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丁夫人貌美賢良,名蘇麗婭,女兒現在該上初中了。寧丁的弟弟,亦是吾舅德力黑,是電影放映設備方麵的技師與負責人,對我友善,承贈筆硯及從國外帶來的禮品。我與他們多年未見了,寧丁亦贈磁化杯與蛇皮領帶給我,比木偶貴得多。近年我敷衍短文糊口,竟被親戚看成是一種出息,慚愧。德力黑的妹妹名小妹,亦結婚生子。
日前,家母來信說姑姥爺(寧丁的父親)患中風,因醫療費不易解決,到伊克昭盟住院。他曾任那裏的文聯主席。
這都是我不願聽到的消息。除了疾病之外,多麼想聽到老人們的好消息啊。
其木格姑姥與其其格姨
其木格,是我媽的二姑。但我媽並不叫她二姑,而叫“其木格姑姑”,對我們則稱“你呼市姑姥姥”,區別於“大板的姑姥姥”,即“大姑姥姥”。
其木格姑姥姥(下稱姑姥姥)與我母親烏雲高娃、其其格姨三人,年齡相仿,一起投身革命。當時還沒建國,因此投身的是新民主主義革命。她們輩份雖不同,但當時蓋著一床被子睡覺,嘁嘁喳喳,親同姐妹。如今她們都老了,依吾觀察,可作如下結論:她們一生顛沛流離,關係密切,分別對黨和自己的家庭作出有益和重要的貢獻。
姑姥姥(即其木格,下同),軒昂。她是寧丁的母親。我曾說寧丁之相橫平豎直國字臉,是因為姑姥姥即此貌,但嫵媚若幹。她舉止如白鵝,我說的是豐子凱筆下的白鵝,端莊,有板眼,喜獨行,富將軍氣概。
按說人老了,應該寄居某家,大兒、二兒或女兒家。姑姥姥似乎並不定居誰家,無論寧丁、德力黑或小妹家。她或許住幾天,隻幾天。大部分時間在街上緩行,也不鍛煉,隻是旁若無人地緩步走,手裏拎個兜子。兜子裏倘有燒餅(呼市稱為“貝子”)或廉價汗衫,也是她出於興趣所購。
她說話慢條斯理,對國事不插嘴,對家事尤其涉嫌是非的家事尤不插手。她也許認為,健步悠遊於呼和浩特寬闊的大街,比卷入紛爭更佳。
那年我去呼市,住在德力黑舅舅在電影公司的一間閑房裏。每天一早,姑姥姥已來到,為我煮牛奶,端一盆新鮮的“貝子”。我由於習慣不吃早飯,便隻喝奶而未吃“貝子”。
姑姥姥掰開一個“貝子”,送到我鼻下,說:“你聞,香麼?”我說“香”。姑姥姥沉靜一笑,“那你吃吧。”
那些天,我每天早上都吃到兩個新鮮“貝子”。
我十二歲那年去呼市時,臨走由姑姥姥送到車站。我第一次被人送到車站,看姑姥姥站在車窗前的雪地裏,等著車開。我第一次嚐到與親人分手的悲楚,車一動,手伸出去卻被玻璃阻擋。雪落在姑姥姥臉上融化了,她臉色光潤新鮮,眯著眼向我擺手,口中說出的話被車輪聲壓住了。
今年夏天,我媽因為家族間的某種隔膜或誤解在心裏繞了個疙瘩,每日鬱鬱望著窗外,家政廢弛。我們焦急,怕她弄出病來。這時,姑姥姥和其其格姨從遙遠的呼市抵赤峰,開導家母。姑姥姥說話都是高屋建瓴的口氣:“高娃,你如何如何……”大意不外是應該超脫自救。我媽並非不通道理的人,但尋常道理,隻有從她尊重並親密的長者嘴裏說出,才能冰釋矛盾。我很感激她與其其格姨的友情訪問。
那幾日,姑姥姥見我父親肺氣腫,上街買了一件T衫和一包戒煙糖。T衫前胸後背畫著滑稽的卡通漫畫和“我要戒煙”的大字。
姑姥姥對我爸說:“那順,你穿上這個,就把煙戒了。”我爸於是穿T衫出沒稠密街衢,熟人紛紛注視,他一星期未吸煙。
姑姥姥剛走,我爸立即脫下此衫,頗不滿。我媽說:“那你為啥穿?”
吾爹憂慮傾訴:“姑姑讓我穿,我哪能不穿?”
