲呐喊,簡直能抬走一架山。

二叔世昌也到礦山上來過一次,給黑鳳和月豔捎來兩布袋幹糧。他看見侄女黑鳳工作生活得那麼艱苦,非常心疼。曾對侄女說:“鳳!你到砸石場去,讓我來頂替你,跟這幫小夥子在這兒幹活!”

黑鳳自然不會讚同他。

黑鳳經曆了這艱苦卓絕的七個晝夜。七晝夜,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長很長,不管風多麼冷,雨多麼大,路多麼崎嶇,石頭多麼重,身上多麼困乏,黑鳳從沒有躺下,沒有落後。黑鳳和庚寅的競賽,白天晚上都在進行,她豁出了一切,總算沒有輸給她的對手,直到最近兩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病了,被雨水濕透的衣裳,冷冰冰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她一時覺得冷,又一時覺得熱,但她暗暗決定,除非倒下來,她決不把自己的一點小病,向任何人透露一星半點。在她看來,這不是普通的勞動,這是戰鬥。她不是拿日常的和平的勞動來作比較,作標準,而是拿紅軍和解放軍的戰場生活作標準,作比較的。她暗自覺得,正像艱苦卓絕的戰鬥一樣,這種艱苦卓絕的勞動突擊,也不是常會有的,這是在長年累月的經常性勞動中,按照當前的需要,偶爾被使用的方法。這種生活,一個人一生中並非每年每月都可以遇到的,正像一個戰士,一生遇不到幾次特別艱苦卓絕的戰鬥一樣,因而,在遇到這樣緊急時刻,是決不能退縮的。她拖著有病的身體,不無驕傲地支撐著,要堅持到最後,堅持到勝利完成任務的第七天。她的一切思想都集中在沉重的背簍和腳下陡峭溜滑的山路上。雖然,滿山的歌聲、亂彈日夜不息,但是勞動並不等於唱歌,至少,在目前,在這礦山上的七晝夜裏,勞動和歌唱還是兩回事。勞動就是勞動。對從事社會主義建設的自覺的勞動者來說,體力上的艱苦和內心的愉快,同時產生,艱苦的勞動和內心的喜悅,卻又是一對孿生弟兄。七天七夜沒有什麼變化,總是礦石,礦石!山路,山路!黑鳳日夜向往和渴念的,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盡一切力量,多搬運些礦石給高爐;隻有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堆礦場,到那兒,卸下礦石,懷著勝利愉快的心情喘一口氣;她所盼望的隻是突擊周的第七天,那勝利完成任務的一天,到了那一天,她可以對自己說突擊勝利了,然後好好睡一覺,投入新的勞動中去。

這是第七天的下午。疾風苦雨停了一天一夜了,礦山上顯得特別緊張繁忙。

這一天,月豔也鑽出窩棚來了。七天來,她更加沉默,說起話來,帶的刺兒更多了,同誌們對她漸漸不滿起來,批評的大字報也貼出來了,但她始終不說話,不檢討也不辯護,誰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有什麼意見,黑鳳找她談了幾次,她什麼話也不肯說。日久見人心,月豔雖然在黑鳳和大夥麵前,隱藏著自己的心事,黑鳳也漸漸看出月豔跟自己是完全不相同的人,黑鳳幾次贏得紅旗,大夥敲鑼打鼓貼喜報祝賀黑鳳,惟獨她卻站在一旁,嘴角上掛著淡漠的笑容。芒芒的名聲越來越大,紅星鋼鐵營的同誌們,自然個個感到自豪,月豔自然也感到光彩,但隨之而來的,卻常常是一聲暗暗的歎息。她常暗自望著芒芒,捉摸著芒芒,久久地沉思著,仿佛無法理解芒芒似的。有幾次,她單獨跟芒芒走在一起,仿佛有什麼話要說,但始終沒有說出來,她把一切都憋在肚子裏,也許由於身邊的生活是那樣緊張,熱烈,沸騰,使她覺得不便於說出想要說的話吧。突擊周的第四天,她說她病了,躺在窩棚裏一動也不動,近來,她和黑鳳兩人的關係變得緊張了,雖然如此,黑鳳除了自己參加突擊勞動之外,還是照舊從山下食堂帶飯,送藥服侍她。今天是最後一天,不下雨,月豔的情緒似乎變好了,她鑽出窩棚來,說她的身體已經好了,要參加最後一天的突擊活動。黑鳳見她一定要出工,便沒有特別勸阻。果然不錯,她今天情緒很活躍,說說笑笑,話也多了。她還暗示工作結束後,她要找芒芒長談一次,好確定他們的關係呢。

此刻,她們兩人,和一群在突擊周開始時新調來的姑娘,背上壓著裝礦石的背簍,從山上走下來。汗水把她們的衣服全都浸透了。七天來,她們倆的麵貌變了樣。特別是黑鳳,臉色黑了,皮膚粗了,由於睡眠不夠,臉龐也不像往日那樣光豔照人了。

她們的情緒卻很高。這是她們在這個突擊周裏,背送最後一簍礦石了。她們還從早到晚地說說笑笑。四麵山頭上,大大小小的紅旗猛勁地擺動著,起風了。很冷的風,月豔望望灰蓬蓬的天空,催道:“黑鳳,快走吧,這天氣又毛躁起來了!”她們加緊了腳步,不一時拐過一個山嘴,黑鳳忽然歡呼起來:“嗨!全部突擊周,隻剩下這一百八十步了。月豔,加一把勁兒啊!咱們突擊到頭啦!”

月豔抬起頭來向前望去,前麵不遠,就是堆礦場。在她們猛虎連堆礦的地方,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人坐在礦堆上,有人躺在礦堆裏,有人在空場上走來走去。最先完成任務的人,已經休息了。

“你走得動嗎?”黑鳳鼓起精神說:“要不要把你的石頭減一些,給我放上?”

月豔道:“頭都磕了,還不能作揖嗎?七天七夜都熬過去了……一到地方,別的不說,我先得洗個臉,清醒清醒。我今天沒顧得洗臉!”

