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進山口,一個更加使人激動的世界,在她們麵前展開。到處是高高堆起的礦石,石堆上插著小紅旗,旗上寫著各鋼鐵營的名字。從山頂到溝底,布滿了一排排糊著泥巴的草庵,有些草庵搭蓋在高高的露出雲端的山頂上,那兒的工人,倒好像住在靜靜的白雲上頭。人多路狹,一溜一串的工人,背著沉重的背簍,從後溝,從各個山頂,四麵八方,小心謹慎地沿著陡峭的小路,踏著節奏均勻的步子,向溝底的堆礦場走。那些一組一組抬著千斤大石的小夥子們,還吆喝著號子,吭呀嗬的,一呼百應,把他們那豪邁、深沉而又歡樂的勞動歌聲,布滿在沸騰的山穀裏。葫蘆他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等背礦的人走過,有時候,離開山路,從沒路處攀登行走。性急的葫蘆,索性放下行李擔,怒衝衝地站下來,因為那兩個姑娘啊,一個被感動得不時站下來,用驚訝讚歎的目光,望著這動人心魄的場景,而熱心的黑鳳,她已經忘記了走路,不時地停下來,給那些背礦的人幫忙。任憑葫蘆怎麼發脾氣,也沒一點用處。
道路彎彎曲曲攀上山頂。直到太陽移近西邊山頭,黑鳳和月豔才跟著葫蘆,左彎右拐,上坡下溝,最後來到深溝裏一個高高的山頂上。山頂上有幾個用包穀稈搭成的窩棚,本地人把這叫作地窩子。窩棚外麵堆著一些钁頭、鋼釺、榔頭,還有幾隻水桶和一口用石頭支起的燒開水的大鍋。另一邊堆放著一些木椽、包穀稈、繩頭。中間一個窩棚上,插著一杆小紅旗,上麵寫著“青年猛虎連突擊隊”。這些窩棚,就是突擊隊住宿的地方。窩棚後麵,有一條剛剛踩出來的小路越過山脊,通到山那麵的山窪裏,那兒有幾個新開掘的礦洞,突擊隊員們,把開采到的礦石,從山後背上來,再背到溝底去。
窩棚裏沒有人,隻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窩棚前麵的空地上燒開水。由於山裏多雨,從附近的山坡上撿來的濕柴很難燒燃,少年趴在爐邊,鼓圓了腮幫子吹啊吹著,他的一對眼窩和臉上塗著柴煙灰,看上去十分滑稽,像個很逗人的小三花臉。
葫蘆把行李擔子往窩棚外麵的草堆上一丟,問少年道:“東娃子!你們隊長呢?”
“背礦去了,快上來了,你在這等一會兒。”東娃子頭也不抬地回答著,又把嘴頭伸得長長的,湊到鍋邊去吹火。
“你連一口水也不給我們喝,叫我們坐在這兒有啥意思。”葫蘆開玩笑說。
“馬上就能開!”東娃子滿有把握地說:“隻要我把火一吹著就開了,燒老半天了,隻差一把火啦!”
“我看你把鍋底越吹越黑了!”葫蘆說著走到鍋邊來,“你起來,看我的!”
東娃讓在一邊,葫蘆把柴火重新架好,雙手拄在地上,一口氣沒完,火焰就呼呼呼燃起來了。葫蘆又加了幾口氣,等鍋下完全燒紅了,才站起來,說:“你看咋著?”
“你成天楞格吃蒸鏌,吃得像架鼓風機一樣。”東娃子不服氣地說。
葫蘆道:“你也楞格吃嘛!”
“我哪吃得過你!”
“你算了吧!”葫蘆轉過臉來,對黑鳳說:“你別看他人小,吃起飯來,跟我一樣多。”
“快吃不成了,連長!”東娃子說:“糧食快完啦!還不見隊上送來。”
葫蘆向黑鳳說:“你二叔是咋搞的,後勤工作弄得這麼糟?”
黑鳳說:“這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葫蘆站起來對黑鳳說:“你們就地歇歇,我回來幫你們拾掇住處!”說罷就到山後去了。
黑鳳哪裏肯歇。她領著月豔先把泥糊的窩棚一個一個看了一遍,又順著窩棚旁邊的小路,踏著枯萎的荒草,登上山巔。舉目四望,看不見盡頭的億萬個山巒,像浩瀚的海洋,洶湧澎湃地向腳下湧來,從近處一直到煙霧茫茫的遠處,凡目力所及的地方,所有的山頭,都有草庵、帳篷、飄揚的紅旗,低沉沉的爆炸聲和靜悄悄升向天空的團團煙霧;到處都有人,成千上萬!成千上萬!這兒什麼人都有:工人、農民、學生、機關幹部、演員、解放軍官兵、少先隊員,還有一些性格倔強的老婆婆……一個自力更生、靠自己雙手改變祖國一窮二白麵貌的共同願望,把這些人聯係在一起;難怪,在這兒,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同鄉人和外鄉人,一見麵都像老朋友,像在一個家庭過了好多年日子似的;可不是嗎?在這海洋般的群山中緊張勞動的人們,不正是生活在一個家庭裏?任何人站立在這兒的山巔上,望著周圍的群山,望著這無數和自己懷著同樣心願的人,便立刻生出這樣的感覺:這兒是一個偉大的家庭,自己是這家庭中的一員。麵對著這一壯麗的景象,黑鳳覺得自己仿佛長上了翅膀,能輕而易舉地飛向任何一個山頭。她覺得自身既微不足道而又有無限的力量。
“你咋啦,黑鳳!”月豔看見黑鳳默默沉思的模樣,奇怪地問。
“我忽然想起幾位老革命的話。”黑鳳默默沉思地說:“他們都對我說過,革命是大家的事情,不是哪一個積極分子的個人事情!以前我隻當我懂了,其實沒懂,現在,我才真正懂得一點了!”
