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瓦匠在黑暗中回答。
“不是還給關老爺許了一口豬麼?”
“你這迷信腦袋!他關老爺連個豬娃也沒給過咱,咱憑啥要給他獻個肥豬呢!我不信這一套!”
“不要瞎說胡道了。”老婆說:“娃回來,咱可要給關老爺還願!”
瓦匠開玩笑地說:“這麼辦,豬場常殺豬哩,哪一天,我到豬場借上一條豬尾巴,給關老爺獻一獻就是了!”
“你就能胡說!”
房裏寂靜無聲了。過了不久,瓦匠聽見老婆在黑暗中摸摸揣揣下炕,問道:“鳳娃媽,這麼早,你幹啥去呀?”
“我去看看鳳娃,是不是把被子蹬開了。”瓦匠老婆說:“這娃從小睡覺不老實,愛蹬被子。”
過一會,她回來了,睡不多久,瓦匠又聽見的聲音,瓦匠問道:“她媽,你又做啥去?”
“唉,你不用問。”瓦匠老婆不樂意地說:“隻管睡你的覺,不要管我!”
“咳!這老婆子真嗦!我教育你多回了。你……”老瓦匠不以為然地嘟噥著。
第二十一章
黑鳳每天都說要走,要走,可是兩天時間過去了,她還待在家裏。她病了一天,瓦匠夫婦總想強迫她睡一天大頭覺;可是黑鳳哪裏是個閑得住的人?南巷,北巷,村東,村西,她整天丟開耙兒弄掃帚;一會會,滿村滿巷又到處是她的喊聲和笑聲了。昨天,她又到她們的青年試驗田裏,和留在田間的青年夥伴們忙活了一整天。那沁人肺腑的泥土、麥苗的香味,又引起了黑鳳對田間勞動的興味。此外,家裏小巧而清靜的院落,潤濕而光潔的土地,貼著紅紅綠綠窗花的窗格,掛在牆上的殷紅辣椒,門台階上的陽光,從椽縫裏露出小腦袋的麻雀,蹣蹣跚跚的母雞,明亮而整潔的小炕,朱紅的桌凳,書籍,爹娘走來走去的姿影,溫和的聲音……這一切,她多年習慣了的溫暖的家庭生活氣氛,也強烈地攫住了她。更何況,這一次,當她說到要走的時候,媽媽雖然不像上回那樣心慌意亂,苦苦挽留,甚至還有說有笑,鼓勵她在外安心工作,可是總還借口說她的傷風病還沒好利落,走了她不放心,要她多停一天,把她那年輕溫柔的女孩兒的心腸軟下來。
兩種不同的生活在吸引她,爭奪她。一邊是小家庭的溫暖與和平,另一邊是革命勞動的緊張與艱苦。年輕人,第一次出走是容易的,推動她們的,是各式各樣的浪漫的憧憬,壯麗的英雄生活的想象:山崩,石飛,高爐,烈焰,鐵水,危險的時刻,奮不顧身的搶救,光榮的傷痕……二十天的現實生活經曆,卻是完全不同的情景,勞動就是勞動,英雄事業是老老實實的事業,背礦就是背礦,如果說這就是英雄事跡、偉大功勳的話,那麼,這偉大不在別處,它誕生在腳底板上和放置竹簍的脊梁上,正像誕生在挑糞土的肩頭、握鐮刀的手掌心一樣。這不是瞬息之間的偶然舉動,這是長年累月,靠畢生精力和心血才能做到的。現在,就是這種力量,在黑鳳的心裏,和父母小家庭中的和平、安逸與溫暖的融化力對抗。再一次的出走,跟第一次比起來,需要更堅強的意誌力,需要十倍於前的勇氣才行。黑鳳是有這種意誌和勇氣的。這意誌和勇氣是二十天的艱苦生活賜予她的,是千萬人共同生活的場景,是興才、老支書、馮老奶奶、陳書記、紅領巾們賜予她的,也是始終同她鬧別扭而終於棄工回家的李月豔從反麵激發她的。兩天來,她不曾有過一瞬間不去礦山的念頭,那在她是不可想象的。隻是,父母家庭的和平與溫暖,緊緊地縛著她,使她一時間擺不脫那一絲眷戀之情。何況,二叔、春蘭、三福老爹和突擊隊的夥伴們,你來,我往,七事八事呢!
