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王大嬸強迫兒子到炕上去睡覺,自己回到廚房升火燒水,燙麵擦瓜絲,給兒子蒸燙麵餃子。等籠上蒸汽落下去,天也蒙蒙亮了。兒子還睡得正香,王大嬸心裏十分舒坦,便挾上一堆未完成的棉衣,打算出門,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原來是黑鳳輕悄悄地走進來。她和往常不同,以往,她總是快快活活,無拘無束,人沒來聲音就先到了,像隻雛燕似的,在村裏飛來飛去,臉上總是一副單純稚氣天真無邪的表情;現在不同了,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姑娘,她的腳步是輕捷的,動作卻有點慌張,眼睛微微低垂,又不由自主飄忽不定地向周圍探視,她的臉龐也忽然顯得嬌豔無比,嬌豔裏含著一點羞澀。這一切,都瞞不過一位老婦人的眼睛。王大嬸早已聽說薛家堡有個薛佩印,這幾天就要來相黑鳳,看見黑鳳這副神情,不禁在心裏說道:“這姑娘大了,有了大閨女家的心事了。”
黑鳳進得門來,迎麵遇到王大嬸,卻找不到該說的話。
“黑鳳,找我有事麼?這樣早,天還不亮哩!”
黑鳳也不明白是一種什麼力量把她帶到這兒來。她隻知道,離開礦山的時候,她隻顧想旁的事,忘了問問芒芒要不要捎什麼東西,回到家裏,又一直忙得沒顧上看看王大嬸。今天早晨,她醒來的很早,躺在炕上怎麼也睡不著,想到這兒又想到那兒,想到了學校,文教科的頒獎大會,薛佩印,燈光有如星海的紡織城……忽然,一個問題湧上她的心頭:我為什麼會和薛佩印通起信來?為什麼我沒挑選身邊的農村青年,卻把眼睛放在城市裏,挑選遙遠的薛佩印?不錯,我和薛佩印同過學,對他印象很好,他現在也確實是個工業戰線上的好幹部,可是,在村裏,我不是有著共同鬥爭,共同勞動,印象更好,更尊敬的人嗎?是不是因為薛佩印文化程度高,在人前顯得排場,而又生活在繁華的城市?我是不是和月豔也有一點點,哪怕百分之一的相同的地方呢?我是不是也受了剝削階級的思想影響呢?是不是?是不是?黑鳳被自己提出來的問題嚇了一跳。她簡直不敢回答自己,可是非回答不可,她勇敢地回答了。她下了決心要徹底革自己思想上的命。接著,她自然想到芒芒,火藥掀起的煙雲,戰地醫院的手術台,水庫,黃牛,群山,紅色的礦石;又是綠色的田野,氣象站,新培育的小麥種子,半尺長的麥穗,慈祥勤勞的王大嬸,開了破洞的單褂子……她在枕席上輾轉反側,想看看王大嬸,一種按捺不住的要看看王大嬸和她的小院落的欲望催促著她,天剛蒙蒙亮,就從炕上跳下來,仔細梳妝一番,便跑到王大嬸家來了。“我來看看你!”她對王大嬸說:“問你給芒芒捎什麼衣服不?”
“不用捎了,芒芒回來了。”大嬸笑著說:“我得趕快尋個人給他縫起。”
聽說芒芒回來了,黑鳳心裏一陣慌亂,她側起耳朵來,聽到那熟悉的親切的鼾聲從屋裏傳來,她怕他這時候忽然醒來,不知為什麼,她這會兒好像害怕看見芒芒,她打算立刻跑掉,跑回家裏去。可是她又不由自主地問道:“怎麼,大嬸,棉衣還沒縫起?”
“隻剩幾針了。”大嬸說:“我眼睛不行了,做得慢。”
黑鳳想了想說:“讓我來做吧,大嬸!”
“你回來才幾天,又整天忙活得馬不停蹄!”大嬸說:“你該歇一歇。”
“我的病好了,整天沒事做,也覺得無聊,讓我給你做吧!”黑鳳說著,從大嬸手裏接過那一包衣料。大嬸也沒再推辭。黑鳳抱著包袱,打算回家,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低下眼睛,遲遲疑疑地問道:“大嬸,芒芒為啥回來?”