家父已逾六十六歲,其憨直可見一斑。他脫了戒煙衫後,當然又大吸其煙了。
其其格姨是我媽的伯父的獨生女。此姨年輕時漂亮得沒有辦法,是盟文工團的。我媽起初也是文工團的,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不是了,我認為由於不及我姨漂亮。那時候(即我小時候我姨年輕時候)她穿一件淺灰色的大翻領西服、高高挺著胸脯,傲慢而美麗。在赤峰這樣一個小城市,我姨是明星。赤峰雖然小,也有盟長和司令一類的長官,北京或內蒙來了更大的官,盟長或司令就請我姨到賓館跳舞。她還拍過電影,是什麼電影我就不知道了。
後來,其其格姨到赤峰七小當音樂教師,這是使我心花怒放的一件事。我一年級,其其格姨進來上課,全體學生“嘩啦”起立。我分視左右,他們為我姨起立,不亦快哉。坐下。我姨教我們唱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唱!我們走——在大路上——。這時,我唱的聲最大,我要使勁唱!每個樂句,我都搶唱半拍,別人唱完了,我的延長音還在教室回蕩不已,因為這是我姨教的。你們有姨嗎?我坐在第一排,目睹其其格姨穿高跟鞋起伏踩踏風琴,雙手飛掠鍵盤。她有時以眼神遞我——倘若我聲音過大或拖音太長——眼神中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和責備,這時我的歌喉愈響亮,因為我姨不僅是我姨,而且看我。那時我最愛上音樂課,鈴響之後,我屏住呼吸等待其其格姨走進教室,她美麗矜持地掃視大家,目光最後必落在我身上。幸福嗬!我雖然隻有一年級,但那一瞬間,心裏像鮮花像爆竹一樣迸然開放啦!況且我姨臉上總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美麗的哈瓦那,唱!”多好。下課時,我對同學們說:“我姨要是不教你們,你們根本不會唱這個歌!”彼等無不諾諾。這是我姨,知道不?
後來,我姨到了錫林郭勒盟。我在學校也隻好陷於平庸。
其其格姨聰明、好勝,但命並不好。離婚後,她在錫與一位多子女的軍隊幹部結婚。我這位姨夫名叫布和,厚道善良。為了拉扯他那麼多的孩子,我姨大約吃了許多的苦。
她的前夫在赤峰,我們全家下放五七幹校的時候,曾與他在一個連隊。我一般避免和他交談,倒沒什麼仇。隻覺得親戚不複親戚,談話便無趣。他左肩胛突兀隆起,屬於單側駝背,據說是拉小提琴造成的。一次,他慈藹地對我笑,說:“原野,你小時候很聰明。”
我不大高興,因為這種親近試圖恢複某種不宜恢複的距離。他已再婚,妻子是京劇花旦,也在我們連,每天吃飯都在一起。他又說:“你四歲的時候問我,楊樹葉為什麼是圓圓的,柳樹葉為什麼是長長的?”
當時我十二三歲,是半大小夥子,很難堪於別人提兒時的事情。再說,我現在快四十歲了,仍不知楊樹葉之圓圓或柳樹葉之長長的原因。
他還說,“你小時候特好玩兒,大腦袋、羅圈腿。”我隻好硬著頭皮聽下去,我知道這並非誣我。我兒時的確像他說的那樣。但他的懷舊令人不安。此公當時初得兒子,名大鵬,幹校的人起名“座山雕”。前幾年我見到了大鵬,英武相,用沈陽話叫“有樣兒”。可惜大鵬的父親、即我姨的前夫幾年前患腦溢血去世了。
我姨和姨夫在錫盟離休後,遷至呼市的部隊幹休所。前幾年,我由寧丁舅舅陪著,去看望其其格姨。到了她家樓下,我鎖車往裏走,寧丁說:“你姨在這兒呢。”
我轉身看,一個枯瘦的蒙古老太太,笑對著我。我真不敢信,其其格姨當年神采飛揚的樣子哪裏去了?她的驕傲、矜持和美麗全都被歲月淹沒了。我真奇怪(我的奇怪不止一次了),那些蒙古婦女無論當演員或官員,無論進北京或呼和浩特,到晚年無一不像牧區的從未走出過艾裏(村子)一步的蒙古老太太。我感慨於歲月真是風刀霜劍,把一個美麗女人的汁水全都戕盡了。我其其格姨,眼窩的皺紋和臉上的皺紋密集太多,我想就是用鞭子抽用刀砍也不會使一個優雅豐腴的女人如此滄桑。而我又高出她一頭多,竟不知所措了。二十年、也許是二十五年未見其其格姨。在她家樓前,我不禁失聲痛哭。
我一邊流淚,一邊走進她家的小樓。她家甚好,樓中有樓,歸一家住。我坐在沙發上,隻覺得需要大哭,一洗襟懷,把什麼東西哭出來,我姨靜默著,略有不安。寧丁舅舅尊重地看著我哭。哭過,說了幾句話,要走。我姨上樓取姨夫毛料褲子送我,收下了。出門騎車,回頭看其其格姨瘦小身影,淚複下矣。