月豔道:“看你把它說得那麼神的,這有什麼不好懂啊!”黑鳳笑了笑,不願同月豔爭辯。過了一會兒,便同月豔一起回到窩棚前麵來。黑鳳和月豔在泥棚外麵坐下,望著東娃子,東娃子背向著她們,隻顧趴在地上添柴吹火。
“咳!東娃子!”黑鳳喊道:“你這老夥夫,好大的架子喲,見人招也不招呼。”
東娃直起腰,扭過頭來,對黑鳳說:“你一上來,人家就向你打過招呼了,你沒理人家。”
“哦!這麼說,還是我的架子大了?”
“聽說你這一向在隊上當突擊隊長,威風的怕怕!”東娃子說:“我一見你,就有點怯火!”
“你看這碎鬼!”黑鳳生氣地說,“我剛在你這兒坐下,你就批評上我了,給我來個下馬威,還說我威風的怕怕!”
“她是誰?”東娃指著月豔說。
“她是你月豔姐。”黑鳳介紹說;“是副營長的那個,過一向,就是你的月豔嫂了!”
月豔輕輕地砸了黑鳳一捶。
東娃道:“不管是姐還是嫂,你們到這兒,太好太好了!”
“我們來了有啥好?”黑鳳好奇地問。
東娃滔滔不絕地說:“你們一來,我再也用不著跟這個鬼灶火打交道,泡蘑菇,浪費我的青春了!我報名上山,是來大煉鋼鐵的,誰報名弄這個,可是隊長說什麼也不讓我到礦洞去,硬要我在這兒小鬼吹火!你說氣人不氣人?你們一來,可好,我可以下礦洞了。”
黑鳳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滿腦子糊塗思想,照你這麼說,我們天生是轉鍋台,浪費大好青春的?”
東娃子振振有詞地說:“調你們到這兒,就是燒鍋抹灶來的。這是我給副營長提的意見,他把你們撥到山上來了。再說,我們連長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他這猛虎連一向不收婦女,為啥又收你們倆哩?你們就不想一想!他收下你們,是少個做飯的!”
東娃子的話說得有根有據。黑鳳和月豔二人,也漸漸疑惑起來。月豔道:“這差事我可不幹!在家裏做飯還沒做夠?跑到這兒來吹火!我們是來當工人的!黑鳳,你說對不對……你咋不言語呢?”
黑鳳默默地笑著,她依舊沉浸在剛剛產生的新的思想和情緒裏,金色的夕陽、山的波濤、帳篷、紅旗、數不清的人影、炮聲、煙霧、竹簍,這一切都圍繞著一個目標……她覺得自己又走進了一個新的更加明亮的世界。趴在這萬山中的一個山坡上吹火就吹火吧!這也是使人興奮,使人感到幸福的工作啊……
東娃還在滔滔不絕地說:“有誌氣,有出息的人,誰幹這個!人家鑽山開洞,尋的是鐵礦、寶貝,我呢,踩著地皮撿的是爛柴火;人家守的是高爐,我看的是三塊石頭的灶;人家煉鐵,我在這兒煉水,我自己倒成了一架鼓風機……上回,有個同學來看我——他和我一樣,是偷偷從家裏跑出來的,在山裏堅持不走——他向我遞挑戰書,我躲到山後頭,給他個不照麵!你們想想,人家找我比賽煉鐵,我卻在這兒吹火,咋有臉見人,哼……”
“小東娃,你這是胡說八道啊!”黑鳳心裏想。
東娃的話沒完沒了,葫蘆和芒芒從山頂下來了。芒芒背著一二百斤重的一塊大礦石,葫蘆兩個胳肢窩一邊挾一塊大礦石,每一塊少說也有四五十斤。芒芒點點頭,向黑鳳和月豔打招呼,一邊放下礦石,活動活動全身骨節,然後雙手叉腰,對東娃說:“東娃!你淨在這兒瞎胡扯,要是影響了她們的情緒,我可不負責。”
東娃張大眼睛,醒悟過來,斜望了兩個女子一眼,立刻改口道:“我說的,不過是我剛到這兒的舊思想罷了。其實,燒鍋也是幹革命,搞建設,大煉鋼鐵離得了燒開水的麼?每一爐鐵水,也都有燒開水的人一份功勞哩!”
月豔笑著說道:“黑鳳,你看這少先隊員,還給咱倆上洋條子哩!”
“我說的是實話。”東娃著急地說:“絕對不是洋條子!”
“怎麼不是洋條子?”月豔故意耍逗著說。
“不是!”東娃賭咒說:“要真是洋條子,把我的頭割了!”
眾人哈哈大笑。
芒芒道:“做思想工作不能是這麼個做法,這麼做,你一輩子隻能做一回。”
黑鳳、月豔笑著。東娃子憂鬱起來。
黑鳳見東娃悶悶不樂,笑著走向鍋邊道:“東娃子,不管咋說,先讓姐幫你吹一吹火。你給姐做了半天工作,姐不能讓你沒一點收獲。”說著,便和東娃一起架柴,東娃又變得有說有笑,一鍋水很快就燒開了。
葫蘆喝過開水,問芒芒道:“你說的新礦群,是在那邊山窪裏麼?”他指著東邊一座大山。
“過了那個山坳,順山邊過去就是。”芒芒說。
“路怎樣?”
“到堆礦場去,比這兒能遠一半裏,路不難走,稍稍刨幾钁頭,就是一條好路。”
葫蘆道:“那邊山窪我也跑過,沒有發現呀,你是咋日鬼的?”
芒芒道:“誰知你老人家是怎麼看的?”
葫蘆道:“我隻在那兒粗略地看了一遍,沒有細刨。”
芒芒道:“我從天麻麻明搞到現在,深深淺淺挑了十幾個壕壕啦!”
葫蘆道:“這一下好啦,咱們的高爐再不會挨餓了!”
芒芒道:“下一步全看你的了!”
“沒問題!”葫蘆說;“窩棚裏有幹糧,你先吃點幹糧。”
“別管我。”芒芒說:“先安頓她們吧!”