還有一層,兩天來,媽媽幾次提起那個薛佩印來。媽說他這幾天就要回來,他是受工廠委托回來招收工人的,也是特意回來和黑鳳見麵的。媽媽日夜不安地盼望著這次會見。他是鄰村鄰舍的人,又是好小夥子啊!黑鳳在春蘭最初介紹他們通信時起,並沒有十分重視這件事,那時,她還不願意為這種“無聊”事情傷腦筋,更何況從芒芒挽著她冒雨登山的那一時刻起,她的心裏一時萌生出那個念頭,而此後芒芒的影子常常無緣無故地闖進她的心靈裏,“你可一定要回山上來啊!”那句話和那眼神已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可是,這畢竟是一個女孩兒的終身大事,她也漸漸懂得了這未來的一步,將影響她的一生,這是不能憑一時的盲目感情來草率行事的。何況,她一向習慣了把芒芒當做自己的革命戰友、向導和大哥哥,至於別的事情,她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想一想啊!薛佩印跟她同過學,她上初中的頭一年,也正是薛佩印高中將畢業的一年。他在學校裏是非常有名的,他的功課好,無論哪一次考試,都是名列第一。他是教師最鍾愛的學生,又是全校女生爭相羨慕的男子。女生們的崇拜,還因為他長得一表人才,而性情又是那樣的溫和。這樣一個青年和她通過幾封信,如今又要來跟她見麵,如果說黑鳳這時不為此而動心,那是連黑鳳自己也不會相信的。究竟該怎麼辦呢?
回家的第三天早晨,假期的最後一天,黑鳳剛一起床,媽媽就送過來一盆洗臉水,還特意拿了黑鳳的漱口杯把漱口水也舀好了。媽媽滿麵春風,眉開眼笑,話多了,動作也變得敏捷了。
黑鳳洗過臉,坐在窗前,細心地梳頭。她已好久沒有這樣用心地打扮過自己了。不僅從上山以後,而是從去年冬天,大躍進開始以後,就沒有這樣心地平靜地打扮自己。她原是討厭姑娘們花費很多時間梳頭打扮的。可是,不知怎的,今天早晨,她卻有了一種打扮自己的奇怪的欲望。她對著擦拭得很潔淨的鏡子,抖開烏雲似的美麗的長發,微微傾著頭,讓柔和而光豔照人的黑發,像黑色的瀑布似的,從右肩披散下來,半遮著她那曬黑了的前額,明亮而美麗的眼睛,和雙眉間那點針尖留下的紅斑。她對著鏡子,望著自己,雙眸含笑。她是被自己的美麗深深陶醉了。
窗外,一隻蘆花公雞高叫,那聲音,在雨後高原的秋天早晨,顯得特別剛強、柔潤而嘹亮;麻雀在房簷上跳著,唧唧叫著,黑鳳剛剛抬起眼睛來望它們,它們便立刻警惕地屏住聲息,接著,撲嚕嚕飛向天空去了;陽光還在房坡上,天空浮動著明媚的白雲,媽媽在院裏輕快地婆婆娑娑地走動著。
黑鳳把窗戶完全打開,讓高原上的晨風吹進窗裏來,她迎著輕輕的風,用藍色的梳子抖動著頭發,梳了又梳,接著便編起辮子來,她編了又解,解了又編,一條長辮,費了好多工夫方才編成,她又低頭照照鏡子,用手輕輕掠一掠鬢發,這才不無驕傲地把鏡子推開。
做完女孩兒家這些日常作業,離開鏡子,一點事情也沒有地閑坐下來,她的心便立刻被一種模糊的不安占據了。她感到自己的心輕輕地不安地悸動著。高山,狹穀,礦洞,窩棚,紅色的石頭,上千上萬的人,彎著腰在蜿蜒起伏的山梁上往來蠕動,高爐頂上衝天的火舌,爐前工汗流滿麵的臉孔,衝出爐口的鐵水,爐長的歡樂沉醉的眼睛……全都浮上她的心頭。她無緣無故地慌亂了,不自覺地偷偷地用眼睛望望四周,仿佛有許多人正在瞧著她似的。然而,周圍什麼人也沒有。依舊是靜靜的陽光,發散著香氣的包穀穗,啄著羽毛的母雞,端著一個小篩走過院心的媽媽。
幸而,從院裏傳來媽媽的喊聲:“鳳娃!你梳洗好了沒有?”