黑鳳道:“我沒顧上洗臉,已經五天了。”

月豔道:“姑娘家不洗臉可不像話,他們見了,準會笑話咱。”

黑鳳笑道:“這幾天,那些小夥子們,誰也顧不上看咱們的臉蛋兒。你的臉蛋兒淨不淨,光不光,好看不好看,他們好像沒一點興趣了。”

“可不是!”月豔笑著說:“那些平時愛朝咱們臉上胡盯的小夥娃,這幾天,彎腰馬爬的,隻好看咱的腳後跟了。”

“照你早上說的,這兩天。你果真沒看見芒芒?”黑鳳問。“咱就死了吧,跟人家有什麼關係。”月豔牢騷著說:“我病了幾天,人家隻是到礦上來的時候,才捎帶地看我一下,連多坐一會兒也不肯。頭兩天我心裏真氣不過,這兩天,我也不在乎了。”

黑鳳聽見月豔責怪芒芒,心裏很反感,不由自主地為芒芒辯護道:“那有啥可抱怨的!他是個一心為黨的人,他的心思全都用在工作上了!”

月豔淡淡地笑道:“那他又何必請你做媒呢!”

黑鳳十分詫異地望了月豔一眼。

月豔關心地問道:“你知道不?給咱放幾天假?”

“不知道。”黑鳳說:“至少總有一天吧!”

“一天?”月豔搖搖頭說:“七天七夜沒好好休息,才放一天?我猜想,至少也放三天。”

“兩天或許保險些。”黑鳳說。

月豔道:“咱快走吧,早到早休息。”

二人說說話話,快步走著,背上的礦石,仿佛也輕了許多。不多一會兒,就到了堆礦場。礦場上的人群中,爆發了一陣歡呼,人們向她們招手,祝賀她們倆勝利完成任務。一個小夥子本來拿兩片薄石敲著,撇著生硬的山東腔說快書,瞧著她們倆,就撇了石片跑過來。許多人也跟著湧上前來,迎接她們,搶著接她們的背簍。庚寅最先跑到黑鳳麵前,把黑鳳的背簍背在自己背上,握著黑鳳的手說:“好樣的!猛虎連裏的穆桂英……咱們倆打了個平手。”

“對不起,我贏了你啦!”黑鳳說:“我這一回,多加了二十斤。”

庚寅道:“興你做鬼,就不興旁人做鬼嗎?這一回,我也有添頭,不信你問東娃,我的添頭不比你少。”

“庚寅說得對!我是見證!”東娃說。

“你怎麼也跑來了?”黑鳳問。

東娃道:“我把鍋一洗,不管三七二十一,騰了個空口袋,裝了半口袋礦石,就背來了。這麼偉大的突擊周,剩最後半天了。我能錯過嗎?”他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地摸自己的製服口袋。黑鳳瞧見他的口袋裏有什麼東西在動,便好奇地問道:

“你的口袋裏裝著什麼?”

東娃笑眯眯地把手伸進製服口袋,掏出來一個機靈可愛的小鬆鼠。

“哪兒捉的?”黑鳳很有興趣地看著鬆鼠。

“是芒芒逮住的。”東娃子說:“我趁他不注意,就給他偷走了。”

“啥時逮的?”

“昨天下午,在晚飯前背最後一趟礦石的路上。”

“拿來給我看看。”黑鳳伸著手說。

“不行!”東娃立刻把小鬆鼠裝進衣袋裏,向左右瞧瞧說:“他們大夥,一整天賊頭賊腦地,總想明火我,我防得緊。如果交給你,他們準會一把搶了去!”

這時,果然有幾個小夥子向東娃圍過來,東娃子一轉身,機靈地跑開了。

月豔的背簍也被別的同誌接去了。年輕人,總是那樣快活,大夥圍住她們倆,興致勃勃地談論這七天七夜永遠值得回憶的生活,講許多可笑的事情,充滿了自豪。

“你們注意良娃上坡的英勇姿勢沒有?”一個留著“一邊倒”發式的小夥子說:“活像狗熊爬坡,胳膊腿都用上了。還一邊爬一邊在地上嗅呢,好像是要看看有沒有什麼死兔子!”

“算了吧,你呀。”叫做良娃的回擊道:“口張得那麼大,像蛤蟆被鱉踩住似的,兩個眼珠子都鼓出來了。”

“月豔下坡才滑稽呢!”一個瘦得像猴兒似的小夥子說:“她是坐在坡上往下挪呢。挪一步扭頭看一看,好像是對背簍說:‘別掀,別掀!看把人掀到溝裏去著!’”

“滾你的吧!”月豔笑罵道:“你那架勢也不英雄,瘦脖項伸得那麼長,就像偷吃了一塊石頭,卡在喉嚨上咽不下去似的!”

“啥呀!”一個矮胖子說:“他這個毛病,年代久了,隻要是走在人背後,就伸長了脖子,看人家的幹糧在哪個口袋裏藏著哪!”

瘦猴小夥子堅決不承認月豔和矮胖子的說法,說那是美聯社消息,“純係造謠!”

一個留長辮子的姑娘說:“我可以證明,你老跟在月豔後頭,我好幾次看見你那瘦鼻子擱在月豔的背簍上。”

“你們說得全不對!”一個留著小平頭的小夥子說:“他伸長鼻子,是想弄明白月豔的頭發上擦了油沒有?”

“哈哈哈……這回說到向上啦。他還說黑鳳的口袋裏也藏著雪花膏哩!”

“造謠!”黑鳳生氣地說:“你們來搜吧!”

“就算這是造謠。”瘦猴小夥子說:“昨天,你把一堆無用的爛石頭背到礦場上。這該不是造謠吧!”

黑鳳笑道:“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說起來氣死人!昨天擦黑,我背礦背到那個山嘴嘴跟前,眼皮實在睜不開來,就放下背簍,打算歇一下再走。誰知往崖上一靠就睡著了。醒來一看,背簍空啦,再一看,旁邊倒一堆石頭,我當是背簍沒放好,自家倒了。就把那堆石頭裝進背簍背上走。誰料想,是哪個沒風格的,見我睡著了,就把我的礦石偷走了,給我換了堆爛石頭。”

不等黑鳳說完,大夥又爆發出一陣哄笑。

“準是大張村人幹的。”一個小夥子嚴肅地說:“那是個落後村,這村的人,在舊社會多半愛搞小生意,怕下苦,對大煉鋼鐵也沒認識,我有好幾回就看見他們青天白日價在個避風處睡大覺。準是睡醒來以後,一看完不成任務啦,就在半路上偷人家礦石!”

