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文革舊鄰(1 / 2)

我家從水庫邊上的盟五七幹校回到赤峰時,家——有小院的紅磚平房——窗與門都交叉釘著劈柴板子。院裏長草,一根草孤獨地長到窗台那麼高。

那時在初夏。

父親打不開院子的鏽鎖,生氣搖晃。門嘩地倒了,我們踩著門進了院子。院子的柵欄是用巴掌寬的劈柴隔巴掌寬的距離埋在地裏的,高約一米。劈柴是落葉鬆的外皮,一麵紅鱗,另一麵白茬,像切開的蘿卜那樣好看。

進了院兒,他們(爸、媽和姐姐)目睹衰微,似有悲楚。如果他們熟讀六朝詩文,就應吟司馬恒溫詩:

昔年種柳,依依江南。

今看搖落,淒愴江潭。

但我爸沒吟(他也不會吟),皺著眉說:“看看,咋整的?”母親臉上浮著安詳,畢竟回家了。我姐急著往屋裏跑,鼻梁撞在劈柴上,頓時出血。後來她鼻梁高了。

我很高興,是見到了這些草。我家院子裏從來沒長過草。田園將蕪,亦是一道風景。我可以蹲在牆跟,瞅著這些草曬太陽了。

全家下放時,一些什物送給了山東人車大爺,他是武術家與高級皮匠。另一些東西給了鄰居老門頭。老門頭是轉業軍人,在糧食局看門,門姓。我爸把門窗釘上,是怕好事者進去偷東西,其實家裏沒東西。細軟由我媽檢點一包,帶到幹校。賊進屋後,難道把糊在牆上的《解放軍報》揭去麼?文革時,少有入室盜竊。人家進你這破屋反倒害怕呢。

一連幾日,我都拎那隻藍漆的小板凳在院裏坐著。身後紅磚牆由灰水泥勾縫,孔隙間會有螞蟻鑽出,張望一下前行。我揣測螞蟻頭朝下爬行,是否頭暈,它們沒血壓,因而不暈。有了草,金龜子、白而胖的潮蟲,都在我麵前忙碌。我不打擾它們,因為在我來此之前,它們已盤桓一年。當然更早些時候,領土是我的。如果我對哪樣生物不滿,譬如一隻黑色帶白斑的甲蟲,頭上天線樣觸須分揚。我討厭它,其體形比瓢蟲大,比屎克郎小,不倫不類。但我不去上前踩死它,啐一口唾沫,它便倉皇。我景仰昆蟲如蜜蜂,如旦旦勾,如螳螂。我尤心儀螳螂王者的氣度,希望它率天下眾蟲演藝。

我的敵人不在這裏,惟一的勁敵是老門家的公雞。下放前,我與它鏖戰不斷,如現在的巴勒斯坦與以色列一樣。仗打多了,就失去了原本的是非,打就是了。這雞灰羽帶白花,俗稱“蘆花”,美名給它全然糟踐了。下午四點多,它常站在我與門家相隔的柵欄上等候,放下自己的母雞不管,占領製高點,見其狡猾,很合孫子兵法。我放學進門後,它會張翅撲來,那種翅膀、爪子和尖喙的一並襲擊,令我非常不快。一次,左耳垂競被它弄豁。當然我也和這衝進懷裏的寶貝搏鬥,其結果是劉震雲所說“一地雞毛”。鄰居為此也不快。