“好了!”黑鳳回答。媽媽的喊聲打破了她不安的沉思。遙遠的山穀退去了,心中的波瀾也立刻平伏了。
“梳洗完了,你來!”媽媽喊。
“來啦。”黑鳳心地安然地走到院裏去。
院心裏倒著一堆胖嘟嘟的紅芋。媽媽說:“這是隊上分來的,你有工夫沒有?”
“我閑閑的!”黑鳳說:“啥事也沒有。”
“有工夫,把這洗洗。”媽媽說:“我想給咱蒸上些。”
黑鳳往一個大瓷盆裏添滿了水,把紅芋泡進去,喊道:“好大的個兒喲,像個罐罐子似的。”
“今年的紅芋就是好。”媽媽說:“誰也沒見過。聽他們說,東崖上那一畝紅芋,不收一萬,也要收八千哩。要不,人人都說今年一定是個好收成哩。”
“地翻得深,糞上得飽,功夫下得細,它能不多收嗎?”黑鳳一邊洗一邊說:“我們青年試驗田的紅芋,差不多都有小娃枕頭那麼大。”
媽媽說:“就招了雨多的禍了。論節令早該出紅芋了,雨下得出不成,這東西又容易爛。這幾日不挖完,就爛到地裏了。”
這時,爸爸帶著雙腳泥土從外麵回來,黑鳳趕快給爸爸打來洗臉水。媽媽問道:“你不是說出村去嗎?”
“我就是剛從楊李莊回來。”瓦匠一邊掬起水來往臉上撩,一邊說:“跑了三回了,也沒見上正角兒。”
“咋?沒見上月豔麼!”黑鳳一邊把洗好的紅芋送到廚房,一邊問。
“連她家掌櫃的也沒見上。”瓦匠說:“幾回都是他屋裏人出來支應哩!回回都說她掌櫃的害了腰疼病,天天往公社醫院跑哩!”
“她沒說月豔上哪兒去了?”黑鳳問。
“一會說沒回來,一會說在她舅家。”瓦匠一邊晾手巾,一邊說:“唉!那婆娘嘴裏沒實話。”
“她是劉家村劉莊客的小女。”瓦匠老婆插言道:“從小就刁鑽古怪心眼稠,有名著哩!”
“以前隻是耳聽沒有眼見。”瓦匠笑著說:“那婆娘看來是個把家貨。你估她今天給我說了個啥事?”不等別人發問,他又接著說道:“她給我說,她有十幾個新編下的荊條筐子要賣,叫我問問,看咱們隊上要不要。她一天大概就不在隊上做活,吃的官飯,放的私駱駝,淨在家裏做自己的營生,圖賣錢哩!”
“我上次去,就見她躲在家裏旋柿餅呢,那麼多,堆得像山一樣。”黑鳳說:“你沒聽她說,月豔的主意到底咋打著哩?”
“你說的是和芒芒的事麼?”瓦匠問。
黑鳳遲疑了一下說:“嗯!”
瓦匠老婆道:“夜天後晌,我還聽芒芒媽說,女家那一頭,至今還沒給個定準的話哩!”
瓦匠道:“我說了,能把你娘母倆氣死!”
“咋?”瓦匠老婆不明白地問。
瓦匠道:“我今兒問了幾回,那婆娘才說了實話。說的是:那女子在家裏等著,看芒芒是不是親自回來尋她,以這來試芒芒是不是心誠。唉!誰知那一家人懷裏抱著個什麼鬼八卦喲!”
瓦匠老婆道:“論起來,芒芒倒真是個好小夥,十村八村也難找。她要果真嫁給芒芒,倒是跌到福窖裏了。”
黑鳳再不願意談論這件事了,她改變話題,問道:“這麼說,她是不上山了?”
瓦匠說:“那婆娘說,上山不上山的事,她拿不了主意,得等姑娘回來自己決定。”
“誰知道她們在搗什麼鬼!”黑鳳說:“我不等她了,我自個走了。”
媽媽說:“你回來才不過三兩天呀!這一次去,還不曉得哪一天才能再回來一次。明天,又是你爸的生日。”
瓦匠道:“你不提我倒忘了。鳳,你就過了明天走吧!”黑鳳不知該如何回答,才不致使爹媽生氣。這時,一陣轔轔的車輪聲,從牆外飛來。一會兒,聽見趕車人在門外喚住牲口,大車在門外停下了。
“哪兒來的車?”黑鳳敏感地說:“在咱門頭裏停了。”“八分是給打包廠送棉花的花車。”爸爸說:“這兩天,縣倉庫催送棉花又催得緊了。”
有人走進門道裏來,邊走邊問道:“大表哥在家嗎?”
