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肇明
“乘美以遊心”,語出莊子,意謂美者心之舟楫也,心者美之海也,乘美遊心,扶搖搏擊,騁目舒懷,海闊天高一帆懸;反之,以心為舟楫,以美為海洋,在這位偉大的相對主義者看來,也同樣可以成立。因為宇宙之大沒有人的心靈空間巨大。“美”和“心”這兩大板塊或疇區,可以互換,彼此依存。聯結它們的係詞是一個“遊”字,此乃“遊戲”之“遊”,即蘇軾所雲:“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超然台記》)。因而,此一“遊”字,無妨同時作“遊曆”之“遊”講,及“遊動”之“遊”講。如此,“遊心”一辭的意義,就包括玩耍、娛樂、休憩、愜意、旅行、觀察、思考、鑒賞、品味、享受等等內容了,而且,這些活動又是須整個兒投入,浸沒其中的。“乘美以遊心”,是一個經典的審美本質的揭示,它尤其適用於散文隨筆的創作和鑒賞。文體的目的、意義、疆域、文體對創作主體性的要求、創作心態等等,均可由此派生而來。美即至善。
不可小瞧了遊戲、閑適、餘裕心在散文隨筆寫作中的支配性意義。席勒在《美育書簡》中說:“隻有當人充分是人的時候他才遊戲,隻有當人遊戲的時候他才完全是人。”魯迅譯鶴見佑輔《思想。山水·人物》一書有雲:“沒有閑談的世間,是難住的世間;不知閑談之可貴的社會,是局促的社會。而不知道尊重閑談妙手的國民,是不在文化發達的路上的國民。”而魯迅自己則說:“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論語一年》)由此可見,遊戲、閑適、餘裕心是與人之所以是人的尊嚴、社會的文化品位和民族創造精神的興衰緊緊聯係在一起的。遊心既是審美活動,就不是遊手好閑,油嘴滑舌;閑適,也不是閑得發慌,奢侈淫逸,頹廢無聊;隨筆之隨,不是隨遇而安之隨,隨波逐流之隨,隨隨便便之隨。遊心,不是放縱,不是逃避,不是苟安。《易經》雲:“隨之時義大矣哉”;《新唐書》雲:“關美刺謂之諷喻,詠性情謂之閑適”;周作人則說:“以婉而趣的態度對付之,此所謂閑適即大幽默也”。這就將用文字來表現“遊心”的散文隨筆,放在了一個堅實而廣闊的藝術認識論基石之上了。“吟詠性情謂之閑適”,比較地不難理解,而“閑適即大幽默也”,包含著一個情感和認識悖論的發現。身處世界棋局之中,惟離心力將其送出棋局,跳將在半空中作壁上觀,才能看透自己和世界,卻又終究未能忘情肌膚相聯的世界,又終究無奈於無補世事棋局,僅止於大悲大喜的遊戲而已。這裏的閑適,顯而易見是指它的非功利性和無實用性,這是審美活動、心理距離感的另一說法。吟詠性情,需要放鬆,觀照認識,需要心理距離,而審美心理距離(即“大幽默”)的確立,不僅是針對社會時代和認識客體而言的,當主體同時作為認識客體出現時,反求諸己,也正是“遊心”的題中之義。心理距離是審美觀照得以成立的先決條件,同時也是避免因“隻緣身在此山中”的局促、短視從而造成認識被遮蔽的有效途徑。康德說:“我一生的主要事件在我的大腦之中展開。”列維·斯特勞斯說:“人是把家園帶在自己身邊流浪的。”(《憂鬱的熱帶》)這在一定意義上說,也可以看作是對靈魂居無定所的“遊心”的描述。“遊心”既是精神漫遊,在其姿態上就有別於登高一呼,呼天嗆地,有別於橫刀立馬,陣前叫罵;“遊心”還有別於宣教和訓誡,既是滋養,就非救急;吟詠性情,並不一概地排斥詠歎調、宣敘調、自說自話的絮語、囈語。豆棚瓜架下望星空,酒後燈前擺龍門陣,雖是當行本色,但九九歸一,“隨之時義大矣哉”,絮語閑話就不是言不及義的“話語膨脹”,不是兜售社會道德思想的平均值,記錄軀殼物化以後的一堆流水帳,當然更不是販賣醜惡和汙穢以廣招徠。一粒沙裏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畢竟是文化良知和文化智慧的表現。對人類曆史、社會文化的幽默閑適態度,並非意味著在消極累積上止步,“遊心”不是坐享其成地耗損、倒退、複舊,而是對進取、提升、創新的響應。閑適有大小之分,安樂閑適為小閑適,憂患閑適為大閑適;遊戲規則有大小不同層麵之別,屬策略操作程序的是小規則,而有關厘定遊戲參加者的身分角色,則是大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