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事有湊巧,黑鳳找好了一個伴兒,辭別了馮老奶奶,剛走出溝口,就遇到鄰村一輛大車。趕車的老漢,是瓦匠的遠房老表弟。他遠遠看見黑鳳,就停下車來,用手搭個涼棚,眯起眼睛來,望著,等黑鳳近前幾步,他便遠遠喊道:“這不是鳳娃麼?”
“就是的。”黑鳳說著,望著老漢,心想好像在哪兒見過,可是一時想不起來。
“這娃,你不認得我麼?”老漢說。
“啊!是表叔呀!”黑鳳終於記起來了。
“就是嘛!”老漢說。“你這是上哪兒去?”
“回家!”黑鳳說。
“我也是往回走哩!”老表叔說:“上車吧,鳳娃,把你捎回去。”黑鳳道:“我還想去找找我叔。”表叔道:“你叔嗎,昨天下大雨前,公社就把他們管農業的幹部都打發回去了。”黑鳳和她的同伴上了車,車廂裏鋪著一層麥秸,軟綿綿的能坐能睡。表叔等她們坐好後,打了一個響鞭,大車吱了一聲,向前滾動了。
老表叔是個怪有趣的老頭子,他的肚子裏裝了不少的笑話,他一邊吆喝著牛,一邊滔滔不絕地用一些可笑的故事,打發漫長路上的寂寞,大車的無情顛簸,似乎也不那麼使人難堪了。不知不覺,大車已離開山溝,穿過狹川,爬上回旋彎轉陡峭險急的大坡,登上了高原。
乍一離開山區,來到原上,黑鳳頓時覺得天闊地也闊,眼寬心也寬。這兒是她熟悉的家鄉景色,家鄉的天,家鄉的地,家鄉的雲,家鄉的太陽,家鄉的樹木村舍,令人感到親切的家鄉的景物,應接不暇。此時,正雲破天開,藍盈盈的天頂從雲塊間露出來,太陽從雲端傾瀉下無邊的金輝,灑在一望無涯的嫩綠的麥田裏,麥葉上密密的露水,像遍地撒滿了珍珠。巨大的村落,高高的瓦房,村邊的池塘,寬闊的道路,騎著自行車的婦女,一叢叢的柏樹林,回旋低飛的大雁,吆雁人沉悶的火槍聲,特別使黑鳳興奮的,是那新近豎立起來的橫跨高原的一排排電線杆,和那密如蛛網的新修的高原灌溉渠道,再過幾個月,渭河的水,就要被抽水站從原下抽到原上來,滋潤這亙古以來就是幹涸的高原土地了……
黑鳳生出一種奇怪心情,仿佛每個村莊和每個路人她都認識似的,她跟每一個迎麵遇到的人都想打打招呼。
過分的激動,多少天來的疲勞,搖籃似的牛車,轆轆的單調的車輪聲,像一整套不可抗拒的魔法似的催著黑鳳,使黑鳳漸漸合上眼睛,蜷臥在車廂裏睡熟了,直到接近自己的村莊,老表叔才把她搖醒。她睜開眼睛,已是夜裏了。老表叔繞了一點路,把黑鳳送到村口。黑鳳不等車停穩,一縱身就從車上跳下來了。
“表叔,到家裏歇一會吧,喝口水再走!”黑鳳說。
“改天再去!”表叔說:“回去問候你們老人,我多時想來看他們,大躍進,沒工夫啦。”
“記住了。”黑鳳說:“表叔消停走!”
表叔又道:“你還到山裏去不去了?”
“去!”
“哪天走?”
“後天走。”
表叔說:“我這一兩天還要到山裏去。路過來看你,要是時間能湊到一起,你就跟我的車走。”
黑鳳說:“好的,表叔!”
上弦月斜掛在村西頭,路上的小水窪閃閃發光。剛剛下過雨,田裏泥濘,那種地上萬盞燈火的夜戰時期已經過去。村巷裏寧靜異常,高高的樹枝上,睡熟了的喜鵲,偶爾拍動著翅膀。飼養室的門還大開著,一片燈光泄過大路,鋪到對門人家的牆上。另外還有幾家人家,門縫裏漏出一線燈光,門裏有人說話,夾雜著棉殼剝裂開的聲音。黑鳳懷著好奇的心情,趴在這家門縫瞧瞧,又趴在那家門縫瞅瞅,一組一組社員,坐在門洞裏剝棉花。她繼續往前走,見一輛膠輪車停在路邊。有幾個人正借著新月的一點點光輝,往車上裝劈柴、糧包、幹穀草……她一看那些人的動作,就認出他們是誰了。
“三福老爹,你們忙著啊!”黑鳳向裝車的人們問候。
三福老爹停下來,側過臉,望著黑鳳的身影,自言自語地說:“誰?這麼像鳳娃的!”