“對!”黑鳳興衝衝地說:“我的一雙手,早都癢癢了!”月豔道:“先得給我們找個住處,讓我們把行李安頓好啊!”“行李先放在這兒。”葫蘆說:“我這就領你們去弄住處。”葫蘆領著兩個女子,來到窩棚西邊的空地上。這兒有個一丈多長,七尺多寬,一尺多深,幹燥平整的方坑,坑北麵是一道六尺多高的土石相間的小崖墊,墊上微微隆起,自西向東,像一道魚脊梁,這就是山巒分水線。西斜的太陽照射在石土墊上,散出暖洋洋的氣息。
“你們倆就住這兒。”葫蘆說:“這兒背風向陽,地麵也幹燥。”
月豔以為葫蘆故意開玩笑,便說道:“咋?讓我們倆睡在坑裏呀!睡平了背風,坐起來可就不見得背風了。”
葫蘆說:“你先別忙著發言呀,大嫂!”
“咋還沒咋,我倒成了大嫂了!”月豔滿臉通紅,轉過身去,小聲笑著說。
葫蘆指著堆在墊腳下的木椽、向日葵稈、包穀稈和泡在水坑裏的荊條皮,說:“全部材料都在這兒,如果你們不偷懶,不等太陽落山,你們就有一座漂亮的房子住了!”
“咋?讓我們自個兒蓋房呀!”月豔驚奇地說:“你要早說一聲,我把家裏的房子背來,比這還要省事些!”
“你不要說這些怪話,大嫂子!”葫蘆板著臉孔說。
“別什麼大嫂不大嫂!”月豔故意沉著臉。
“說怪話對你沒好處!”葫蘆威嚇著說:“咱們這事業是白手起家。猛虎連的戰士,全是自個蓋房,連東娃也不例外。我們不能等國家把什麼都給我們弄好,對我們說:‘請啊,請來享福吧!’”
“你少來這一套!”月豔紅著臉不滿地說:“誰是到這兒來享福的!”
“蓋就蓋吧!”半天沒發言的黑鳳說:“自己蓋的房,睡在裏麵香。葫蘆,你可不能耍官僚,你得教一教我們怎麼個蓋法才行!”
“簡單的很,一看就會。”葫蘆說:“你們先來參觀一下這些現成的窩棚,看是咋蓋的。”
月豔道:“黑鳳,這工程師的行當你去學學吧,我待會兒就來。”
黑鳳知道她要去找芒芒,便說道:“你去吧,可不能耽擱得太久。”
月豔走了。
葫蘆問黑鳳:“她去幹啥?”
黑鳳道:“還用問麼?找你大哥去了。”
葫蘆不悅地說:“頭一回原諒她,下一次可不行了。她到這兒是煉鐵來的,還是談情說愛來的?”
黑鳳道:“公私兼顧!”
葫蘆道;“看她那神氣……可不能以私為主。”
“別胡說,她在她們村裏還不錯。”黑鳳說:“好了,幹咱們的正經事吧!”
黑鳳的興趣十分濃烈,她跟著葫蘆,把就近已經住著人的窩棚,裏裏外外,前前後後觀摩一遍,一邊細看,一邊聽葫蘆講解。觀摩講解完畢之後,葫蘆又講了幾點要注意的地方。
“椽柱腳要站在坑上邊一尺半遠,可不能放在坑底上,不然,一下雨,水都灌到坑裏了。包穀稈要頭朝下,腳朝上,從地麵往上,一排一排蓋,上層壓住下層,要不就要漏雨。椽柱腳要埋好,夯實,搬些大石頭壓住,免得刮起大風來,窩棚翻跟頭,滿山滾……”
“行了!這比二加二還容易!”黑鳳滿有把握地說。
葫蘆吩咐完畢,最後說:“你們動手吧!我要跟芒芒去看他尋到的新礦群。”
“不等你返回來,我們就住進去了!”黑鳳說。
葫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忘了一件事,那邊山坡上,全是一人多深的幹茅草,你們割幾捆幹茅草來,打地鋪!”
“知道了。”黑鳳說。
葫蘆站在原處,喊了一聲芒芒:“走了,芒芒,有啥話回頭再說吧!”
芒芒從另一端的窩棚鑽出來,向葫蘆擺一擺手,向山頂走去,兩人一同消失在山梁後邊。
一會兒,月豔帶著滿臉淡漠的神情,走出窩棚,慢吞吞地向黑鳳走來。
黑鳳見她那模樣,便問道:“你是咋啦?”
月豔淡淡地笑了笑,什麼也沒回答。
“到底怎麼回事呀?”
月豔笑道:“副營長同誌給我上了一堂政治課!你看我,多幸運啊!”
黑鳳見月豔話裏有話,便坐下來耐心地勸說,並答應月豔,她再找芒芒談一談,才算把月豔的情緒安定下未。兩人便動手蓋起窩棚來。
“唉!咱倒成了蝸蝸牛了。”月豔歎了口氣,笑著說:“走到哪兒,還得把房搬上。”
東娃這時走過來說道:“隻要你答應接替我,幹我這工作,我幫你蓋窩棚,我蓋的窩棚比他們誰的都好,不透風,不漏雨,大風掀不動,山水衝不走。我再給你們編個草簾子掛上,嚴嚴實實,比西安城的洋樓還美……怎樣,你答應我吧!”
“去你的吧!”月豔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寧願蓋一輩子窩棚,也不願燒一鍋水。”
東娃的情緒一落千丈,撿起一根樹枝,又走回原處,撥著鍋底的柴火,無可奈何地說:“唉!葫蘆咋把我給看上了,硬要叫我幹這活!”
黑鳳、月豔二人,從水坑裏撈出代替麻繩的荊條皮,動手蓋窩棚了。真是會家不難,難家不會。這活兒看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特別是黑鳳、月豔兩位女子,兩雙纖纖秀手沒有多少力氣,綁椽柱的事,先把她們倆整住了。她們左綁右綁,累得滿頭大汗,手掌心也磨疼了,還是綁不牢,纏不緊,搖晃幾下就鬆散了。黑鳳憋著一鼓勁,捆一遍又一遍,立意要把椽架紮好。月豔越綁越鬆,著急地說:“媽呀!這東西咋還這麼難弄的啊,我怕咱倆終究要睡到露天地裏呢!”