“準是他們……”幾個姑娘說。

黑鳳道:“應該給他們領導上提提意見。”

“說得對!”大夥讚成黑鳳的看法:“給他們送張大字報去!”大家正在吵吵嚷嚷,葫蘆和芒芒,從堆礦場外走來。他們剛剛到縣鋼鐵指揮部去開了緊急三級幹部會議,一散會,兩人就不顧疲勞地奔來了。

七天來,芒芒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礦山上,和大夥兒一起背礦,黑鳳卻好像很久很久都不曾見過他了。他的容貌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他的臉色更加黑青,兩頰微微下陷,毛毛紮紮的絡腮胡也出現了。他那龐大的身軀微微有點駝,好像有個無形的礦簍壓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他的目光雖然說不上溫柔,卻也不像以往那樣嚴厲,那樣凜凜逼人,甚至於變得和藹了。

“你們的幹勁兒可真不小!”他向小夥子們說著,斜著眼向黑鳳投去讚許的一瞥:“苦戰了七天七夜,還不抓緊時間休息。”

葫蘆自豪地低聲對芒芒說道:“我早說了,我們連裏這些棒小夥子啊,再來一個大突擊也不在乎。”

“你說不算。”芒芒說:“陳書記的話:要大夥說了才行。怎麼樣,夥計們?大家朝這兒湊一湊,商量商量好不好?”

大家圍攏來。幾個坐在石頭上打撲克牌的,也把他們的場合拾掇了。人圈外麵有人報告說:“那幾個瞌睡蟲,正躺在礦堆後頭呼嚕呼嚕拉大鋸呢。要不要把他們喊醒?”

芒芒沉吟一會兒,揚起頭來,說:“叫起來吧!是要緊事情哩!”

睡覺的人被喚來了,其中有個小夥子,一邊走近大家,一邊還迷迷糊糊地說:“走,走,走!”

大家哈哈大笑,笑得他睜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後,裂開嘴巴,憨咧咧地笑了。

芒芒站在人群前麵,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沉吟了半晌,說道:“大夥都辛苦了。猛虎連提前一天,超額完成了任務。我要向大家宣布的頭一件事,就是,評比的結果,咱們是第一個,上遊紅旗是猛虎連的了!”

堆礦場上爆發了一陣歡呼。黑鳳舒了一口氣,用手帕擦擦汗,把一綹頭發掠到耳朵後麵去。微笑著,望望身邊的人。

芒芒接著說:“指揮部決定,把猛虎連每個人的名字,都寫在一張紅紙上,貼在指揮部棚外麵的光榮榜上,包括女同誌在內,她們幹得也不錯。”最後一句話,他是用一種新奇的讚許的語氣說出來的,一邊說,一邊用眼睛掃視在場的女子們,最後把目光停留在黑鳳臉上。

黑鳳微笑著低下了眼睛。

這時那個瘦猴小夥子俏皮地笑道:“名字寫上還不算,要是讓大夥美美睡上一天,女同誌再另外優待一天,就更好啦!咱們的要求不高,哈哈……”

葫蘆的臉上立刻顯出驚訝的顏色,向那個瘦猴瞟了一眼。“你光知道睡覺!”留“一邊倒”頭發的小夥子說,“我還要到鎮子上去看一回戲。聽說易俗家慰勞咱們來啦。”

大家岔斷了芒芒的話,興致勃勃地議論著,誇耀著自己的計劃。

葫蘆吃驚可不小,他張大了眼睛望著全連,臉色漸漸陰沉起來,十分惱怒地壓低嗓子吼道:“哪兒來的這麼些鬆勁情緒!”

芒芒沉默地站著,望著大家,等議論的浪潮過去,和顏悅色地笑著說:“是呀!真應該睡一覺。一天打發不了我,我想睡三天三夜,再加半個白天……縣鋼鐵指揮部的計劃也是突擊周一完,放一天假,成績好的,放兩天假……”

人群靜下來,注意聽他的話。

“睡覺的日子多得很,多得很……”芒芒接著說:“可是,夥計們,咱們得把睡覺的計劃,往後推遲幾天……”

“怎麼?假日取消啦?”幾個人同時問。

“高爐張著口,要吃啊!”芒芒平靜地笑著說:“剛才在三幹會上,葫蘆代表猛虎連,在接受上遊旗的時候,向全縣所有采礦和運礦連建議,鋼釺不離手,背簍不離肩,放棄休息假,連續戰鬥,開展第二個突擊周!”

葫蘆站在一旁,得意地笑著。

芒芒接著說道:“我也支持葫蘆的倡議。你們猛虎連的光榮,也是咱們全營的光榮。我跟你們大家一起,寧舍身上十斤肉,也不舍國家一兩鐵。”

葫蘆一旁插言道:“咱們的倡議,已經有幾個提前完成任務的營、連響應了。”

芒芒笑道:“陳書記說,大家夥兒也許需要休息一下呢,所以沒作決定,要大夥民主討論一下。怎麼樣,男小夥子和女小夥子們,對連長的倡議,有什麼意見沒有?”

葫蘆在一旁焦急地說道:“小夥子們,拿出共青團員和青年人的衝天幹勁來!”

月豔站在黑鳳的旁邊,用一種戰戰怯怯的聲音,輕輕地呼喚道:“我的媽!”黑鳳扭過頭來,看見月豔的臉孔,早已變成了一副哭相。

放棄休息,連續突擊,也是完全出乎黑鳳的意料的,可是看到葫蘆的焦急,芒芒的委婉勸說,她倔強地抬起頭來,對身邊的庚寅說:“團組長,你說話吧!為什麼不說話?”

庚寅一經黑鳳提醒,立刻穿過人群,站在前麵說:“團員同誌表示意見,有決心的舉起手來!”