大嬸道:“他沒細說。隻說是回來叫人的。”
黑鳳的眼睛放得更低了,可以聽見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再沒說別的話就走出大門,慢慢地向小巷外麵走去了。
黑鳳走後,大嬸回到房裏,給芒芒重新把被子蓋好。她決定不顧芒芒的反對,要到楊李莊去走一趟,便披了一條長長的黑頭帕,拄上拐杖,動身出村,為了防止村裏人打擾芒芒休息,大嬸把大門從外麵倒鎖起來了。
芒芒一覺醒來,隻見窗板縫裏,漏進了一道明亮的光線,房裏的一切,都可以依稀辨認出來。他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便大聲喊道:“媽!現在啥時候了?”
家裏靜悄悄的。麻雀大膽地在院子裏吵鬧不休,老鼠在頂棚上跑來跑去,好像是在開運動會賽跑似的。芒芒連喊幾聲,都聽不見媽媽的應聲。“媽下地去了!”芒芒自言自語地說。他打了個大大的嗬欠,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筋骨都完全舒展開來,異常痛快。他懶洋洋地坐起來,打開窗板,強烈的光線,立刻湧到房裏來,刺得他一時睜不開眼睛。
“這麼晚了!”芒芒驚異地說。立刻掀掉被子,跳下炕來,打開房門一看,啊!陽光已經下了房簷。
“媽!”芒芒走出門來喊道:“都這時候了,你也不叫我!”院內寂靜異常,隻有芒芒一人的聲音。“真走了。把我一個人撇在家裏睡懶覺。”他想著,找到臉盆,在缸裏舀了滿滿一盆清水,又在媽媽房子裏翻騰了半天,找到半塊肥皂,他脫去上衣,在當院裏洗起臉來。他把整個腦袋都杵在水裏,塗滿了肥皂,大洗而特洗,仿佛下定決心,要把自己洗白似的。他已經好久沒這樣痛痛快快洗頭洗臉了,這項生活,雖然足足花了他二十分鍾時間,但他心裏倒很滿意。洗完之後,他忽然異想天開,要瞧一瞧自己的模樣。他從媽媽房裏門背後的牆上,找了一麵式樣很老的鏡子,拂去鏡麵上積得很厚的灰塵,蹲在房門外的台階上照起來。他一邊豎起耳朵,警惕地聽著門外的動靜,生怕被人撞進來看見了,一邊照了照,最後,對著鏡裏的影子說:“不行啊,老弟!要想白,得看來世,今生是沒有希望了。黑就黑吧,沒關係,咱弟兄倆一樣。”
他又整了整衣衫,刷去鞋頭上的幹泥巴,然後,向大門口走去。“再不能耽擱了。”他對自己說。
門閉著,他伸手拉門,拉不開。他從門縫裏向外一瞧,不禁失望地叫道:“我的媽喲!把我鎖到家裏啦!”
他大聲向門外喊著:“媽!”
沒有人答應。
“誰知媽在村東還是村西?”他對自己說:“怎麼喊得到啊!”
他交抱起雙臂,在門道裏焦急地走來走去,希望媽媽立刻回來,或者能等個村裏人打門口經過,他便可以托人去找一找媽媽回來開門。說也奇怪,他左等右等,在門道裏走了幾十個來回,不斷地趴在門縫裏向村道張望,連個人影也沒有。“人都到地裏去了。這年月沒二流子啦,要有個滿巷閑噠的二流子倒好了。”
約莫半點鍾之後,真是蒼天保佑,門外傳來腳步聲,芒芒立刻趴在門縫上,望見一個老婆婆的背影,剛從門前走過去。
“大媽,大媽!”芒芒急喊著:“喂,你等一等,給我捎個話呀!”
老婆婆理也不理,隻顧走自己的路。
“大媽也,等一等啊!”芒芒可著嗓子喊:“大媽!你老人家,怎麼這麼大架子啊!”