東娃揚著臉,望著她們倆,看她們的笑話。聽到月豔的泄氣話,他以一個行家的神氣,說道:“這東西可難綁啦。綁不好,睡到半夜,棚子塌下來,砸到你腰上,那味道可不好受!”
“你少說這些喪氣話!”月豔沒好氣地說:“沒有你,我已經夠生氣的了!”
“你答應我的要求吧?”東娃矜持地說。
“滾遠些!”月豔說。
“你一答應我,我馬上挽袖子。”東娃說:“我一挽袖子,你的窩棚架就好了。”
“你先替我綁了,我們再考慮你的要求!”黑鳳笑著說。東娃一扭脖子,輕蔑地說:“再別說啥‘考慮,考慮’,這是官話,一說‘考慮’二字,就沒指望了。”
黑鳳道:“東娃,你可太不像話了!還是個少先隊員哩,閑閑地坐著,抄著手看笑話。還給人講條件,借機會要挾人!咱們到會上再說!”
“我是跟她耍呢!”東娃挨了黑鳳的批評,立刻改變了態度,擦擦手走過來:“我早想給你們幫忙,可是這個月豔大姐一句一個滾遠些!”接著,他湊在黑鳳耳朵上小聲說道:“黑鳳姐,這位楊李莊的女子,臉皮可真厚,當著咱們的麵,獨自一人和芒芒在窩棚裏嘀咕了半天,也不覺得害臊!”
黑鳳小聲斥道:“悄些,小孩子家懂得啥?”
月豔懷疑地問道:“你們倆議論我什麼哪?”
黑鳳道:“他說你長得又漂亮,作風又大方!”
月豔道:“小孩子家,管人家漂亮不漂亮?”
東娃道:“我是說你開通!”
月豔道:“咋?沒見過?我生來就是這樣,光明正大。你小孩子少見多怪。快幹活吧!”
別看東娃年紀小,究竟是男孩子,從小下地勞動,兩隻年輕的手,倒挺有力氣,荊條皮,架椽,倒很聽他指揮。
背礦的人來來往往,從山後上來,向山外的堆礦場走去,擦過她們的身邊,歇歇腳,喝喝水,向她們問長問短,多數小夥子,因為自己的隊伍裏來了兩位女子,也變得特別有生氣,有幹勁,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摔跤的,鬥嘴的,不由自主地在年輕女子們麵前出風頭,有意無意地表現自己是條好漢。
太陽已經壓住西邊的山頭,黑鳳她們的工作有了進展,架子撐起來了。這時,芒芒興高采烈地從東山回來,他看見黑鳳她們在生手生腳地搭窩棚,不禁輕輕皺了皺眉頭,喃喃說道:“葫蘆這家夥,真該挨揍!”
他又仔細看了看黑鳳她們的工作,皺著眉說:“不行!這經不起山頂上的大風。”正說著,葫蘆拿著一堆礦石標本下山來了。他一邊放下石塊,一邊問芒芒:“這些標本是現在就送去化驗,還是咱們先開?”
“先開!這比咱們開過的任何一處都要富得多。”說著,他向葫蘆招招手,把葫蘆拉到一邊,問道:“哪個是你的下處?”
“這個!”葫蘆指著中間一個小窩棚。
芒芒一頭鑽到窩棚裏查看著,問葫蘆道:“你蓋的嗎?你這個窩棚,怕蓋的不好吧?”
“呱呱叫!”葫蘆自豪地說:“全工地上頭一份!”
“你和誰住?”
“梁娃,寬子……一共擠了六個人。”葫蘆說。
“騰出來吧!”芒芒說:“讓給兩個婦女住!”
“呃?”
“你倒好意思,要兩個婦女自己蓋窩棚,又蓋在邊邊上,你自個住在正中央。”
“這是你立下的規程呀!”葫蘆說:“猛虎連的人,一律自己動手蓋房。”
“可她們倆是女同誌呀!”芒芒說。
葫蘆搔搔後腦瓜,慢吞吞地小聲說道:“芒芒,你這老哥,近來對婦女的態度,越來越那個了……我真替你難過。”
“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芒芒說。
“你反正是。”葫蘆說:“死娃灌米湯,沒救了!”
“少嗦,立刻騰地方!”芒芒說:“你們另給自己壘個窩去!”
“這不難。費不了半小時。”葫蘆痛快地說,“不過,有件事,你得記住,在我這猛虎連裏,不準任何人談戀——”
“再嗦,捶你!”芒芒說:“你當連長的,不惟沒有幹涉這事的權力,倒還有積極幫忙的義務哩!”
葫蘆不讚成這一條,說:“要是別人,我還願意幫忙。可是這一位啊?”他暗指月豔,“老弟算是對不起你了!”
“咋?”芒芒驚奇地問。
“不知咋搞的。”葫蘆說:“從昨天一見麵,不瞞你說,為弟的印象不佳!”
“別主觀主義,隻從外表印象出發!”芒芒說:“難道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像條牛似的,馱一架山。”
葫蘆道:“我是個直性子,咋想就咋說。不信你聞聞,她十有八九還擦著點香粉哩!”
“你的鼻子也太尖了!”芒芒板著麵孔說。
“好好好,算我莽撞!”葫蘆說著轉向黑鳳,喊道:“喂!黑鳳,你們倆,算了吧!別拿建築材料出洋相了。”
“為什麼算了?”黑鳳說:“我們總會蓋好的!”
“副營長給你們號下住處啦。”葫蘆說:“他把我從我的窩裏攆出來,給你們騰一個現成的窩棚。”
月豔道:“你早該這麼辦!這會兒麼,已經遲了!”
“我本來想這麼辦。”葫蘆說:“可是怕違反了我們猛虎連一成立起來就立下的老規程。”
“什麼老規程呀?”黑鳳問。
“事無大小,一律自己動手!”葫蘆自豪地說。
黑鳳道:“既然有這麼個好規程,我們也不想打破它。照規矩辦事!”
黑鳳堅持著要自己搭蓋窩棚,芒芒也沒法子。於是他和葫蘆一起動手幫忙,五個人,割鋪草的割鋪草,搭棚的搭棚,不到半小時工夫,一座新的窩棚蓋好了,芒芒又把葫蘆窩棚上的一塊重帆布簾子摘下來,掛在新窩棚門口,並對葫蘆說:“你另外給自己弄個簾子去吧!”