幾十個拳頭舉起來了。接著所有青年都高高舉起了拳頭。

“堅決完成新的任務!”庚寅帶頭吼起來了。

“永遠保住我們的紅旗!”小夥子和姑娘們吼著。

葫蘆鬆了一口氣,裂開嘴巴笑了。芒芒也笑了。

“同誌們!”葫蘆說:“既然大家一致同意,咱們就正式向他們各連下挑戰書了,對不對?”

小夥子們的戰鬥情緒已經沸騰起來,大家意氣風發地吼道:“馬上幹!”

葫蘆望著大夥說:“哪一位同誌願意勞累一下?”

黑鳳昂起頭道:“我來寫!”

第十七章

天昏地暗,蒼茫的暮色從山穀裏的陰暗處升起,已是吃晚飯的時候,人們的肚子也都空得咕咕叫,但是猛虎連的男女小夥子們,卻決定要首先打響第二個突擊周的頭一炮,背一趟礦石回來再吃飯。一九五八年,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常常把廢寢忘食,當作衡量一個人的社會主義勞動積極性的重要標誌。任何時候,隻要有一個人提出這一類倡議,莫不立刻得到全體的響應。保住了上遊紅旗的紅星營猛虎連,更是不待說了。

一部分人背上背簍,帶頭向礦山進發。其他人也匆匆忙忙跟了上去。隊伍裏有人唱歌,有人講話,大家呼兒呐喊,情緒熱烈異常。

黑鳳伏在食堂的案板上,把倡議書起草好,和葫蘆研究了一遍,改動了幾個字,向葫蘆交了稿以後,已覺得口渴難耐,拿起馬瓢來一口氣喝了半瓢涼開水,覺得舒服了一些,便急忙走出工地食堂,重新回到堆礦場,抬頭一看,全連的同誌已經走了。殷紅色的礦石堆旁,隻有兩隻空背簍,一隻是她自己的,另一隻好像是月豔的。

“月豔!”她站在礦石堆裏喊了幾聲,聽不見回應,以為這隻竹簍不過是別人丟掉不用的,便背起自己的竹簍離開堆礦場,追趕自己的隊伍。小路上人很擁擠,她很想搶到前邊去。參加了動員會,接受了新任務,執筆代全連寫了倡議書,她的思想情緒,又進入新的緊張環境裏,鼓起了更大勁頭,病魔也似乎暫時退卻,不再纏她了。她還想起了曾經在電影上看過的,當年解放軍行軍時,那些女戰士們在行軍路上設立的鼓動隊、鼓動棚,鼓動士氣。她便組織了幾個女伴,站在山坡上,像拉拉隊似的,編出各種各樣有節奏的句子,鼓動大家,又跑上跑下的進行個別鼓動。她跑前跑後,一不小心,栽了一個跟鬥,跌進路旁一個大坑裏,背上的竹簍,也差點兒被她的身子壓扁了。她哈哈大笑,身邊的人也哄笑起來。緊跟在她後邊的人,急忙趕上去扶起她。問她:“崴了腳脖子沒有?”

“沒有!”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你怎麼走路不看路啊?”

“沒看見啊。”黑鳳笑著說。

“天又不黑就看不見路?”那人奇怪地說。

黑鳳開玩笑道:“我看你快睡著了,也惹得我閉起眼睛了!”

那人道:“我雖然閉著眼,不過閉了一半,睜著一半呀,忽然看見前麵一棵大樹倒下來了,嚇得我往旁邊一跳,睜眼一看,原是你連人帶簍子睡到坑裏去了。”

“都是你害得我!”黑鳳說:“瞌睡是會傳染的,你要注意。”

那人道:“這不怪我,得怪那個坑。”

黑鳳笑道:“這不知是什麼人挖的坑,真缺德,隻管挖坑,卻不給坑裏鋪上幹草。”大夥快快活活上山去了,黑鳳想起了月豔,她望望前邊,又望望身後,仍然望不見月豔的影兒。她走到路邊的楞坎上,仔細向後望去,才見月豔獨自一人,掉得很遠很遠,還在半山腰,低著頭,不慌不忙地往上爬呢!

“月豔……”黑鳳連喊幾聲,月豔無絲毫反應,依舊低著頭,貓著腰,不慌不忙地踩路呢。黑鳳站下來等著。她不能隻顧自己朝前衝,撇下月豔不照顧。

大隊去遠了,越過了山梁,這段路上,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冷風在山坳裏回旋,惡煞煞的烏雲,從四麵八方飛快地湧上來,黑鳳站在山梁上,焦急地看著天色,立催月豔。月豔自始至終慢悠悠地走著,她那默默的不慌不忙的態度,仿佛向黑鳳表示:這是在走一條永遠沒有終點、走不到盡頭的路,何必著急呢!

瞧著月豔的模樣,黑鳳猜出她又鬧小情緒了。剛才在動員會上,她不是直到最後,才勉勉強強跟在別人後邊舉了舉手嗎?她一邊舉手,還一邊皺著眉頭呢。這半天,她又是上哪兒去了呢?對了,她是去找芒芒的。黑鳳記起來,當她鋪開一張大紅紙,剛剛拿起大毛筆的時候,月豔就從她身邊把芒芒叫出去了。她大概同芒芒談話談得不愉快吧!

“你可真不著急啊!”當月豔走近的時候,黑鳳催促著說:“人家全都翻過山去了。”

月豔拉長臉,嘴角上掛著冷冷的嘲諷的笑紋,一句話不說,撇開背簍,就在路邊坐下了。

黑鳳道:“還敢坐嗎?咱得快趕上去呀!”

月豔道:“你站在這兒老半天,歇夠了,就不興讓旁人歇歇?”

黑鳳道:“我哪兒是歇呀!我是在這兒等你呀!”

“等我幹什麼?這條道我早走熟了,閉上眼我也能走到!”

“不說這些了。”黑鳳和解地說:“咱還是快走吧!”

“你著急,你先走啊!”月豔沒好氣地說:“我也沒攔著你。你是團員,你積極你的罷,別讓我拖累了你。”

“你這是咋啦?”黑鳳生氣地說:“我也沒惹著你!”