又有好多年沒見她了,這個歲月。
黑姥爺、一中姥爺以及倒抽氣的親戚
在我媽穿梭往來的娘家親戚中,有一位高額凹眼,是我媽的表弟或表叔。那年他由呼和浩特去呼倫貝爾探親,在我家住過幾天,是遠極了的親戚。
他很平凡,我姐和我經研究認為他沒什麼趣味。但後來,即他啟程那天晚上,讓我們開了眼界。他的笑很特別,向裏吸氣,隔一會引吭“咯”地一聲,想必肚裏的氣過多了。這種笑,應該說有悖於常理。一般人都是提氣,胸腦共鳴,聲帶振動:哈哈哈,或哈哈哈哈。而他屬於“倒笑”,抬頭,張嘴,顫抖著向裏吸氣。起初,我姐和我略覺恐怖,因為他吸氣時沒有聲音即笑聲。這種光顫抖而無聲的笑法,在十五瓦昏暗燈光的夜裏,不能產生美感。而間隔性的母雞打鳴似的長音“咯——”,又使人感到意外。
還有,他這種笑不容易停下來,一般要笑很長時間。我分析,其吸氣與換氣之“咯”要在肺裏形成供氧平衡,但平衡不了,就必須笑下去,使“咯”的間隔減短,漸漸平息。
那天晚上,他因為什麼而笑,我們已經忘了,總之,他的談話對象吾爹吾媽並沒有刻意講幽默故事,讓他步入這麼艱難困苦的笑境,像馬車軲轆陷入爛泥裏一樣。
我和我姐互換眼神,極愉快,然後放聲大笑。這下毀了,他剛停下來的笑又開始了。他挺胸,手捂肚子,搭拉著眼角開始笑。吾爹吾媽也隨之解頤。我們放肆地尖叫起來,太好了!他“咯”的間隔變長,臉色憋得醬紫,用手勢痛苦哀告,請我們停止這種為笑而笑的笑。我父母立刻噤口,並用目光凶狠地製止我們閉嘴。屋裏靜下來了,他緩緩地吸氣,自己笑,“咯”的聲音弱了,停下來。
我爸對我們倆說:“出去。”
出門時,聽我媽對他說:“你這樣笑有危險。”他用拳堵著嘴,默默點頭。
我爸說“睡吧!”他又點點頭,並不抬頭。
在被窩裏,我和塔娜(即我姐)議論他,蒙著頭哈哈大笑,認為他可愛絕倫。
早晨一醒,我們就打聽那個親戚呢?我媽說你爸送他去車站了。我感到這令人惆悵。
“他為什麼倒抽氣樂?”我姐問。
我媽嚴肅正告:“人家就那樣,以後不許你們這麼沒禮貌。”說完,她竟笑起來,我倆齊聲迸發大笑,我媽笑出了眼淚。
此後的幾天,我和塔娜一直在議論他並模仿他的笑法。不幸,塔娜竟染上了這種笑中惡習,改不掉,直到現在;雖然程度上比這位親戚輕一些。
“笑話別人的缺點,早晚吃虧。”我媽說。
“黑姥爺”是我媽的娘家表叔,名胡古巴日斯,意謂“青虎”。“黑姥爺”這個名是我們起的,後來我媽我爸也這麼叫。
他臉黑,嘴唇厚,慈祥而沉靜。他是一個懦弱善良的好人,在海拉爾的新華印刷廠當了幾十年廠長。他緘默著,一輩子沒拿過髒錢,沒抱怨過生活,沒說過別人的壞話。外表很像長期在東南亞叢林作戰的共產黨領袖。
他是我母親親近和尊敬的親人之一。前年他和老伴(我稱黑姥姥)來赤峰作客。臨走,天涼了。我媽把我發的一套軍用棉衣褲送給他,他竟很感激。我倒不好意思了。黑姥爺不窮,也不缺衣物。受人涓滴而感激,是我媽她們老張家人的共有特點。
一中姥爺,即在赤峰一中當過教師的胡和先生,他也是我媽的表叔。他家是我家在赤峰街裏惟一經常走動的親戚。這種親戚關係也許不十分近,但感情很深。一中姥爺個矮敏捷,小眼睛但滿麵笑容,是一位教育家。一中姥姥是心靈手巧的資深護士長,她對編織、烹飪及布置家庭無所不精。過去,我們在一中姥爺家常吃到好吃而且好看的飯菜。
一中姥爺姥姥比我父母均小幾歲,但每逢年節,我媽必張羅禮品去探望他們。大年初一,當我媽踩著凳子,從壁櫃裏取出點心匣子和罐頭時,我們知道要給一中姥爺拜年了。她讓我們先去送禮請安,自己單獨去。蒙古人對長輩的尊敬是絕對不容搪塞了事的。我媽在給一中姥爺拜年時,仍要行屈膝禮。一中姥爺坐在沙發上,笑嗬嗬說:“行了,坐下吧。”我媽才落座問候。
我媽這一生的不幸太多了,不幸之一是缺少長輩的撫愛。我外祖父很早去日本讀書,我媽的生母沒等新中國誕生就咽氣了。她是在革命大家庭裏長大的。如今她已老了,但渴望奉敬長輩的心情卻愈加強烈了。我現在才知道,童年缺少的父愛,竟是一直到老都試圖彌補的一份心情。她執意恭順侍候自己的每一位長輩。今月十一月,她要和我年邁的父親去拜候遠在興安盟的外祖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