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哪?”芒芒悶悶不樂地問。
“在家。”四嬸說:“你進去,和她說說話吧,我看她今天心情倒不錯,好像巴不得要見你,還一再想把我打發出門哩。我也正要到會計家算賬去,不礙你們的事了。”
芒芒走進院裏,月豔正坐在陽光和暖的房簷下,滿臉得意的神情,逗一隻小貓玩耍。芒芒站下來等著,看月豔說什麼。
“你到底也回來了,真稀罕!”月豔眉開眼笑,心地坦然地嘲弄著說。她好像有什麼意外的喜事似的,有說有笑:“你倒舍得離開你那‘小土群’嗎?”
“你今日咋這麼高興?”芒芒說:“是想要嘲笑我一頓嗎?如果是為了這個,我就走了。”
“喲!架子還是這麼大的哪!請問,一個人,要是連一件喜事也沒有,那不把人愁死啦。今天咱們又見了麵,你不覺得是件喜事嗎?”月豔風騷多情地笑著說:“我先問你,你咋也跑回來了?”
“我是來捉逃兵的!”芒芒開玩笑地說。
“捉啥逃兵啊,我能問問嗎?”月豔俏皮地說。
芒芒道:“鋼鐵戰線上的逃兵,你就是一個。”
月豔毫不在乎地笑道:“我嗎,你捉不去了。我不幹你這遊擊隊,我要當正規軍了。”
“什麼正規軍?”芒芒故意問。
月豔撇撇嘴,送來一個飛眼,說道:“你別裝糊塗!這幾天,有人到咱們這兒來招人啊!”
“哦!是這麼回事啊!”芒芒說:“這可真不錯。”
“是不錯啊!”月豔驕傲地說:“來的人,還是我嫂她姑家門邊的人呢!”
“你打算去嗎?”芒芒問。
“這還用說麼?”月豔道:“我今天就是要來問問你,你的主意,到底咋個打的?”
芒芒沉思一陣:說道:“上山去吧!咱們的煉鐵場正用人呢!你別看它土,慢慢地它也會變洋啊!過不多久,咱們就要蓋廠房,安裝小洋爐了,‘小土群’要變成‘小洋群’啦!”
月豔鄙夷地說:“差點沒把人整死!說什麼我也不去了。那兒是現成的現代化大工廠,你這兒,卻像孵小雞似的,現在還是蛋,日後孵成孵不成,還不一定哩!你拿八抬大轎抬我呀,也把我抬不去。你要不跟我走,我就一個人走了!”
芒芒道:“你別想得太順當了。我不讓你走你就走不了。我給管區說一聲,不給你戶口。”
一句話說得月豔愣起來了,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咋樣?”芒芒笑著說:“你怎麼不言語了!”
月豔抬起眼梢來,斜了芒芒一眼,滿含嬌嗔地責備道:“我是你的啥人……咋還沒咋呢,倒先要管起人家的戶口了。”
芒芒道:“我是你的副營長。”
“副營長!好大的個官喲!”月豔嘲弄地說:“我隻把你當做我的……好朋友。”
芒芒沉默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月豔接著說:“咱倆在一起也相處了快一個月了,談也談了許多回。前幾次,你要我給你說句肯定的話,我一直沒說,今天再不能不說了。你不是問我幾回,問我覺得你是一個怎樣的人麼?我現在可以對你說了,我覺得你是一個完全靠得住的人。雖然說,你老是那麼一本正經,隻咱倆在一起的時候,你也是開口學習,閉口進步,讓人聽了膩味,可是我一直沒有對你失望過。我覺得你好。你是個有力量的人。你出身好,經曆好,思想好,人又聰明能幹,領導上信任你,器重你,好多重要事情,都交給你去幹。我暗中想,如果你到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崗位上去,憑你這麼多好條件,你一定會發展得很快的。我雖然政治方麵很幼稚,什麼也不懂,可是我卻看得出來,你將來一定是個幹大事的。你不應該被埋沒掉。因了這,今天大媽一到我家去,說你回來了,我就毫不猶豫地跟她上這兒來,好跟你仔仔細細談談,把心裏話都說了。走吧,咱們一塊走吧。