“你給他們說去!”月豔將近二十天以來積蓄下的不滿發作出來了:“你就說我思想落後,叫他們給我開個辯論會吧……七天以前,你是對我咋說的?你一再說,過了這個突擊周,至少能好好睡上兩天,工作也就上了軌道。現在可好,一周還沒完,第二周又開始了。我真不明白,你為啥要哄我,對我說假話……”

“我怎麼對你說假話了?一切經過,你都親自參加了!”黑鳳解釋說:“咱倆自始至終都在一起呀!”

月豔冷笑一聲道:“我才沒跟你一起呢!我這人以實為實,累就是累了,鬆就是鬆了;不愛出那號風頭!”

“什麼出風頭!”黑鳳氣得臉色發白,她想立刻拿起背簍就走。

“是誰鼓動庚寅,叫庚寅站出來說話?”月豔說:“當我沒看見!”

“你看見又怎麼樣?”黑鳳說:“這是共青團員的本分。你不願意,你可以提出來,你可以回去!”

“你當我不敢回去!”月豔激怒地說:“你當我愛上了這兒,舍不得這個鬼地方!老實給你說,打頭一天起,我就不喜歡你們這偉大的地方!這兒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我知道,近幾天來,你們大夥,誰也討厭我,把我當作資產階級,你,你那寶貝連長,還有你那寶貝副營長,都一塊兒見你們的鬼去吧……”月豔感情爆發了,滔滔不絕地發泄下去,越說越激動,“人家委屈自己,低就他,他倒一點也不體諒人家,絲毫也不考慮人家的心願,還要人家向這個學習,向那個學習。他覺得誰好,他把誰娶去就是了,還跟我糾纏什麼?”

“你這話是啥意思?”黑鳳知道月豔是指她說的,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

“我的話很明白。”月豔依舊氣凶凶地喊道:“他看誰好,他就把誰娶了去。叫我照人家的樣子學,我學不來!也不情願!”

“你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來,也不臉紅!”黑鳳沉靜地一字一板地說,可是她的心在發抖,她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近二十天的礦山生活,麵對著一座座大山,那一步一步,腳踏實地,需要耐心和毅力,同時又有節奏的背礦生活,磨煉著黑鳳的性情,使她的眼界更寬闊,意誌更堅定,作風卻更穩沉老練,不那麼咋咋呼呼,浮浮躁躁了;或者浮躁情緒剛一冒頭,就被她克製下去。她開始學會冷靜思考了。此刻,月豔不顧一切地倒出了自己的內心秘密,使黑鳳看明白了這個曾經一度表現積極的姑娘的心底。黑鳳覺得鬧下去真沒什麼意思,隻在心裏悄悄說道:“姐兒!你以為你真是個什麼稀罕的寶貝麼?”她默默地站在一旁,讓月豔獨自去發作。月豔又說了一陣,也漸漸平靜了,不講話了,默默地賭氣坐著,兩個人麵對麵沉默了好久,山風越來越狂暴,從四麵八方湧上的黑雲也合攏了。山上山下天昏地暗。黑鳳厭惡地望著月豔,又不時望著四麵的山頭。月豔望望頭頂上奔跑的惡雲,心裏也有些害怕,便慢慢站起來,拿起躺在一旁的背簍,不言不語地跟黑鳳一前一後走著。當她們兩人越過山嶺,準備下山時,別的人已經背著礦石上來了。黑鳳心裏更著急,不由加快了速度,連跑帶溜地向礦洞奔去,月豔也隻得跟上來。剛到洞口,忽然一道閃光從對麵山溝傳來,劃破黑沉沉的天幕,劈斬著對麵的山峰,接著,一聲震人肺腑的悶雷,從頭頂掉下來,滾進山穀,四山發出巨大的回應。黑鳳的第一個感覺是,身邊有一座山被巨雷轟碎了。起初,她們真以為是打雷,待到隱隱傳來一陣歡呼,仔細看看,原來是對麵山溝的采掘工人在用炸藥炸山。

山腳下堆著剛剛掘出來的礦石,她們倆各在一邊,毫不遲疑地急急忙忙把礦石往背簍裏裝。銅錢大的雨點,從頭上擲下來,雨點掉在礦石上碰得粉粉碎。她們裝好礦石背起背簍,鼓起勇氣往山上走。這期間,誰也沒說一句話。

一九五八年鴨兒山一帶最後一場疾風猛雨發作了。在秋末冬初時節,這樣大的雨十分罕見,這場不吼雷不打閃的瓢潑大雨,給這一帶的大煉鋼鐵活動,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仿佛是天河決了口,大雨從天空衝下來。大風大雨打得人睜不開眼,卻激發著人們的奮勇精神。黑鳳的心裏生出一種豪邁的甚至帶點快活的情緒,迎著撲麵而來的暴風雨,奮勇登山。她聽到,四下裏,這兒那兒傳來一陣陣歡笑,快樂的驚叫和發泄歡樂自豪情緒的呼喊!便無法抑製地也跟著呼喊起來。“嗨——!”

風雨越來越急,她想起了自己的情緒不佳的女伴李月豔。“月豔!”黑鳳怕月豔出了什麼事,在風雨中使盡氣力喊著。同時心中想:“這神,一到要緊處,就給我找麻煩,真傷腦筋。”

“嗨——!”不知是月豔的應聲,還是山穀的回聲,從風雨中傳過來。

“你在哪兒?”

看來,月豔已經遠遠走到前邊去了。她急忙往上趕。腳下已經滑溜溜的不好走了,她側著頭,躲避著迎麵來的風雨,極力睜開眼睛,看著腳下,蹬著埋在地下的石頭,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黑鳳一邊上山,一邊呼喊著,同月豔聯係,大風大雨堵著她的口,她隻有使出全部的氣力,才能喊出口來:“月——豔——!”

“噯——!”月豔的聲音很微弱,好像從山那邊傳過來似的。

風越來越狂,雨越來越大了。黑鳳穿的衣服全濕透了,雨水從衣領灌進去,流遍她的全身,頭發貼在眼眉上,水往口裏流,背上的礦簍變得沉重了。這一刻,她什麼思想也沒有,隻有一個意念:爬到山頭上去,爬上山去,跟上同誌們,跟上自己的猛虎連,不要掉隊……

“月——豔——!”

