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精神邊疆(2 / 2)

既然來到了草原,人們紛紛下車觀瞻。在一望無際的土地上,有人出於激動想大步奔跑,卻猶豫著,因為不知往哪裏跑,這裏毫無遮攔,往哪兒跑呢?在草原上,人太微末了,隻宜站著觀望,以手捂住頭上的帽子,防止被風吹走。

克爾愷郭爾在日記裏寫過:“什麼是反思,它實際是對兩個問題而愁腸百結:我怎樣進去?以及我怎樣出來?”對一般人來說,他們注意的僅是目前身在何處,是草原是城市是官場或文壇(壇,很有一股會道門的意味),即進來了,以及出去。至於“怎樣”是哲學家如克爾愷郭爾的事,克氏將此稱為“無思”。

進入草原,人們都變得無思想了,隻有情緒。在這裏你很難苦思一件事,眼前景物流轉,不如讓感情隨之起伏。

昨天我對同事說:婦人不僅在生產一個俊美的嬰孩時會疼痛流血,生產一個醜兒也會疼痛流血。領袖或惡棍的出生,對母親來說要付出同樣的代價。每個人在社會上的質量與地位,可以相差許多,但父精母血的孕育卻是相同的。這不公平嗎?一個無論多麼平庸的人的誕生,對他的母親來說都不是無意義的事。因為這是創造。創造從來不能用人世間的公平法則來衡量。

在草原上生活,這一點看得尤其清楚。人在草原上隻是大自然這條永恒的鏈條上的一環而已。天對他們來說,是頭頂的覆蓋物,也是雨水的降臨者。土地承接雨水長滿青草,牛羊因此繁衍不息,蒙古人仗賴這些生存。在草原上無法誇大人的作用,人與牛羊草木一樣,謙遜地居於生存者的地位上,天地雨水則屬於創造者。草原上的人們極端尊崇母親。在蒙古民歌中,對母親的思念摯情,超過詠誦愛情。一般的民歌中,總是愛情內容居多。母親是創造者。在牧人眼裏,天地之後居於第三位的,不是君主,而是母親。在草原這樣一個遊牧征戰的大背景下,人無論賢愚,彼此的差別並不大,生生不息而已。這裏沒有城市形形色色的衡量尺度,都市人恰恰是局促於也悲喜於各種尺度之下。升遷與貶謫、認同與拒否、真品與偽劣、結婚與離散、奪冠與敗北、獲獎與退稿、反腐與倡廉、結黨與背叛等等一律是各種不得已而製訂的、而且越多越多的尺度下的產物。人們仗賴這些尺度而活,每人在各自的網裏格裏和線路上奔走。草原隻有幾種渾然的大尺度,天地為之一,父母為之一,牛羊為之一,如此而已。城裏人來到草原,嘴裏說“身心太輕鬆了”,實際心裏還有無法放鬆的緊張,那種“召之即來,來之能戰”的心理定勢放鬆不了,同時又被眼前的懶散與寂寞所激怒。

來到這裏,便臨近人們的精神邊疆。

對我來說,回到這裏是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一切都熟悉而陌生。克什克騰,我隻來過一次,也同別人一樣新奇於這裏的山川草木,但同車的寶音卻以一首《達那巴拉》喚醒了我所有的夢想。

榆樹柏樹,假如真的爛了根啊,哥哥

剪子翅的八哥,要到哪裏去唱歌……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這是我白沙漫漫的科爾沁故鄉的歌曲,它能夠極其自然地從這裏的土地和泉水中冒出來,那麼這也是我的故鄉。

心上的人兒達那巴拉,今天動身去當兵。

啊嗬噅咿,留下金香一個人。

指望誰來過日子呀,哥哥!

曲調蒼涼優美,它所傳達的故鄉的景物與氣味,從我腦裏飛速掠過,眼淚則可以澆滅鄉愁之焰。

我曾遠離精神邊疆,成吉思汗訓示他的子孫“不可居於城市”,我在遠離故鄉的都市裏浪遊謀生,是為不肖。但誰也不會忘記故鄉,在時間的流逝之中,我已將故鄉由異地慢慢遷到了心裏,於是不再懼怕流浪。

詩人說:“所有的故鄉原本不都是異鄉嗎?所謂故鄉不過是祖先漂泊旅程的最後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