“不是黑鳳再是誰!”換朝大叔在一旁說。
“你咋回來了?”三福老爹說。
“休假兩天哪!”黑鳳說。
“對,也該休息兩天啦。”三福老爹說:“快回去吧,你媽在鎖兒家門道裏剝花哩。”
“你們倆今天咋不抬杠了?”黑鳳笑著說。
“這娃才是——”三福老爹說。
換朝大叔說:“我們剛剛抬完。你早回來一陣,還能跟上。”
大家開心地笑了。
黑鳳急忙來到鎖兒家門口,正想推門進去,忽又改變主意,不打算立刻進去,想在門外站一站,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再隔門先望一望媽媽,看媽媽在做什麼,說什麼,然後,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突然站在媽媽麵前,看看媽媽那副吃驚的、喜出望外的樣子,那該多快活啊!大門虛掩著,留著半尺寬的縫隙,一道白色的汽燈的光帶,從門裏泄出來,伸得很遠很遠。黑鳳先背對門口,抬頭望一望彎鐮似的纖纖的月亮,散開來的輕輕飄浮著的白雲,墨藍深邃的天幕,明亮的星星,和明明暗暗疏疏落落的樹影,用恬靜的夜景來平抑自己的激動。一會兒,她慢慢轉過身,向門裏望去。房梁上掛一盞銀光耀眼的小汽燈,發出霍霍霍的聲音,燈下是一堆未剝去棉絮的裂開來的棉桃。許多社員,圍著棉桃堆,一邊剝花,一邊說閑話。黑鳳慢慢地向人群巡視,每一張熟識的麵孔,都使她發生特殊的興趣。待她看完所有麵孔之後,卻變得灰心喪氣了。人堆裏沒有爸爸媽媽!
也許爸爸媽媽回家睡了吧!黑鳳立即離開門口,向自己家裏走去。
越來近自己的門口,黑鳳心裏越激動得厲害。她登上門台,望了望緊閉的大門,略略停了片刻,才伸手去推門,沒推開,她伸手一摸,門上掛著鎖。她完全失望了,“媽媽上哪兒去了呢?”
她心裏沒了主意,不知該怎麼辦好,等著?還是去找?她站在門台上,向村巷望去,忽然看見一個人的黑影,在明明暗暗的村道裏急急促促地走過來,那身影是多麼熟悉,多麼親切,那是媽媽啊!媽媽也瞧見女兒在門台上的陰影裏站著,她便迫不及待地遠遠地喊道:“鳳娃!啊,老天爺呀……鳳娃!”
像一窪清水裏投進一塊石頭似的,媽媽的身影和聲音一並投進黑鳳的心裏,黑鳳立刻失去了平靜。媽媽急匆匆,踉蹌蹌,渾身由於驚奇,喜悅,激動而顫抖著,摸著走上門台。“我娃回來了!”黑鳳伸手去攙媽媽,媽媽不知用了多大力量克製著自己,極力平靜地說:“克明他婆冒風啦,叫我給紮一紮,剛紮完出來,碰見那兩個裝車的,說你回來了,我連忙往回走。你在門口等半天了吧?怎麼不回去呢?鑰匙還在老地方呀。”
“我剛到門口。”黑鳳揩著眼睛說。
媽媽慢慢跪下來,一隻肩膀觸著了地麵,伸手拿開門檻下的一塊磚,把手臂探進門裏,摸了一陣,摸出鑰匙,一手把著門邊,抬起身子,黑鳳急忙扶媽媽站起來。媽媽拿著鑰匙去開鎖,她雙手激動地顫抖著,開了半晌,說什麼也把鑰匙捅不到鎖眼裏。
黑鳳說:“媽,你把鑰匙給我!”
媽把鑰匙交給黑鳳,讓在一旁,說:“你爸就是辦不了事。我說你也許能回來,能回來,他總是跟我強嘴,說你事情忙,抽不開身。我幾次想和他進山去看你,你二叔又嚷的不要我們去,說不知我們要把你嬌慣到幾時。想不到你還真回來了……叫你二叔捎的幹糧捎到了吧?”