沒有回應。她現在是獨自一人,四麵八方隻有妖怪似的包圍著她的惡雲,隻有風,隻有雨。那雨啊!是那種冰冷、疾驟而沉重的箭杆雨,像億萬支密集的飛蝗似的箭杆,從空中急撲下來。

年輕的黑鳳,從來沒出過遠門,爹娘從小捧在掌心上看著她長大的姑娘,在家裏看見牛犢也害怕的姑娘,獨自在這充滿恐怖的荒山風雨中,迸發出了多大的勇氣啊!她極力睜大帶著幾分淘氣的眼睛,向上望去,在蒼茫混沌的猛雨中,隱隱約約看見了山巒的模糊輪廓,已經爬了一半了。

山坡上,出現了一條條一片片速度很急的流水,滾動著小石頭,向山溝裏衝下來,衝擊著黑鳳的腳麵,邁步越來越困難了。她那蹌蹌踉踉的腳步,不小心踩上了一塊滾動著的石頭,腳下一滑,雙膝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泥濘的山坡上,向下滑出三四丈遠,慌忙裏,她就地抓住一棵酸棗樹,酸棗樹救了她,使她沒有摔到深不見底的崖下去。她定了定神,喘了口氣,回過頭來向懸崖下望去,對著深溝作了個鬼臉,又聳聳鼻梁,隨後又轉過臉來,瞧瞧那棵酸棗樹,對那棵酸棗樹點點頭,說了聲:“酸棗樹,謝謝你了!”接著又向上爬了幾步,重新站起來,繼續往上攀登。細碎的血珠,摻和著雨水,從手掌滴下來,滴到山坡上,滴在她勇敢攀登的山路上,她也不曾察覺。滾坡水越來越大,大大小小的石頭,前後左右滾著,忽然間,一塊牛頭大的圓石,從上麵山坡衝著她滾來,她不由自主地對那石頭大喊一聲,“滾到一邊去!”石頭並不聽話,她慌忙往旁邊一閃,連人帶礦簍坐在泥濘的山坡上,大石左跳右跳,擦著她的竹簍從一旁衝過去了。“喲!這家夥,冒失鬼!沒長眼?就不看這兒有人嗎!”黑鳳怕山水越大,這種不長眼的冒失鬼越多,不敢久停,理一理額上的頭發,又站起來,繼續前進。走了十幾步,來到一個平台上。這時,她聽到月豔的喊聲:“你不要命啦!還往哪兒走?山水要把你推到溝裏去啦!”

聽聲音,月豔就在附近,她回目四尋,卻看不見她在哪兒。“你在哪兒嘛?”

“在這兒!”

“走啊!”

“咋敢走啊!”

“咋不敢?我走了!”

“你別走啊!”月豔著急地說:“你們都走了,撇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呀!”

她看見月豔躲在一個山洞裏。這兒是一個勘探組挖掘過的礦洞,月豔就在洞口內。唉!怎麼把她一個人撇下啊……

月豔見黑鳳滿身泥濘,而且別的人早都越過山梁去了,無邊的風雨中,隻剩下了她們兩個人,也顧不得和黑鳳慪氣,便高聲喊道:“你快來呀!站在那兒幹什麼?”

黑鳳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山洞挪動。

月豔看見她那樣子,生氣地喊道:“天下竟有你這種人,走都走不動了,還背著那一簍鬼石頭!還不快把它倒了,趕快過來!”

黑鳳仿佛這時才發現自己背著一簍沉重的石頭。其實,一路上,她跌倒爬起,溜上滑下,雖然沒有多去思考,但是在她的意識裏隱隱約約潛藏著一個念頭,再難走,不能甩脫礦石和竹簍。聽了月豔的話,她回頭望望,搖搖頭,一步一步把石頭背到山洞裏。扶著洞邊的牆壁,屈著膝頭,連簍子一起坐下來。她笑著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看見月豔也是渾身衣服濕透,空竹簍躺在腳邊。原來月豔早把礦石丟掉,難怪她跑得這麼快!

“轟,轟,轟——轟——轟——”一聲巨響,仿佛就在洞口外爆炸了,洞頂上的礦石,被震得嘩嘩嘩落下來。

“啊——!”月豔恐怖地呼喊著,臉色也變了。

“這些不要命的小夥子們!”黑鳳笑著說:“雨下得這麼大,滾坡水從四山往下衝,他們還在接連不斷地放炮。全是些二百五!”

“我還當是打雷哩。”月豔說:“何必趕這個熱鬧呢!”

“炮裝好了,不放也許會壞的!”黑鳳猜想著說:“再說,這幫小夥娃,一向就瞧不起老天爺。”

月豔道:“炸開來,還不是讓山水給衝跑了!”

黑鳳道:“他們有辦法。”大風卷著大雨,撲到洞裏來,山坡上白花花一片。土坪上的水漸漸漲高了,流進礦洞裏。幸而洞裏有的是勘探組掘出的鬆土,黑鳳、月豔二人通力合作,在洞口築起一道小堤,攔住了湧來的山水。

時間在持續不歇的風雨中過去了。天也完全黑了。她們覺得自己仿佛沉在幾千米深的海洋裏,四周一片黑暗,狂風嗚嗚地吼著,好似千頭餓狼趴在洞外,朝洞口憤怒地嗥叫,想要撲到洞裏來似的。

兩個在平原上長大的女子,蹲在山洞裏,被大自然的恐怖包圍著,和外界失去了聯係。她們穿著濕淋淋的衣服,餓著肚子,神情緊張地聽著,看著,無法得到任何援助,其中一個心裏充滿了恐懼。一會兒,黑暗中,隱隱傳出了她的歎息。

“月豔!”黑鳳心裏十分焦急:“月豔,咱不勝走!”

月豔蜷縮在一邊呆呆地坐著,不言語。

“月豔,走吧!”黑鳳說:“等雨過去要等到啥時候呀,咱們不如早些走出去,早些離開這兒趕上大家啊!”

“我再也見不上我大嫂了。我的骨頭要埋在這個山溝裏了!”月豔喃喃地自言自語著。

“不要泄氣!”黑鳳說。

“我不敢出去!”月豔害怕地說。

“那怎麼辦?”黑鳳說:“不能永遠守在這個破洞裏呀!”