老婆婆依舊理也不理地漸漸走遠了。
芒芒仔細看了一陣,不覺失望地說:“哦!是她!怎麼遇見個她老人家啊!你就是把大炮支到她肩膀上,她也聽不見炮響啊!”
他又等了一陣,還是聽不見媽媽的動靜。肚子也餓起來了,不由得信步踱到廚房,忽然發現灶火口裏,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他把手放到鍋蓋上,鍋蓋是熱的。他立刻揭開鍋蓋,菜餃子香噴噴的味兒,撲了上來。芒芒高興異常,再看看鍋邊,蒜、醋、辣椒蘸水,現現成成,放了一大碗。他便一腳蹬著鍋台,就著鍋邊吃起來。
“這頓飯倒也吃得痛快。”他一口氣吃了半籠箅,抹一抹嘴,心滿意足地說:“好久沒這樣大吃大喝了。”
媽媽還不見回來,大銅鎖依舊板著臉孔守住門環。“這可怎麼辦呢。”他在院裏踱了一陣,又在門道裏踱了半天,忽然想道:“這可糟糕,我隻好翻牆了!”
他到院裏搬來梯子,搭在院牆上,對自己說:“八九歲時愛翻牆,想不到二十幾歲還要翻牆哪……翻就翻吧!”他登上高梯,三腳兩步就上了牆頭,正站在牆上,琢磨著從哪兒下去,忽然聽見媽媽喊道:“啊,芒芒啊,你咋上了牆啦?”
芒芒一扭頭,看見媽媽拄著拐杖,頭上頂著黑頭帕,從小巷口走來,手裏拿著門上的鑰匙。芒芒說:“你把我鎖在家裏,不翻牆,我可從哪兒出去啊!”
“唉!二十幾的人了,你就沒個改!”媽笑著說:“忘了你爺拿鞋底你啦?”
芒芒說:“我都退步了,小時候上牆,根本用不著梯子。”說著順梯子回到院裏來。
媽媽打開鎖,一回到家裏,芒芒就嚷嚷道:“媽,不得了哇!你老人家今天可把我的事情給誤了。你要害得我受處分啦!”
“啊呀!”老媽理直氣壯地說:“你給他陳書記說,是我關嚴了窗戶,鎖了門,想要你睡一整天的,有什麼錯誤,叫他來找我。我這當媽的,還沒這點權啦?”
“誰也不能說你沒這權!”芒芒說:“你坐在家裏不行嗎?我起來半天啦,想出也出不去。”
“坐在家我怕閑人來打攪。”媽說:“我先尋了個人幫我做做針線,等一會兒就把你的棉衣裳全趕出來了。我知道你一醒來,家裏就留不住你了。我也不婆婆媽媽地強留你。隻要衣裳做現成,要走你走吧!”
“媽!”芒芒說:“你真是個好媽呀!”
媽假裝生氣地笑著說:“你也不要給我說這些好聽的,哄我心裏高興。既然上頭要你幹,你就好好幹去吧!媽在人前也光彩。”
“媽!我咋也弄不明白。”芒芒望著老媽的裝束和手裏的拐杖說:“本村還尋不下個做針線的麼?你好像尋到外村去了?”
“我又到楊李莊走了一回。”媽放下拐杖,解下頭巾,說:“做好飯,見你睡得正香呢,我就把門一鎖,上那兒去了。”
芒芒皺一皺眉頭說:“我不是叫你不要去麼!”
老媽得意說道:“事在人為哩。你說不頂事,我可把那姑娘叫來了。”
“呃?”芒芒驚奇地說。
“隻是人家女娃這一回,說什麼也不願上咱家來。她上你四嬸家去了,在你四嬸家等著,你快上你四嬸家去看看,談一談吧!”
芒芒皺著眉頭沉思片刻,決定還是去一趟,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爭取她重新上山,在大煉鋼鐵的熔爐中,繼續煉一煉她的思想。
丁四嬸是月豔的遠房姨姨,當初王大嬸就是托四嬸給芒芒找的月豔。芒芒剛到四嬸家門口,恰好四嬸從門裏走出來,她一見芒芒,就說道:“我正打算找你去呢,再遲一回,月豔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