葫蘆笑道:“你不剝我一點皮,總是不甘心。”
黑鳳和月豔住上了新窩棚,心裏充滿了自豪與快活。她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住在用自己的雙手蓋的房子裏。由於芒芒所表現的真誠的關懷,月豔也高興起來了,她並不以為這是芒芒的一貫的作風,卻一個心眼地暗自認為,芒芒隻是衝著她才這麼做的。因而在工作的過程中,她不住地對芒芒送眼風,適才的怨氣,也消失了大半。最後,她悄悄對黑鳳說;“你別找他談了,我說過的話,也不用再對他說。”
房是草房,鋪是草鋪,幹草散發著濃烈的暖烘烘的香氣,刺激人的神經,令人興奮。這一夜,她們兩人,先參加一次突擊隊員們的臨時會議,會後,黑鳳又拉著月豔到臨近窩棚去串門,找背礦能手們去取經,請人家介紹經驗,很晚很晚才回來。黑鳳躺在草鋪上,久久不能入睡,窩棚外麵,那沸騰的礦山夜生活,吸引著她,終於引得她離開草鋪,鑽出狹小的窩棚來。
月色籠罩著群山,群山那麼靜,又那麼喧囂。山前山後,溝上溝下,閃耀著馬燈和手電燈的萬點燈火。燈火在移動,在閃爍。遠處,看不見人,卻聽見人的腳步,聽見人們你呼我喚的聲音。礦石和礦石碰擊的嘎啦啦的聲響,不間斷地從溝底的堆礦場升到山頂上來。月豔因為另有心事,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便鑽出窩棚來找黑鳳。黑鳳靈機一動,從窩棚外麵,撿起兩個竹簍,拉著月豔,悄悄走進不相識的背礦者的隊伍裏,懷著按捺不住的喜悅的心情,踏著月色,向山後走去了。
第十五章
一滴一滴的水珠,彙成波濤洶湧的海洋,一粒一粒的砂石構成曠莽無涯的大戈壁。任何轟轟烈烈的事業,對那長年累月實際上參與其事的人來說,則是細微的,瑣屑的,從旁看來,甚至是單調的;就像一滴一滴的水,一粒一粒的沙,單獨看來,是極平常極單調的一樣。十天來,黑鳳除開短促的睡眠和匆忙地吃飯以外,從早到晚,日日夜夜,就是背石頭,一塊一塊,一簍一簍,一趟一趟,背啊背啊,上山下山,天晴天雨,背啊背啊,一裏二裏三裏,背啊背啊背啊;然而山還是那麼高,地還是那麼厚,好像上萬個人,上萬個背簍,一天又一天,也不曾動它的一根毫毛似的。起初,黑鳳還感到新鮮,激動,兩天以後,她漸漸感到有點兒平凡了;十天過去了,一點轟轟烈烈的英雄的事跡,也不曾在她身上或她的周圍發生。可是說也奇妙,她並不覺得枯燥,越到後來,她越是體會到這種平凡而艱巨的勞動中,蘊藏著無限的樂趣。她始終留心著周圍的同伴,那些被人到處傳誦的英雄人物和他們的模範事跡,看起來也極其平常;在觀察,討論,爭辯和親身體驗中,她漸漸懂得了一條真理,英雄事業,是由億萬個人的平凡而具體的工作和勞動彙集起來的;在這億萬個人中,那些英雄模範人物,乍看起來和他周圍的人們並無區別,所不同的,在於他們抱著明確的建設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理想;他們是有信仰的人,因而對待那些日常的瑣屑工作和平凡的勞動,態度不同;他們總是事無巨細,都全力以赴,始終把這些集體的平凡事務,擺在自己的生命之上罷了。黑鳳不時地想起那位女八路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她參加過長征,當黑鳳的媽媽驚奇地問她,二萬五千裏,她怎麼走過來的啊,她笑著平平淡淡地說:“一步一步走的呀……”
又一個平常而動人的礦山夜晚。
黑鳳隻睡了一小會兒,被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了,她以為大夥都起床了,便連忙坐起來。她先豎耳諦聽,聽不見淅瀝的雨聲,又透過帆布簾的縫隙向外望去,黑色的天空裏,星光閃爍,她的心情立刻舒展開來。昨天下午收工很早,芒芒傳達縣鋼鐵指揮部會議的決定,由於采礦工作遠遠落在冶煉工作後麵,指揮部決定從今天起,要開展一個高產突擊周,得把工具準備好才行。猛虎連的夥伴們開會開到深夜,大家提倡議,寫決心書,找競賽對手,情緒十分熱烈。黑鳳激動異常,和團組長庚寅挑戰競賽,庚寅接受了。黑鳳想著昨晚的情景,穿好衣服搖搖月豔,月豔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動也沒有動。最初幾天,月豔的情緒倒還蠻高,背起石頭來不讓黑鳳,有一次她甚至背過一塊一百三十多斤的大礦石;近幾天來,她漸漸變得沉默了,偶爾和黑鳳說起話來也很衝,要不就磕磕打打,說不成個來回話。有時候,又一個人遠離窩棚,坐在山邊,呆呆望著無邊的群山想心事。黑鳳幾次主動找她談心,她都把心兒的門戶關得緊緊的,不願向黑鳳披露一言半語。黑鳳又搖搖月豔,見月豔還是動也不動,便獨自鑽出窩棚來。她向其他幾個窩棚看看,大家睡得正香呢。原來是別的采礦連的夜班工人,偶爾打她的窩棚旁邊經過,攪醒了她。那一班工人已經爬上山梁,沿著山梁向西走去,在低低的一彎殘月下,一隊人影順山梁蠕動著。