“捎到了!”黑鳳毫不費事地一下就把大銅鎖捅開了。她推開門扇,讓媽進門,真是,鄉村裏口頭傳消息比城裏的電報還快,老瓦匠在鄰村洪爐上幫著修改爐灶,聽到女兒回來的消息,也匆匆趕回家來。
“真回來了!”老瓦匠還沒走到門口就喊了起來。
黑鳳讓過媽媽、爸爸,自己最後走進門去,順手關了大門。又攙著媽媽,走過黑洞洞的門道,一同回到北屋。媽媽地到炕牆上摸火柴。瓦匠說:“火在我身上呢!”說著,他從懷裏摸出火柴盒,擦燃一根火柴,點上了小煤油燈。小房立刻亮了。媽媽把油燈移了一移,湊近黑鳳,雙手摸著黑鳳的頭發和臉頰,心疼地說:“看我娃黑成啥樣兒了!你爸還說,不咋,不咋,娃好著呢!唉!淨哄我,淨哄我,全村人商量好哄我一個人呢!”
黑鳳和老瓦匠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媽媽對她那種絮絮叨叨的痛愛,黑鳳早就估計到了,她對這一切都不耐煩,覺得十分可笑,但是,為了不傷媽媽的心,黑鳳早在路上時,就下了決心,對媽媽要表現出百依百順的樣子。
媽媽又察看女兒的衣服:“看衣服髒成啥了,脊背上磨爛啦,胛子骨上也磨破了。”說著,她伸手到黑鳳肩上,去摸磨破的衣裳。黑鳳不由自主地把肩膀躲開了一下。媽媽敏感地問:“你這兒咋了?”
“咋也不咋!”黑鳳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媽媽又伸手去摸,她那顫巍巍的手觸著了黑鳳的肩頭,黑鳳不由自主地又躲開了媽媽的手。
“你這兒怎麼啦?”媽媽懷疑地問。
“咋也不咋。”黑鳳說。
“把衣服解開,我看一看。”媽媽說著去解黑鳳的領扣。黑鳳故意說:“媽,你慢些,我這兒疼。”
媽媽解了黑鳳靠肩的兩個紐扣,慢慢拉開衣領,露出肩膀來,不禁心疼地說:“啊呀天,腫得這麼高!”她又看看黑鳳另一個肩膀,不禁又嚷道:“啊呀,我的爺呀,看娃的兩個肩膀紅通通的腫成啥了!你爸還說:不要緊,不要緊,咱鳳娃能行著呢!背上半簍子石頭,上山還跑呢……他就不說,我娃都沒了胛子骨了。”
老瓦匠說:“不妨事,磨一磨就成了兩塊死肉啦。再背啥,就覺不著疼了。”
“去你的吧!”媽媽生氣地說:“你就能說些不著犁溝的話。女娃娃家,兩個肩膀上長上兩個死肉疙瘩,像車站上那些扛腳的一樣,倒像個啥樣子……憨娃呀,你可就不覺著疼麼?”
“一直沒覺著啥。”黑鳳說:“下雨,歇了一天,倒疼得碰不得啦!”
“你看憨不憨!”媽媽說:“背不了,你不會少背些,慢慢再添嘛!真是個二百五女子。”
黑鳳哈哈笑道:“我咋也不咋,我不過假裝著疼,你就當真了!”
媽媽又看見黑鳳手掌紅紅的,驚呼道:“你這手咋啦?”黑鳳伸出雙手,說:“沒有啥,是擦的二百二藥水。”“沒有啥,可擦的藥水幹啥呢。叫我看看。”她拿著黑鳳的雙手,湊近燈光,看到黑鳳兩個手掌,劃破了許多傷口,驚慌地問:“這是在哪兒劃的這些口子呀!”
“是叫酸棗刺紮了。”黑鳳說。
“你可抓的酸棗刺做啥呢?”媽媽懷疑地說。
“山裏頭酸棗刺多得很。”黑鳳隱瞞了實情,若無其事地說:“一伸手就是。”
媽媽又撩起黑鳳的褲腿,看見黑鳳雙膝都有擦傷,不禁高聲向瓦匠喊道:“把存的那包刀尖藥也拿來。”
“不要!”黑鳳說:“這都抹了碘酒,擦了藥,已經結痂了,還要刀尖藥幹什麼。”
“咱那藥好。還是你爺在世時問人要下的,擦一點,好得快!”媽媽軟綿綿地坐在炕邊,自言自語地說:“出門一二十天,渾身上下傷傷疤疤就滿了,我的爺!你實說,你手上腿上的傷是咋來的?”
