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精神邊疆(1 / 2)

臨近克什克騰的時候,我總覺得這次行旅有些冒犯它。克什克騰——富饒之地,在元代是一座大城市應昌路的所在。今天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它。這裏從古到今都是蒙古人的土地,蒙古人的歌聲一直滲透到土層下麵,連天上的蒼鷹聽到鄂爾多斯的“祝酒歌”的調子後,也知道遠方又來了客人。這裏不像沈陽,蒙古人曾經居住過——有盛京邊牆與“法哈牛”等地名相證,後來退居大漠,如今蒙古人來到沈陽會因為問路等等不勝其煩。最主要的,是成吉思汗曾經來過克什克騰。作為蒙古人,我從未去過成吉思汗生活過的地方。今天在這裏與老祖宗相遇,我不敢想象在這衰草颯颯的草場上,哪兒會是成吉思汗坐騎踏出的蹄痕。當他眯起細長的眼睛向關裏遙望時,順著他的鞭梢指處,可見鎧胄映日,滾滾煙塵中有灌木一般的馬刀……

我的目光在車窗兩邊搜索,此行經由赤峰市鬆山區、翁牛特旗和林西縣抵達克什克騰旗境內,途經兩個農業縣和一個牧業旗。當年擔任副總參謀長的楊成武上將曾手指著地圖問當地駐軍長官,為什麼在牧業旗(巴林左旗、巴林右旗、翁牛特旗與克什克騰旗)的包圍之內,楔入一個林西縣?主人為之語塞。縣製意味著漢人聚居區,此乃清政府為削弱蒙古王公進攻能力而采取的放墾移民政策而致。移民與喇嘛教,使滿洲強大的北方鄰居陷入手無縛雞之力的境地。清政府以減免賦稅的優惠條件,鼓勵蒙古人將男丁送進廟裏,不僅使他們生育力銳減,也將其注意力集中於寺院的香煙繚繞之中。楊成武還問主人;為什麼林西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從南邊看不到北邊?從東邊看不到西邊?楊將軍稱:這必是出於一種軍事上的考慮,占據一方街口,卻無法槍擊對麵的敵人,街心則禦四方來敵,林西縣乃軍事要津,退可匿身漠北,進能據赤峰直逼北京門戶。這裏也是清將米振標與巴布紮布將軍(誰也搞不清他是什麼人封的將軍,此公乃甘珠爾紮布之父,日諜川島芳子的公爹)激戰的地方。

進入翁牛特旗境內,地形以丘陵為多。秋天了,一捆捆的麥子橫臥在疲憊的土地上,形成很寬的收割帶。高粱仍站在田野裏,明朗而挺拔。路旁的農婦直起腰身,手拎著鐮刀看我們的車。她麵色黑紅,在陽光下蹙著眉眼,看不出表情,亦不知其悲喜所在。這都是農業區,即漢人的所在,不管它的地名叫作什麼,因為這裏漫山遍野的都是莊稼。莊稼呀莊稼,春天裏像嬰孩一樣被農人嬌慣過,夏季裝點了山村的風景,秋後在最昂揚最飽滿的時節,卻倒伏於地。農人仍膜拜你們,用懷抱過,用手撫摸過,然後把你們像神一樣堆積在場院上,這既是一連串生計的操演,也是對天地的祭祀之儀。

莊稼連著莊稼從車窗掠過,我留心著草原的到來,那是一片沒有莊稼的天地所在。在秋天裏也許會顯得荒涼的草原,會一下子跳入我的眼裏嗎?我不清楚哪裏是農村與牧場的交割之處,我期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但我始終沒有看到這個邊緣,也許是在車上分心了。退出克什克騰的路上,我也不知道哪裏是草原的結束之處。在由經棚鎮前往達裏湖的路上,大家幾乎同時發現了窗外是一片寬闊無際的、枯索的草原。人們緘默了,驚異於自己在不覺間步入了草原,或者說草原以不速之客的姿態闖到人們麵前。

人們首先感到委屈的,是眼前的草原竟沒有綠浪翻滾。因為是秋天,這兒岑寥而肅穆,使人暗暗感受到草原在冬天裏的峻烈。說草地一片金黃,稍嫌矯情,地麵黃則黃矣,透著一些褐色。牧民已把高草用刈刀割下,作牲畜的過冬飼料。草原上留下一條條整齊的割痕。

來到草原,我感到蒼穹之上有成吉思汗隱隱的注視。這是一種神的注視,我感覺他一直在看我!其實他看著每一個人。隻有神才有這樣的目力。就像上小學時,我們感到牆上的毛主席像如此專一地看著自己,即使走到左邊右邊也是這樣,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小學的課堂裏不過五六十人。事實上,人數增至百千,也不致使毛主席像的目光有所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