天色還早,啟明星剛剛冒出東邊山巒。黑鳳計算著,再有一個鍾頭,大夥就要起床上工了。她不想再躺到草鋪上去,打算趁這空兒,給大家修補修補背簍,便沿著一排窩棚尋找綁紮竹簍的麻絲,皮條。她聽著小夥子們從窩棚裏傳出來的雷鳴似的鼾聲,他們像是在比賽似的,你一聲,他一聲,交織成一首鼾聲大合奏。黑鳳獨自笑了。小夥子們的鼾聲,很使她動心。
她對他們產生了一種愛憐的心情。她第一次體驗著這種新奇的感情,一陣甜滋滋的快樂的風,輕輕掠過她潔白如紙的心頭。
麻絲皮條找到了,黑鳳又找到了幾個破損了的背簍,仔細檢查一遍,修補一下還可以用。天光很暗,看不清楚。她決定等一等再動手。
山風吹過,前邊不遠,飛起一點火星,火星一亮,立刻又消失了。她定睛細看,隻見那兒黑地有一個龐大的家夥,蹲伏在地上,她不禁嚇了一跳,再一細看,忽然想起那是燒水的行灶,黑家夥不過是那口大鐵鍋罷了。她正要轉身走開,走了兩步,忽然想道:“天不早了,該是搭火燒水的時候了,東娃子咋還不起床呢?”她去喚東娃,走到窩棚門口,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何必叫他呢!他年紀小,讓他多睡會兒罷!我還可以借著火光修背簍。”
她把竹簍放在鍋邊,揭開鍋蓋,給鍋裏添滿了水,撥一撥鍋下的柴灰,撥出來幾塊紅彤彤的積火,她到窩棚去撕了一把幹茅草來,把火球包在茅草裏,吹了一陣,茅草柴轟地一下燃了,她連忙把火塞在鍋下,添好硬柴,大火趁著山風,很快地燃燒起來了。
火燒著。她到窩棚裏拿來毛巾,預備借空兒洗洗臉,但忽然想到高山上吃水困難,要一擔一擔從山下挑,便又決定不洗了,隻勉強把手巾蘸濕,把臉龐擦了一擦。她擦過了臉,把鍋邊所有的幹柴全添到鍋下,使灶火燒得更旺,便站起身來,到附近撿柴。她剛剛撿了一抱柴往回走,忽然看見東邊的窩棚裏鑽出一個人來,那人先向火光望了一眼,又轉動著腦袋向左右搜尋,發現了黑鳳的身影,立即厲聲問道:“誰?”
“我!”黑鳳邊走邊回答。
那人也走過來,火光遠遠地映紅他的半邊臉。原來是芒芒。
“我去撿一把柴火,沒柴燒了。”黑鳳解釋說。
“嚇了我一跳。”芒芒說:“我當是哪個窩棚失了火哩!”兩人一起走到鍋邊來。芒芒說:“這麼早,你起來幹什麼?燒水有專人。你應該抓緊時間多睡一會兒,突擊周一開始,睡覺的機會就不多了!”
“大夥兒不是都在睡嗎?”黑鳳指著一溜窩棚說。
“你聽他們睡得多美!你怎麼這麼早就爬起來呢?去吧!大概還能睡一個鍾頭。”
黑鳳一邊給鍋底添柴,一邊說:“反正天也不早了,不如燒鍋開水,同誌們一起床,就能喝開水,吃幹糧了。”
“叫東娃來燒嘛!”
“東娃小,讓他多睡會兒吧!”黑鳳說。
“這麼說,你也比我小幾歲,你去睡吧,讓我來燒!”芒芒說。
黑鳳道:“你多少日子沒正經睡覺了。這點時間也難得,你應該多睡一陣,水開了,我叫你!”黑鳳一邊說,一邊就著火光,紮補起背簍來了。
“我不能睡。”芒芒說:“我要上營指揮部去,得早點走哩!”
“這陣去幹啥?天亮再走也不遲!”黑鳳說。
芒芒道:“昨天晚上給家裏打了電話,要世昌叔帶十個人來,參加這個突擊周。我想去看看不知他們來了沒有。”
“再快,也得到天亮以後才能趕到啊!”黑鳳說著,見芒芒也不急於離開,便笑著說:“你去替我撿點柴吧!近處撿不到,遠處,黑洞洞的……”
芒芒有點遲疑。在村裏,除過葫蘆而外,黑鳳就是他工作上一個誌向相投的最得力的助手了。雖然她離開學校回到農村的日子並不久,可是她卻像是一股山洪似的,是衝進村裏來的,村裏年輕人,特別是女青年,被她掀起的那股力量卷起來了,空氣改變了。芒芒打心眼裏尊敬黑鳳,他把黑鳳看得很高。黑鳳是個渾身長著刺的姑娘,實在說,芒芒能批評她,可也有點怕她呢,她指責起芒芒的缺點和錯誤來,是那樣尖銳,連芒芒的冤家對頭們聽了都很驚訝。正因為這樣,他平時很喜歡和黑鳳在一起談談工作、學習。他很羨慕黑鳳的學識比他豐富,讀的書比他多,有時雖然沒啥緊要事,他也喜歡和黑鳳談天。漸漸地,他的心裏,對黑鳳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他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心事向任何人透露,連他的好友葫蘆,也沒來得及察出他心中的隱秘,他卻聽說黑鳳和外邊什麼地方有了通信關係。芒芒是個性格堅強、為人正派的青年,從此以後,除非工作需要,他便盡量避免單獨和黑鳳在一起了。
黑鳳見芒芒有些為難,便說道:“不行的話,你就去吧!柴,等會我自己去撿!”