這次我回來,聽說有招工的人來,馬上就覺得,這是老天爺給咱倆安排下的好機會,要不,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回家這幾天,我真煩惱死了,現在好啦,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她滔滔不絕地向芒芒細訴自己的心事。她講她幾天來,獨自一人,如何生他的氣,又是怎麼樣地想他,她怎樣一時罵他,又一時為他哭,她對大嫂說了些什麼不滿意他的話,過後又是怎樣的後悔;她如何帶著一肚子氣離開礦山,跟三舅回來,又怎樣一直盼望著他回來找她,她知道他是會回來的,如今他果真回來了,她又是多麼感激他,原諒他在礦山上給她找來的那二十多天的苦頭,她知道他終歸是會帶上她,雙雙離開使人發黴的家鄉,到遙遠的燈火通明的美麗的地方去;世上人兒千千萬,哪個人,不是向往著人世上最美好的生活啊……她一瀉千裏,越說越熱情,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想象裏。“老是站在這兒幹啥呀?不會找個地方坐坐麼?”她好像才發現芒芒一直站著,急忙站起來,撩起身邊的門簾,說:“到屋裏坐吧,別老那麼站著,像準備給人訓話似的。”說著自己領先走進門去,回過頭來,用親熱的眼神召喚著芒芒。芒芒猶豫了一下,跟著走進房裏。月豔放下厚厚的深藍色的印花布門簾,這兒完全是另外一個天地了。
房間窄小,靠桌邊放一條長凳,芒芒在長凳上坐了,月豔靠在芒芒緊對麵的炕沿上,用風情洋溢的美麗的眼睛望著芒芒,低低地說道:“礦山上,到處都是人,那麼多的眼睛,躲也躲不開,這兒多好,就隻咱們兩人了。”說著,把眼睛低下去,眼光裏充滿了熱情的期待。
芒芒也惶惶惑惑地低下頭,不安地坐在凳子上。
月豔抬起眼睛來,嬌笑著,輕輕責備道:“你怎麼總是那麼一本正經啊?”
“四嬸怎麼還不回來?”芒芒四顧著說。
“她一時回不來!”月豔說:“她們一家子又都上縣裏去了,沒人上這兒來的。”
“噢!”芒芒考慮著該從哪兒說起。
月豔又抬起眼睛來,盯住芒芒,等待了一會兒,見芒芒一直低著頭,便說道:“你沒什麼要對我說麼?”
“我在想你剛才說的那許多話。”芒芒說。
“別總是想呀想的!”月豔說著離開炕沿,依在芒芒的身邊坐下,緊緊靠著芒芒的肩頭說:“別猶豫了,一塊走吧!”
芒芒道:“上哪?”
“別這麼固執了!”月豔無限溫存地說:“你這麼固執我可不喜歡!”
“這不是固執!”芒芒說。
“就是固執,就是固執!”月豔撒嬌地說。芒芒轉向一旁,暗暗地皺了皺眉頭。
“承認了?”月豔勝利地說著,又站起來,背靠著炕沿,麵對麵,用灼熱的眼睛望著芒芒。生性老實而又張慌無措的芒芒,感到窒悶,便站了起來,向門邊走了幾步,靠著門邊站下來,說:“也許是我固執……”他轉過身來,目光坦率地向月豔望去,隻見月豔陷在極大的失望裏,臉色刷白,接著,月豔又轉過臉去,把臉孔埋在雙臂裏,伏在炕牆上。
“也許我固執!”芒芒冷靜地說:“你把我看錯了。我是當兵出身,吃過誌願軍的糧,喝過解放軍的水,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挖空心思地去給自己安排什麼前途,安排什麼崗位,或什麼工作;一個人,應該做什麼,在什麼地方去做,應當由黨來安排,黨知道我們能做什麼,也知道什麼地方最需要我們。一個人隻要認識到這一點,堅信這一點,踏踏實實做去,一貫到底,他才能真正發揮自己的作用,不浪費一點生命和精力,他的生命才不會被種種個人的情緒埋沒掉……”
月豔慢慢抬起頭,轉過臉來,她緊鎖著雙眉,眼睛裏充滿了失望、羞慚、憤怒和仇恨,委屈而又不滿地說:“算了!什麼也不是!是我把眼瞎了!你對我根本沒有感情!”