“我不知道。”月豔說。

黑鳳被月豔弄得走也走不了,又不知該把月豔怎麼辦好。

她隻好無聊地坐著,聽著滿山的風聲、雨聲、山水奔瀉的霍霍聲,她什麼也不想,仿佛這風,這雨,這無邊的黑暗,跟她毫無關係似的;漸漸地,在她的眼前展開了一片廣闊的高原,金色的太陽,蒼鬱古樸的古代帝王陵墓,天邊的白雲,銀星似的棉花,無邊的麥田,古塔上隨風響動的鈴鐺,池塘,垂柳,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蠻不講理的小牛犢,爸爸的慈祥,媽媽的嘮叨……接著而來的是紅旗,鑼鼓,彩牌坊,伸長的公路,茶水站,捧著褐紅色礦石的上了年紀的大嬸,高爐,火焰,綁著繃帶的興才,群山,滿山滿溝的人群……成千上萬人都上哪兒去了,難道都被這黑雲、大風和冷雨吞沒了麼?不啊!雷樣的火藥爆炸聲,還在她的耳朵裏轟鳴,成千上萬的人還在她的周圍活動著,奮鬥著。她又豎起耳朵來聽,不聽風,不聽雨,不聽山洪,但聽風雨中夾雜著的別的聲音,說來奇怪,刹那間,那風雨山洪的吼聲仿佛消失了,她聽到四麵山頭山腰裏到處是人群的喧嘩。這不是幻覺。

“月豔,走吧!”黑鳳堅決地說:“你再不走,我可要走了!”

“你走吧!”月豔悲傷地說:“撇下我吧!撇下我隻管走吧!”

“怕什麼,滿山都是人啊!”黑鳳鼓勵著說。

“人家早都走了!”月豔絕望地說。

黑鳳也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呆坐著。她怎麼能把月豔撇下呢。

這當兒,幾個小夥子從洞口經過,聽見洞裏有人說話,便停下來,商量了一陣,鑽進洞來了:“你們是誰?”

“紅星營猛虎連的背礦工!”黑鳳急忙回答。

“啊!真是冤家路窄。”一個小夥子說。他的身上散發著強烈的火藥味。“給我們送倡議書的就是你們吧?”

“是的!”黑鳳興奮地回答。

月豔意外地遇到這些人,像遇到了救星似的,情緒立刻變了,急忙問道:“你們接到倡議書了嗎?”

“接到了!”另一個小夥子說:“在大雨裏接到的。倡議書寫得真帶勁!”

“那就是她寫的!”月豔指著黑鳳搶著說。

“哦!”小夥子們又驚訝又興奮。一個小夥子打開手電筒,大家一齊望著黑鳳,望得黑鳳怪不好意思。

“我說冤家路窄嘛!”頭一個進來的小夥子說:“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了。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躲一躲雨!”黑鳳說。

“你們能不能把我們送到我們的工棚裏?”月豔問。

“當然不成問題!”那個小夥子說:“我們路過這兒,聽到洞裏有人說話,知道是有人上不去山了,專門來幫忙的。”

黑鳳說:“剛才在那麵山上放炮,是你們嗎?”

“對啦!”小夥子說:“光下雨不打雷像啥話?我們給它造了幾個雷。”

“你的文章寫得好啊!”一個小夥子衝著黑鳳說:“我們這幾炮,正是為你那篇倡議書放的……來吧!讓我拉著你上山。”

黑鳳道:“你們幫幫她吧,我可不許你們碰一碰!”

黑沉沉的風雨中,亮起了一道電光,一道經久不滅的電光,它那筆直寬闊的光帶,透過密集的雨點,在山坡上移動著。

從卷進山洞來的狂風中,黑鳳仿佛聽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月豔,你聽!”黑鳳豎起耳朵來細聽。光亮熄滅了,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外麵是大風吼啊!”一個小夥子說:“我們送你們上山吧!”

“等等。”黑鳳說:“你們看!”

那道光帶又出現了,沿著山坡移動。黑鳳仿佛又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她又立刻豎起耳朵來聽。是的,是有人呼喚著黑鳳的名字。那聲音夾在風聲、雨聲裏,似乎是在呼喚她,又似乎是大風擦著石崖,發出來的怪叫罷了。

一陣大風,夾著大雨,又把那聲音卷進山洞裏來:“黑——鳳——!”

風嗥叫著。

“嗨——!”黑鳳衝著狂風用力答應。

“黑——鳳——!”

“嗨——!”

“你——在——哪——兒——哪——?”是有人來了。

“嗨!——我在這兒!——在礦洞裏哪!——”黑鳳狂喜地喊著。

“是你們的人嗎?”一個小夥子問。

“是的!”黑鳳說。

“這就好了!有人接你來了。”小夥子說:“我們走啦!”

“一起走吧!”月豔說:“人多熱鬧。”

一個小夥打開手電筒向洞外射出去,當作訊號。一會兒一道電光穿過雨幕,射進山洞,落在洞壁上。

手電的光亮裏,出現了一個身軀高大的漢子,像一尊在風雨中活了的石像,渾身泥濘地衝破風雨的阻攔,一步一步向礦洞走來。他的手電筒亮著,礦洞裏的黑暗立刻被逐走了。

“啊,葫蘆哇!”蹲在洞口的小夥子說:“我當是誰,原來才是你,王八兒子,你還向大夥兒挑戰!連你們的寫家,都被你丟到山洞裏,等著我們送哪!”

葫蘆道:“這幾個火藥桶!我先問你們,堵在洞口,不讓我們的姑娘上山,是啥意思?”

“別胡說八道了,葫蘆!”黑鳳可聽不慣這一類討厭的玩笑話。

葫蘆抱歉地笑笑,擠到洞口。

“啊,你們倆,在這個神仙洞裏參禪哪!”葫蘆說。他的衣服被劃破許多處,膝頭上正流著血。

“你怎麼成這樣啦?”黑鳳說。

葫蘆看看自己的樣子,用滿是雨水的手掌把血抹去,說:“我一個沒留神,就坐了自動飛機啦!從那邊高崖上落下去了,沒落好,出了點小事故!”