“行!”芒芒離開灶邊,向東邊的山坡上走去。
黑鳳望著芒芒的高大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沉沒在朦朧神秘的山地夜色裏,她還靜靜地凝望著他走去的地方。
十天來,雖然日日夜夜,翻山越嶺,低著頭背石頭,雖然在工作中結識了更多的棒小夥子,不知怎的,黑鳳卻更注意芒芒了。芒芒的出現,又引出這幾天來在她內心生出來的思想,芒芒也好,葫蘆也好,不也是很平常麼,不也是一塊一塊,一簍一簍背石頭?不錯,他們每一次比別人背得多一些,每天比別人多背幾趟,但是歸根到底,背石頭畢竟還是背石頭。芒芒是一個負責人,他要完成上級分配給他的任務,但他不也是一塊生鐵又一塊生鐵地日夜積累著,來完成黨對他的委托麼?不錯,紅星營比別的營完成得多,完成得好,芒芒在做這些瑣屑事情時,是有著一個遠大理想的,他決不三心二意,他總是全力以赴的,他因此在人們的眼裏便是一位英雄模範。黑鳳越來越覺著,在她的心目裏,今天的芒芒和以往的芒芒不同了,但是在她的心目中,芒芒仍然是一位英雄,甚至可以說,更是值得尊敬值得親近的人物。雖然,這種感覺,在她當初回到農村時就漸漸產生了,卻不曾像今天這樣明確。那時候,她還以為在農村裏做莊稼,英雄也隻可能是那個樣子吧?然而到這萬眾沸騰的礦山之後,她對於英雄事業和英雄人物,便有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認識了。啊!想到哪兒去了?黑鳳自己也覺得奇怪,不知為啥,在山上這幾天,特別是最近幾天,芒芒的影子,老是闖進她的心裏來。
隨著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芒芒從蒼茫的夜色裏走出來。他抱著一大堆幹柴,態度顯得十分安靜柔和。“夠不夠燒?那兒還有棵枯樹,要不要我去拔出來?”
“夠了!”黑鳳從沉思中抬起頭來。
芒芒放下柴火,站在鍋邊,烤烤火,想走不想走的樣子。黑鳳看出他的躊躇,說道:“坐下嘛,早晨山裏怪冷的,烤烤火呀!”
“這兒就是這樣。一早一晚凍得要死,晌午,熱得人流油。”芒芒說著蹲下來,也撿起一個破竹簍,和黑鳳一道,修補起來。“初從平川來,受不了;日子久了,就習慣啦!”
“你穿那麼點衣服行嗎?”黑鳳看著他那被荊棘掛破了的單衫。
“我一年四季都是這樣。”芒芒說:“大雪天也沒扣過前胸。”
“你身體好。”黑鳳開玩笑地說:“我還不行,冬天怕冷,夏天怕熱。”
芒芒笑道:“你這話要是讓你們連長聽到了,準說你這是嬌氣!說你們那一夥全是這樣子,隻懂得夏天追陰涼,冬天趕太陽,哪兒舒服往哪兒撲。”
黑鳳道:“這一向,他對我們態度不同了,他進步多啦。”
“那是對你。”芒芒說:“十多天來,你始終不落在男子後邊,又敢麵對麵批評他,他很尊重你,還有些怕你哩!”
黑鳳笑道:“不瞞你說,我一到猛虎連,就想到對付葫蘆的一條辦法,有機會就當麵批評他,批評得他跳起來,再窩下去,叫他對我們有點害怕,他就不敢對我們婦女隨隨便便地發狂言了。”
“你算掌握了你們連長的脾氣了。”芒芒說:“不過,你隻說對了一半。”
“呃?”黑鳳好奇地問。
“有一次,你背了一百五十斤重的一塊大礦石!”芒芒說。
“是啊。”黑鳳笑著說:“一百八十斤又怎麼樣?”
“你們連長嘴張得這麼大。”芒芒學著葫蘆當時驚奇的模樣,“過後,他對我說了不下十次。”他說,“啊呀呀,節氣變啦,螞蟻馱起秤錘啦!”
“呃?原來他把我看做個小螞蟻啊!”黑鳳笑著說。
芒芒道:“不,他沒小看你的意思,是你把他嚇壞了!”
“憑良心說,我倒沒想嚇他。”黑鳳俏皮地說。
芒芒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我倒想問你,為啥要這樣蠻幹?”
黑鳳道:“那還不明白,一來為鋼鐵,二來為了給三萬萬人爭一口氣唄!”
“以後不準再這樣蠻幹了!”芒芒板起麵孔說。
“喲!人家領導是鼓幹勁,你這領導啊。”黑鳳俏皮地望了芒芒一眼,“卻板起臉孔給人泄氣……氣可鼓而不可泄呀!”
芒芒道:“你這種蠻氣可得多少泄一點。”
“小心我給你貼大字報!”黑鳳帶笑地威脅著。
“貼什麼我也不怕!”
“哦!”黑鳳好奇地說:“你說這話,腰粗氣壯,好像有啥後台似的?”
“你說對了!”芒芒說:“為這事,我沒少挨陳書記!”
“真的?”
“那天,你正好讓陳書記碰上,是不是?”
黑鳳點點頭說:“可是,那天,陳書記卻一再給我鼓勁呀!”
芒芒道:“陳書記遇見你的時候,你正在爬坡,他當時隻能鼓勁,他害怕一講旁的,你的力氣一鬆,那塊大石頭把你壓成一塊餅。可是一到堆礦場,他就打電話找我,那一頓好訓啊!我當時要找見你啊,非捶你幾下子不可。這是我一邊挨訓,一邊下的決心。”
黑鳳笑道:“現在捶吧!”
芒芒笑了。
黑鳳改變話題,問道:“芒芒,你們的事,進行得咋著哩?”
“什麼事?”芒芒問。
黑鳳用下巴指一指自己的窩棚。
芒芒笑了笑說:“我還沒摸透她的思想。看起來還不錯,幹起活來,也有一股蠻勁……你說呢?”
“是不錯。模樣也長得挺疼人的。”黑鳳說:“說到她的心思,我也跟你一樣,一時還摸不清。”
“你聽她說過我什麼沒有?”芒芒問。
“這幾天沒有。”黑鳳說:“這幾天她不大講話,情緒有點那個。聽說,她幾次找你,想單獨和你在一起,可是……”
“我到哪兒找時間呢?”芒芒說:“說來也是我的不是,這十多天,能像今天這樣坐下來,修補修補竹簍,還是頭一回。”
黑鳳點點頭,停了一停,又忽然問道:“芒芒,你回來幾年,怎麼不在咱村找個對象呢?”說完這話,黑鳳自己卻吃了一驚,怎麼忽然提出這麼個問題?好沒來由啊!
芒芒道:“咱村姑娘眼頭高,哪一個會瞧我一眼麼!”
黑鳳笑道:“你這叫主觀主義!”