“誰?”瓦匠問。
黑鳳聽出了那聲音,一抬頭,果然看見表叔握著鞭子,笑容滿麵地走到院裏來了。表叔這一來,給黑鳳幫了忙。
“我說是誰呢?沒想到是你來。”爸爸說:“倒有閑空兒啦?”
“順路!”表叔說。
瓦匠老婆也從廚房裏跑出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靠在門框上,眯縫著眼睛,打量來客。
“表嫂,你在家!”表叔問候道。
“噯!我說是誰哩。”媽媽笑著說:“鳳娃子倒是說過你要來。鳳!快給你表叔端個坐的。”
“久不見麵了,你怕一時都認不出我了。”表叔說:“你身體還爽朗吧?”
“好著哩!”瓦匠老婆說:“你啥時候把胡子留下啦,真叫我一時認不得了。”
黑鳳遞過小凳,請表叔坐。表叔一邊坐,一邊哈哈笑道:
“我這胡子,啥時候要剃就剃了。這一向,人家村裏有幾個人留胡子哩,我也就隨大流,跟著留下啦。”
老瓦匠說:“原先我是留著的,大躍進一起手,我那一幫相好的一商量,就通統把它一刀刮了。”
“你們那一夥老漢,就和人不一樣。”瓦匠老婆說。“留的好好的,猛乍子刮了做啥?看去倒覺得怪勢的!”
黑鳳笑著問道:“留個胡子,還有啥講究嗎,爸?”
瓦匠道:“咱這北鄉一帶鄉俗,不抱上孫子,或是不到五十歲,不興留胡子,如今這些留胡子的人,都是想裝老漢,少做活,上敬老院吃閑飯哩!”
黑鳳嗬嗬笑道:“爸,你咋不給我早說,你要早一個月說了,看我不發動青年,一人一把剪子,守在村門口,不等這些假老漢才怪!”
表叔道:“照鳳娃這麼說,我明天得趕快把我這一嘴毛剃啦,哈哈哈……”
媽媽端來茶壺茶碗,黑鳳忙給表叔倒茶。表叔說:“你擱著,我自己來。”
瓦匠老婆問道:“你今日吆著車,是上哪兒去呀?”
表叔說:“老說來看你們一回,總是七事八事顧不上。那天給山裏送菜回來,遇到咱鳳娃,我就說,得便要看你們來哩。”
“鳳娃說過。”瓦匠說。
“今日又送麥秸去呀,我就彎了點路上這來了。”表叔說:“鳳娃說她還要到山裏去哩,我今日來,是想捎的叫咱鳳娃坐個順車。鳳娃,你拾掇好了沒有?拾掇好了咱就走,好趁早趕路,到煉鐵場,還能趕上吃晌午飯哩。”
黑鳳說:“我也沒啥拾掇的。要帶的東西,昨天就預備停當了。要走咱就走。”
“咋?你今日要走?剛才不是給你說好了!”媽媽說,顯然,她覺得車等在門外,留女兒也很難留住了。
“走!今天走!”黑鳳說。
老瓦匠道:“論起搭車,咱村裏也見天有去的車哩!”表叔也看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他原是好心一片,想不到卻成了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他是個久經人世、心地精明的人,看到這種情景,便立刻笑著說道:“鳳娃,你不方便呢,就別去,今天,我的車也裝載得太重。”
媽媽急忙接著說:“你車重,鳳娃今日就不搭你的車了。也不要叫你們村裏人有啥閑話,說咱是親戚照顧親戚,不顧車輕車重!”
“表嫂說得對!”表叔臉色不悅地說,同時在心裏說:“我倒落了個耍私情。”
瓦匠也說:“車重了,搭人也不合適。要是車裝得輕些,搭個順車倒好。”
“表哥說得對。再一回,車輕了,我來!”表叔隨便說。他越來越覺得自己萬萬不該上這兒來。
“不怕!”黑鳳說:“能坐了,坐;不能坐了,我跟上走。”表叔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搪塞,正在支支吾吾,忽聽瓦匠老婆說道:“她表叔,你不知道,明天是鳳娃她爸的生日哩,我心想——”
表叔抓住機會,急忙接住話頭說:“這就越發沒啥說的了,鳳!你爸就你這一個女兒,你爸生日,你理當留下。”
瓦匠道:“去年我生日那天,鳳娃就沒在家。”
“我跟青年代表團上延安參觀去了呀!”黑鳳說:“你生日那天,我們參觀當年的延安女子大學哪!我還在那兒栽了幾十棵樹。”
表叔道:“照這麼說,今年你爸生日,你更應該留在家裏,給你爸磕個頭呀!”