“人家不是給你說麼?”黑鳳說:“不小心踩到酸棗刺窩裏了。”
“你不要哄我!”媽媽忽然想起來了,生氣地申斥道:“我影影糊糊聽得人說,你滾溝啦,險乎連人帶石頭跌到崖底下去。沒把命送了就好,你還瞞得我做啥呀!”
黑鳳隻好說老實話,最後她說:“你不要聽旁人傳說。說起來厲害加怕怕,實際上,咋也不咋!成千上萬的人在山上哩,沒聽說把誰摔到山底下去。隻不過滑了一跤,到別人嘴裏,就是滾溝啦!”
“噯!憨娃呀!”媽說:“不說了,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媽心裏一塊石頭就落地啦!”她又一次捧著女兒的臉頰,仔細地端詳女兒,看見女兒臉頰通紅,便把手背貼在女兒的額上:“啊!這娃的頭,咋燒燒的?她爸,你摸摸看!”
瓦匠走過來摸摸女兒的額頭,按一按她的太陽穴,說道:“受了風寒啦!”
黑鳳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好個嗦媽媽喲!且看她還要怎麼嗦吧!
“你看這可該咋說。”瓦匠老婆心疼地說:“這二百五女子,還一口一個‘不咋’‘不咋’!”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從後腦勺的發髻上,拔下一根針來,說道:“這幾日天時不對,一冷一熱的,冒風的人不少。讓媽給我娃挑兩針就好了。”黑鳳說什麼也不願意,瓦匠老婆說什麼也要挑,先在黑鳳眉間挑了一針,黑鳳卻堅決不讓媽媽紮太陽穴,嫌紮後留下紅斑難看,瓦匠老婆無法,隻好在黑鳳後脖項衣領遮蓋著的地方紮了兩針,總算完成了她的手術。她把針又插上發髻。說道:“你先在這兒坐著,我去給你的炕洞點把火去!”
“媽,不要燒炕了。”黑鳳說:“麻煩死啦!”
“這娃,麻煩啥?”媽媽生氣地說:“又不麻煩你。”說著,在炕邊摸出一截剝掉麻皮的麻稈,點了個照亮的火,照著路,往黑鳳住的西廂房去了。
老瓦匠蹲在炕邊的長凳上,就著燈火,吸上旱煙,看著女兒,父女二人談著礦山和煉鐵場的情形。老瓦匠特別仔細地詢問土高爐的爐子是咋個盤法。黑鳳隻能說個外表,爐子內部情形卻說不上來。
瓦匠道:“你一說,我就明白個八九成了。他們不要我去,我隻要看一眼,就能給他們盤出更好的。”
黑鳳又說了對門興才搶救土高爐的事。
瓦匠道:“你興才哥那小夥,平時不愛說話,肚裏倒還靈醒,他自小就愛看我盤鍋頭,我教過他幾回,他就會盤啦。”
黑鳳見爸爸又犯了吹牛的老毛病,便改變話題道:“爸,你在黃村沒聽說楊李莊的李月豔回來沒有?就是那天到咱家跟我廝跟著走的,她舅家在黃村。”
“咋?她是跑回來的!”瓦匠問。
“嗯!”
“有人這麼說。”瓦匠說:“我沒見。她舅我倒是見了。”
“陳書記要我動員她回山上去。”黑鳳說。
“明日,你先不忙去。”瓦匠說:“你在家歇著。我給你出村打聽打聽。再跟她大哥說一說,他哥那人還不難說話。”
“這也好。”黑鳳說:“免得我跟她三句話說不到一塊,又吵起來!”
說話間,媽媽燒完炕又回來了,她一進門,就衝瓦匠嚷道:“你不要隻顧掂一根煙杆,在這兒冒煙,還嫌這屋裏煙少?也不去把鍋底燒著。”
“燒鍋做啥呀!”黑鳳說。
“我在碗櫃裏還擱著一把掛麵哩。給你下碗掛麵吃!”
“我不饑,媽!”黑鳳說:“我在山裏起身以前剛吃的飯。一蒸籠饃差不多叫我一個人吃了,吃得事務長都把眼瞪起啦。”
媽媽說:“又走了幾十裏路啦。吃一點肚子也暖和些。”
“我不想吃,我想早睡覺。”黑鳳說。
媽媽說:“炕要出水,很得一會兒呢,馬上也睡不成。——叫你去點火,你咋不起身哩?”
瓦匠道:“我該是想等你們商量好嘛!”