“呃?”芒芒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目光望住黑鳳。
黑鳳覺察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急忙改變話題,說道:“你不是說,你有急事要下山嗎?”
“剛才你說……”
“我啥也沒說。”黑鳳匆忙改口道:“你在這兒耽誤的工夫不少了。”
芒芒動也不動地望著黑鳳。
“你該走了。”黑鳳一本正經地說著,又到一旁去找損壞的竹簍來修補。
芒芒稍站一會兒,無可奈何地下山去了。
窩棚裏的小夥子們,又有人醒來了。頭一個鑽出窩棚的是東娃。他提著一個滴答滴答的馬蹄表走過來,看見黑鳳坐在鍋邊燒水,高興的樣子難以形容:“啊!黑鳳姐!是副營長派你燒水的嗎?”
“是啊!不是他再是誰呢?”黑鳳故意逗弄東娃。
“我早就說過。副營長調你們來,是來替換我的工作的。你已經背了十來天礦了,是不是換一換我的工作?”
“你這麼小的個兒,幹得了嗎?”黑鳳說。
“嗨!你愁你!”東娃自豪地說:“從今向後,你隻要經常把開水給我準備現成就行啦,我要向他們每個人送一份挑戰書!”
“東娃,你高興得太早了!”黑鳳說:“誰也沒有派我,是我自個想要燒的!”
東娃呆住了:“你自個?既然沒派你,你為啥要燒?”
“我想叫你多睡一會兒。”黑鳳說:“我看你睡得怪香的。”
東娃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十分疑惑地問道:“剛才誰在這兒,不是副營長嗎?”
“是他。”
“他和你說些啥?”東娃不相信地追問。
“啥也沒說。”
“我明明聽見你們在說話。”
“說閑話,拉家常嘛。”黑鳳說。
東娃搖搖頭。“你不要哄我,你們的話,我沒全聽見,卻聽見了幾句。”
“你聽見啥?”
“我聽見你們說什麼‘對象’‘對象’的。”東娃說:“好像是說結婚的事哩,你當我沒聽見!”
“你聽見又怎麼樣?”黑鳳笑著說:“要知道,我是媒人啊!”
“噢,對啦!”東娃一本正經地說:“當個媒人可忙了,要兩頭打通思想哩!”
鍋開了,東娃抽出鍋底的柴火,望一望高高升起的啟明星,看看馬蹄表的指針,從衣袋裏掏出個哨子,尖銳刺耳地連吹了三聲。
窩棚裏,鼾聲停了,接著而來的,是急促穿衣的聲、幹草的沙沙聲……
東娃又說道:“黑鳳姐,我擔保你給副營長說媒,一定能成功。”
“為什麼?”黑鳳很有興趣地問。
“他相信你呀!”東娃說:“他最相信你。”
“你從哪兒看出來,他最相信我?”黑鳳問。
“這還看不出來麼!”愛說話的東娃繼續說道:“你別看副營長當麵批評起人來那麼凶。他心裏對人可好啦。我從來沒聽他說過你一句不好的話。”
“這算不得什麼!”黑鳳說。
東娃接著說道:“平時,他最愛聽人家說起你。一聽有人說起你,他就把耳朵紮得高高的聽哩,不聽完他不走。”
“你這全是瞎扯!”黑鳳說。
“我要說得不真確,你把我頭割了!”
“又是把頭割了去!”黑鳳笑道:“你的頭,用處倒真多。”
“你不信?”東娃說:“昨天,我還聽見他和月豔說,要月豔多和你談談,向你學習,他把你說得成了神啦。”
“淨是你胡編下的!”
“我胡編這幹什麼?”東娃不高興地說:“我閑得沒事可幹啦?”
“別生姐的氣啊!”黑鳳笑著說:“姐信你的話就是。”東娃高興了,最後又說道:“你還不知道,月豔一聽他把你說得那麼好,一下子就炸啦……真是莫名其妙!”
“呃……”黑鳳笑眯眯地望著東娃,仿佛對小東娃子十分感興趣似的。
小夥子們一個一個都鑽出窩棚來,鬧轟轟地洗臉,喝水,吃幹糧,圍在一起看黑鳳修補竹簍,誇獎黑鳳的手藝,其中不少人,由於年輕力壯,精力過剩,免不了抽空兒嬉笑追逐,抱起來,摔跟頭,在濕漉漉的山坡草坪上打滾。過一會兒,哨聲響了,大家急忙拿起背簍,紛紛走向後山,緊張的高產突擊周,那使人永遠難忘的七天七夜,在這個黎明中開始了。
第十六章
這是英勇的七晝夜,緊張的七晝夜,多風多雨、很少睡眠的七晝夜。在這不平常的七晝夜裏,土高爐的數目也增加了,它們一個個張開巨大的嘴巴,貪婪地晝夜不停地伸著巨大的火舌,把大量的礦石吞到肚裏去。電話鈴不斷地響著:
“要礦石!”“要礦石!”“要礦石!”……
要礦石的呼聲從各個角落裏傳來,雪片似的信件、挑戰書,飛到礦山;各煉鐵場聯合一起,向采礦和背礦隊伍,提出了挑戰。各煉鐵場派出了不少精明能幹的人,紛紛跑到礦山來日夜守著。礦山發出堅決地回答:決不讓土高爐斷炊。大批新來的人,湧上礦山。山穀裏擠滿了人,窩棚不夠住,人們挖了無數簡易的土窯,用它來安身,躲避風雨。
丁世昌親自帶領的十個人,在突擊周的當天早晨,就趕到雙槐莊,看來,他的作風也漸漸改變了。十個人裏,有一半是青年人,葫蘆還不滿意,跑到營部去找世昌大吵了一場,弄得世昌也大發雷霆。芒芒這回也站在世昌一邊,批評了葫蘆幾句。
芒芒覺得世昌也有世昌的困難,請世昌支援,已經很難為世昌了,世昌又親自出馬,也算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便勸住了葫蘆,把全營新調來的年輕人給葫蘆派去,把體力稍差一點的留在砸石場。葫蘆得到一批生力軍,也就消了氣,帶著一幫新來的青年回到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