“怎麼樣,你們沒出什麼事情嗎?”葫蘆問,同時用手電筒,查看她們的身體。

“我沒出什麼事情。”月豔說:“黑鳳傷了一點。”

“你的那條腿呢?”葫蘆開著玩笑地問月豔。

“腿在呢!”月豔把腿伸出來。她正半跪著,坐在自己的右腿上。

葫蘆把燈光移向黑鳳,照見黑鳳的被割破了的左手。“啊!負傷了?是輕傷還是重傷?”

“輕傷!”黑鳳說:“讓酸棗刺紮破了!”

“疼嗎?”

“這會兒不疼了。”

“忍一忍,到山上就好了!”葫蘆一邊安慰著,一邊擠進洞來,他那龐大的身軀,無論如何在洞裏調不過頭。

“十輪卡進了死胡同了!”洞口一個小夥子說:“別進去了,往後倒!”

葫蘆道:“咱們不如先走幾個人,這兒就寬敞了。”

月豔搶先站起來。采礦連的小夥子們架著她飛也似的離開洞口,向山頂上衝去。

葫蘆從後邊喊道:“這群二百五,小心滾溝!”

說話間芒芒也打著電筒,摸到山洞來了:“啊!我還打算到溝口去,看看你們是不是讓山水衝到山外去了,你們卻在這兒……月豔呢?”

“找不見了!”葫蘆說。

“什麼?你們倆不在一起!”芒芒疑惑地望著黑鳳。

黑鳳道:“別聽葫蘆嚇唬你。月豔剛剛跟人上山去了。”

葫蘆道:“你就不想想,丟上一個人,我這當連長的能這麼自在麼?”

“真丟上一個人,你想自在也不行!”芒芒說:“走吧!”黑鳳去背礦簍。

“你這是什麼?礦石嗎?”葫蘆生氣地說:“怎麼不把它倒掉!”

“既然背到這兒來了,不倒掉更好啊!”芒芒用一種讚佩的目光望著黑鳳,然後說:“就放在這兒吧,連簍子也不要帶,天晴了,多跑幾步路就行了。”

“讓我背上去好了。”葫蘆說:“你招呼她上路!”

“也好。”芒芒說。

葫蘆背上礦石,說了聲:“走!”就帶頭走出去了。

“來,黑鳳,跟我來!”芒芒說:“把你的手給我。”

“有那個必要嗎?”黑鳳笑著說。

“戰鬥聯手,互相幫助嘛!”芒芒說。

黑鳳沒有反對,低著頭走向芒芒身邊,把手伸給他。芒芒吃驚地說道:“你的手怎麼這麼燒?”“雨淋的!”黑鳳撒了個謊,就同芒芒一起走進風雨蒼茫的世界,他們一出洞口,冰冷的風雨兜頭撲來,滾坡水從腳下衝過,黑鳳打了一個寒噤,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完全靠在芒芒的臂彎裏。就在這一瞬間,她覺得隻要緊緊靠著他,即便要去翻越一千個山頭,她也能順利地走過去。也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心坎裏,一個一向模糊的念頭,忽然變得明亮起來了。

第十八章

山頂上,有三個同連的年輕夥伴,站在懸崖邊緣的山路旁。為首的一人是庚寅,他領著兩個小夥子在山崖邊接應他們,其他夥伴和炸礦連的幾個年輕客人,都集中在一個較大的窩棚裏;一麵熱情地和月豔說話,一麵傾聽著窩棚外麵的動靜,準備在一旦聽到庚寅召喚他們時,便一齊出動,救援失蹤的遇到危險的同伴。黑鳳他們的歸來,在同伴中引起了一陣歡呼。隻有月豔不跟大家一樣,她搶先讓采礦連的人挾著她離開危險的廢礦洞,回到工棚裏;這會兒瞧見芒芒挽著黑鳳的胳膊走進來,卻反而生出一肚子無名的怒火來,她緊蹙雙眉,雙頰變白,漂亮的睫毛不住地抖動,趁大家歡呼黑鳳安全回工棚的當兒,她氣衝衝離開大家,回自己的窩棚去了。她恨芒芒,恨黑鳳,恨那些挾著她先一步上山的年輕客人,恨大家!可是誰也沒有留意她。大家有說有笑,一麵打開保健箱給黑鳳和葫蘆身上碰破的地方,塗些藥水,一麵免不了爭先恐後地問她們的遭遇。黑鳳回答著每一個人,直到後來,葫蘆阻止了他們,他們的問話才結束。

“別問了,別問了,就沒個完啦!”葫蘆說:“也該讓人休息休息,擰一擰衣服上的水,你們不見我們幾個人站的地方,都變成水窪了!”

“好了,散吧!各回各的窩棚去。”庚寅說:“猛虎連全體都完整無缺,隻有兩名輕傷。”他是指葫蘆和黑鳳。

黑鳳見少了十幾個人,便問那些人哪裏去了。庚寅說:“他們在下大雨以前,就翻過山,不等山水下來,就到了堆礦場啦。”

“還是走的快了好。”東娃說:“這會兒他們把飯也吃了。咱這些被大雨擋在山頂上的,可倒黴啦!”

經東娃這麼一提,大家這才想起來突擊了一整天,還空著肚子,肚子立刻饑餓難耐。有人說:“上山以前,我的肚子就餓癟了,東娃這一提,肚子就立刻叫喚開了”。

“這都怪東娃。”一個小夥子說:“這半天,大家全忘了,你這一提醒,肚子空得受不了啦!”果然,滿窩棚隻聽見咕咕咕的一片空肚子的叫聲。

芒芒問道:“東娃!山上一點啥吃的東西也沒有嘛?”“連喝的水也隻剩半桶了,還是早晨燒下的。”東娃憂慮地說。

芒芒說:“葫蘆,趕快派兩個人出去看看哪兒地勢好,堵一點雨水去。”

庚寅道:“別去了。我和良娃他們已經把東邊那個坑弄成個臨時小澇池了。我一上山就留神看過,那兒不漏水。”

葫蘆對大家說:“東娃隻能供應咱們一點開水,咱們就喝點開水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