“沒啥商量的!你立馬給我朝廚房走!”
瓦匠往廚房去了。過一會兒,廚房裏傳來撲答撲答的風箱聲。
媽媽坐在炕邊,指著擺在桌上的幾塊紅石頭,望著女兒又問道:“就背這種紅石頭麼?”
“就是這!”黑鳳說。
“光背石頭哩,還做旁的啥呢?”
“我這十七八天光背石頭。”黑鳳一邊掃地一邊說:“白天背石頭,晚上背石頭,做夢還是背石頭,脊背上不放石頭不走路!”
“我的爺!”媽媽驚歎道:“從哪兒往哪兒背呢?”
“從山裏頭往山外頭背!”
“還翻山麼?”
“不翻山能行呀?”
“我的爺!”媽媽說:“那山有多高,一定比咱縣裏的老城牆還高吧!”
“城牆算個啥?”黑鳳笑著說:“一百堵城牆摞在一起,也沒那山高。”
“啊,天,那麼高的呀!”媽媽嚇壞了,“那你能翻過去嗎?”
“再高也要過去!”黑鳳說:“你沒聽大家說麼:山再高也沒人的腳底板高,路再長也沒人的腿長呀!”
“再怎麼說,總要人往過走哩,你從小空手兒,連咱村外那些陵堆堆也沒上去過幾回,且莫說背上石頭了。”媽媽說:“你們住在哪兒?”
“就住在山頂上。”
“山上可有房啊?”
“住的窩棚,就像初到咱這兒的山東、河南客,在野地裏搭的窩棚一樣。”黑鳳說:“還是我們自己親手蓋的哩!”
“喲!你還能蓋個房?”
“誰都一樣。自己搭棚自己住。”黑鳳說。
媽媽說:“我倒是聽人家說過。唉!要知是這,當初就該叫你爸跟上。蓋房是他的吃飯本事。他蓋了一輩子房了,臨到了,還讓我娃自己蓋房自己住,唉……窩棚裏的炕能燒不能燒?山上柴火該不缺吧?”
“啊呀,媽!山上柴火倒是不缺。”黑鳳笑著說:“可窩棚裏哪來的炕呀?”
“就睡在地上嗎?”
“對!”
“地上咋睡?你連個褥子也沒拿,怕連席也沒一張吧!”“鋪的草。”黑鳳說:“山上幹茅草有的是,茅草鋪得厚厚的,賽過西安城的彈簧床。”
媽媽說:“這麼說,你們就跟當兵的差不多了。那幾年,野戰軍在咱村住,就是鋪的麥秸。唉,看我娃惶不惶!”
“這可有啥惶的!”黑鳳不樂意地說:“鬧建設嘛,不吃些苦哪來的甜呀!要是人人都守在熱炕上,礦該叫誰開哩!你總是把個人利益放在頭裏!”
“這娃!”媽媽笑著說:“我又把啥說錯啦?你雙腳剛進門,可不要和我吵!”
老瓦匠在廚房喊道:“鍋開了,掛麵在哪兒呀?鳳娃媽,你來下麵吧!”
“先不忙下。”瓦匠老婆說著,離開炕沿,向廚房走去。“先炸些蔥花。我切蔥,你到咱屋拿兩個雞蛋來。在神龕裏的花瓷罐裏擱著哩……噯,拿四個來吧!”
媽媽炒好蔥花,下好了掛麵,打了四個荷包蛋。用兩個帶把兒大老碗,分開盛了,拿了兩雙筷子,擺在案板上,喊道:“她爸,你也來呀!”
老瓦匠看看案上,說:“你可弄成兩份做啥?”
“你也吃上一碗!”瓦匠老婆說。
“你叫鳳娃吃吧!”瓦匠說:“可給我下麵做啥嘛!”
“這多得很哩!”老婆說:“鳳娃可能吃多少,你也出村給人家做了一天了,你們吃罷,我去看看炕出水出得怎樣了。”
瓦匠道:“唉,你這人才是——我這陣,倒吃的啥飯嘛!”
黑鳳道:“你管你吃。媽!你也來吃呀!”
“啊呀,再不要嘮叨了!”媽媽說著上西廈去了。
黑鳳吃過飯,回到房裏時,媽媽已把炕完全鋪好了,被子也暖熱了。這一夜,她睡得多舒服啊!一倒在枕頭上,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連個夢也沒做。
這天晚上,瓦匠夫婦可沒有怎麼睡。起初,瓦匠老婆在黑暗中問道:“她爸,你睡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