“我也是這麼說。”瓦匠老婆急忙插話道:“這次走了,還不知哪天才能回來呢。”
表叔乘機會站了起來,笑嗬嗬地說:“那麼,你們都在,我還要趕路哩!”
“你先慢走,大表叔!”黑鳳胸有成竹地笑著說:“你說得好好的要我搭你的車!”
表叔道:“今天車重啊!”
黑鳳道:“你哄不了我。剛才車響,我聽見車軸的聲音像倒核桃磕碰似的,那麼脆活的,比個空車重不了多少。”
表叔抓耳撓腮的沒話說。
黑鳳接著說:“今天我就給我爸磕個頭,拜個壽,還不一樣了嗎!”
黑鳳說得也在理,誰也無法反駁。
恰在這時,門洞裏鞋底響處,二叔世昌來了。
“表哥來了!”世昌向客人打招呼:“門外車是你的?”
“就是的。”表叔說:“剛才,我問平兒,平兒娃說,你不在家。”
世昌道,“我一大早,到縣裏跑了一趟,腳下才回來。”
瓦匠老婆道:“這麼早上縣幹啥?”
世昌瞥了侄女一下,笑著說道:“還不是為了電的事。”
“電?”
“嗯。”世昌說:“人家村,都裝得差不多了,就是把咱村給撂下啦。”
黑鳳道:“這全都怪你,你說不要嘛!”
世昌抱歉地笑道:“那該是以前的事情了!”
表叔笑道:“老二!聽人說,你和鳳娃還是冤家對頭哩,這話可是實?”
“沒那事,你莫聽人胡嘈!”世昌平靜地說。
黑鳳笑道:“誰說是胡嘈?我叔一向就見不得我。為電氣化的事,還訓了我一個晚上哩!”
世昌笑道:“那陣兒,我咋曉得這電氣就來得這麼快,我心裏想,那不知是驢年還是馬月的事哩!”
瓦匠老婆笑道:“他叔上了一回山,腦筋也開通了一節子。”
“哪裏?”世昌否認道:“我啥時候倒不開通過。”
“我也聽說你的腦筋不大開化。”表叔說。
“先不說這些。”世昌笑著說:“我是來找鳳娃的。等會,電站的人就來了,我對這事不摸門,芒芒又不在,想叫鳳娃參加,一搭裏研究一下。鳳娃平時也愛弄這事。”
爸爸、媽媽立刻變得活躍起來。瓦匠說:“鳳娃今天要走。”
世昌道:“忙啥哩,明天走吧!我把電站的人請到這兒,也不容易。”
“今天能來嗎?”黑鳳問。她的心已經動了。
“先是不肯來,說是顧不上,等給別村裝好了再來。”世昌說:“後來,我看他們牆上貼了一張標語,‘一天等於二十年’,我就指著標語說,你看你們這兒貼的是啥?”
黑鳳笑道:“假若是我把那張標語指給你,你準要訓我一頓吧?”
“這娃。”世昌說:“你對叔,總是抱成見。如今把這事交給你,你該不會再說叔是啥派啥派了吧?”
黑鳳天真地笑了:“表叔,我不搭你的車了。你的車那麼‘重’的!”她把重字說得特別重。
表叔說:“其實,我的車裝得轅輕了,你要坐的話,倒正好給我壓壓車轅呢。”
說得大家哈哈笑了。
表叔告辭,瓦匠老婆高興了,急忙跑回廚房,揭開鍋蓋,從鍋裏取出熱騰騰的紅芋,硬往表叔懷裏塞,說什麼也要表叔帶在路上吃。
鞭子發出清亮的響聲,大車一搖一晃,在村外消失了。黑鳳這一天忙得連飯也顧不得吃,她是那樣高興,就好像今天是她自己的生日,連電站派來搞計劃的人,也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老是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裂開嘴巴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