芒芒無言地站著,用一雙嚴肅的眼睛牢牢地盯著月豔。“木頭!”月豔嚷著:“你走,你走,你走!不走我要喊人了!”她又一頭伏在炕牆上,無聲地抽泣起來:“沒人性的東西!”
“我希望你回到礦山去。”芒芒說:“在那兒待久了,對你的一生都會有好處。”
“讓你和你的礦山,都一塊兒滾遠吧!”月豔激烈地喊道:“越遠越好!”
芒芒深深歎了一口氣,皺皺眉,走出房來,院裏靜悄悄的,這家的主人,還沒有回來。芒芒在房簷下站了一會,便毅然地向大門外走去。一出大門,他感到一陣輕鬆。“上不上黑鳳家去呢?”他沒有更多的時間了,他在工地曾說過自己今天無論如何要返回工地去。雖然葫蘆、庚寅,都勸他在家多待幾天,陳書記也說他可以明天回去。但是他不願為這一類事多耽擱。芒芒就是芒芒,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他是不會改變自己的意誌的。他決定到瓦匠家裏去,他懷著一種奇妙的心情,急於想看看黑鳳這時間在幹什麼……
黑鳳離開王大嬸,抱著包袱回到家裏的時候,媽媽已經起床,在灶下升火燒水,看見黑鳳抱個包袱回來,奇怪地問道:“鳳娃,你這麼早起來,上哪兒去了?”
“我去看看西頭王大嬸!”黑鳳坦然地說。
“你咋驀地想起去看王大嬸呀?”媽媽奇怪地問。
“我該是和他兒子都在礦山上,同事啊。”黑鳳說:“我既然回家來,理當去看看。”
“去得對。”媽媽說:“你慢慢懂得一些人情門戶了,媽心裏也喜歡。你抱的包袱裏是啥?”
黑鳳遲疑了一下,接著坦然說道:“這是芒芒的棉衣服,還沒做起,我幫王大嬸做一做。大嬸有了年紀了,眼不行了。媽,你不見怪吧。”
“該做!該做!”媽媽瞧著黑鳳,見黑鳳有了女兒家的心腸,有了做女孩兒家的興趣,心裏十分高興:“你做吧,處處給鄰居幫忙,這是做人的本分,閨女家幫鄰居做針線,更是不能推脫的事情。王大嬸又是個孤寡人,給她幫個忙更是應該的。”
黑鳳外表上極力沒有什麼表示,隻對媽媽說,“媽,我這會不能幫你,你做得過來嗎?”
媽媽說:“你隻管做你的事吧。咱也不請客,不動親戚,我一人做得了。”
黑鳳回到自己的小房裏,把未做完的棉衣攤在窗下的炕上,做起針線來。她的心情平靜得出奇。有一陣,她的腦子裏,空空的什麼念頭也沒有,她隻是奇怪,自己怎麼一時間那麼衝動地渴望著去看看王大嬸,那麼渴望著去看看王大嬸的家,窄窄的巷子,小小的院落,矮矮的草房,靜靜的棗樹,緩緩的炊煙,牆壁上大幅的丁王莊建設遠景規劃圖……她又奇怪,聽見了芒芒的鼾聲,她當時為什麼那麼心慌意亂?她最後弄明白了自己是怎麼回子事,不由得臉紅了,害羞了,獨自一人無聲地笑了!她又想到了月豔和芒芒的事,不,她配不上芒芒!黑鳳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在心裏說。她毫無疑問地會像她大嫂說的找到個什麼科長,甚至還可能嫁個工作和生活條件更優越的人,卻絕對配不上芒芒。芒芒有芒芒的思想和獻身的目標,芒芒不會成為任何漂亮女子的私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